第19章
景允在天黑之前回到家,半路買了包糖炒栗子。阮妍和景越冬都不在,屋裏靜悄悄的,垂懸着白晝與黑夜交接時浮塵般的陰影。他沒有開燈,也沒有出聲,脫掉拖鞋攢進鞋櫃,走去浴室,在幽暗中洗了個澡,濕着頭發,去陽臺上剝栗子吃。
小區裏燈火通明,充滿人氣,居民們聚在鏽黃色的路燈杆下面聊天,頭頂盤旋着不知名的飛蟲,他們的談笑聲被夜風遙遙的送過來,在屋檐下翩然而散。景允左右手的拇指相疊,捏開一顆栗子,它的裂口齊整,剝起來毫不費力,果仁飽實入味,炒得火候剛好,內部滲透了砂鍋特有的煙熏氣,嚼着軟糯,又面又甜。他數着數吃了六個,把剩餘的都剝了,光溜溜的栗子仁重新裝進紙袋,擺到客廳茶幾上,省得倆老小孩兒控訴他吃獨食。
剝完手是黏的,粘了蜜糖,他用舌尖舔舐,指腹抵在唇上,親吻般的觸感。
康崇的嘴唇可比這個軟得多。
把手洗淨,喝了杯涼白開,他回到書桌前,繼續讀昨晚沒讀完的書,雙雪濤的短篇集《平原上的摩西》。看到第五個故事《長眠》,房間外傳來父母用鑰匙攪動鎖芯的動靜,極微的響,他們一前一後進屋,見燈滅着,誤以為家裏沒人,阮妍還堂皇地嚷了句:“十點了,你瞧瞧,景越冬,你兒子怕是被人下蠱了。”
景允沒忍住,“噗嗤”得笑出聲,一道身影悄無聲息的倚在門側,把她吓得跳腳,聲高更上一層樓:“要死啊兔崽子!”
景越冬也笑,打開風扇降溫,去廚房沏了壺新茶,沸水翻滾,清香味徐徐地逸出來。景允站着沒動,跟阮妍說:“我買了糖炒栗子。”
阮妍問:“你着急忙慌的去哪了?”
景允:“很甜的,你嘗嘗。”
阮妍:“你小姨說給你介紹個女朋友。”
景允:“不見。爸我要一杯茶謝謝。”
阮妍:“老公不許給他。”
景越冬咳了咳,杯子端起放下,眼觀鼻鼻觀心,顧左右而言他:“這個栗子蠻甜……哎都剝好了的……老婆……”
阮妍正待發作,景允喏喏地接話道:“我有喜歡的人。小姨那邊拒絕掉吧,不值得去,耽誤人家時間。我就相中這麽一個,不輕易變卦的。”
阮妍性急:“那你倒是帶回來啊?你空口無憑的媽媽怎麽知道長得是人是鬼是圓是扁。”
景允吹散茶杯上方袅袅的煙,作勢定力十足:“還沒正式确定關系,八字光有一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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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妍吃一顆栗子,喝一口茶水:“你啊,就随你爸,木頭木腦的不會來事,哄不了小姑娘高興,工作吧賺不了大錢,讓你跳槽還不樂意,現代人都一天到晚抱着手機,誰看報紙雜志。”
景允小聲嘀咕:“我看……”
“誰跟你争這個,就會擡杠,我看是給你慣壞了。”阮妍削了他一腦瓢:“你遇到難處就問崇崇呀。”
景允一口茶淤到嗓子眼。
“你看崇崇一直都那麽帥,從小到大不缺人追,我真覺得現在電視上那些什麽……流量小生,不見得有他耐看!當年你小梅阿姨愁也是愁這點,早戀影響學習,當初讓他藝考,非不聽話,也不知道犟哪門子……反正人家接觸的女孩多,經驗比你豐富,你拿不定主意就找人家取取經,懂嗎?”
景允強咽下那口茶,嗆得眼底含淚,點頭如彈簧:“懂。”
“你懂什麽?”
“……”
“行了你就是給你媽找氣受。”
他抱起《平原上的摩西》一溜煙地逃了,一晚上再沒出過卧室門。
十二點他準時睡下,夢見自己躺在一只火柴盒裏,沿一條解凍的河漂流,波浪不疾不徐,像他的心情一樣平靜。他把紙殼推開,從盒子裏冒出頭,觀望着沿岸的景色,大地遼闊蒼茫,鋪滿皚皚白雪,空曠使他雙眼失焦,抓着盒邊坐了起來,觑見岸上有個少年,趿着步子悠哉地走,十六七歲,瘦瘦高高,穿着高中校服,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修長的小臂,藏青色的長褲摞到鞋跟,書包帶子只背一條,一只手插在口袋裏,另一只手直直地揚起來,和他招搖,笑容滿面,像是一場離別。
他突然慌了,他感到倉皇,徒然地目睹着失去卻挽留不及,“康崇。”他呼喚這名字,聲音忽大忽小,被風吹向遠方:“康崇!”
再一轉眼,康崇已近在他身旁,又換作二十六七歲的模樣,收斂了鋒芒,學會隐忍和體諒,穿着一件白色阿蘭毛衣,領口弧度柔和,像凝視他時的眼角,撫摸着他腦後那一束早已剪斷的長發,說:“我在這兒呢。”
他對康崇說:“我是男的。”
康崇颔首:“嗯。”
他說:“我喜歡你好久,不知有多麽喜歡。我想要追求你,不懂該怎麽追求。”
康崇親了親他的眼皮。
他問:“我們會沉下去嗎?”
康崇說:“不會的。”
“那就好。”
兩個人便一齊躺進了狹仄而暖和的火柴盒,緊握着手,不在乎往哪着陸,不在乎漂向何方。
五點鐘他被凍醒,手腳冰涼,趴在床邊撿起蹬掉的被子,抖摟抖摟,用腿夾住,蒙着腦袋又睡了倆小時,被阮妍揪起來吃早飯。她和景越冬跟陳蜜柑父母相約一道去爬山,在飒城北邊的一個山清水秀的小縣城,八十多公裏,開車自駕游。景允喝綠豆粥,用燒麥蘸醬油,恭送他們出門。
周末比較清閑,他先整理周一開會要用的資料,弄完看了部電影,寫讀書筆記,玩近期新出的游戲,刷刷微博,最後實在找不到事做,把家裏裏裏外外掃除了一遍,一看表,還不到下午三點。
時間過得真慢。
康崇得晚上八點才回來。
四點,出版社的工作群裏有人冒泡,急活,說是相關規定臨時調整,下周要送印的刊物中某個欄目配的插圖不能使用,換張別的,尺寸有差,預留出來的版面不夠,文章需要删減,他便安安分分改起了文章。交完稿後跟同事們瞎聊一陣,餓了,剛準備拌個土豆泥沙拉吃,靜音的電話就在餐桌上玩兒了命地震。
他這才發覺,外頭天色已晚。
“喂?”
“我快到家了,有空麽這會兒。”
心跳好像變重了,沉沉地撞擊胸腔,奏出動聽的交響。
“有。”故意問:“幹嗎?”
聽筒那端頓了一下,仿佛洞悉他的把戲,笑道:“來對你負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