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他打開面前這扇門,如同它再也不能阻擋他,囿困他,炎夏不能,黑夜不能,長發不能,相親不能,汽車裏那首歌也不能。曾幾何時牽絆着他、束縛着他的東西,此刻要将它們盡數抛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松快,沒有任何負累。
有人在等他,張開了雙臂,攜着滿身風塵,跋山涉水至他眼前,見識過炫目的繁華與浩瀚的人海,卻仍渴望歸來。
他踏着光,走向他的伊甸。
“……弄得跟我剛從外太空回來似的。”
兩個人摟在一起笑,感受着這次擁抱和以往的微妙差別,臂彎環繞的力度,手掌着落的位置,肢體貼合的面積,表達訴求所用的姿态,每一樣都跟從前不同,卻又難以說明和描述。
彼此分開,景允拍了拍康崇的背,說:“把行李放回家再出去吧。”
“這不正好走到你家門口,心情突然有點兒迫切。哦對,給你帶了禮物。”康崇把勾在行李箱拉杆上的牛皮紙袋拎過來:“我住的酒店離書市不遠,順便買了幾本。”
景允眨了眨眼,打開被壓出折痕的紙袋,裝在裏面的三本書倒是八角尖尖,保護得完好:分別是歐內斯特·海明威的《流動的盛宴》、理查德·亞當斯的《海底沉船》和帕蒂史密斯的《只是孩子》。英文原版,裝幀樸素,紙質克數偏輕,側面能摸到裁出來的毛邊,別致的手感。他來回撫摸它們,抵着鼻頭嗅油墨味,只露一雙擡起的眼,開心得很內斂:“謝謝。”
他把書拿回家,又到康崇家放行李,兩人再次出門,邊聊邊刷大衆點評,看中一家東南亞菜,反饋清一色的好,地址在市中心,乘地鐵六站路,出站再步行幾百米,找到了名叫“天臺”的餐廳。
開在一幢二層小樓裏,門臉頗不起眼,垂着墨綠色的布簾,前庭嵌有一方水塘,沒有噴泉也沒有魚,只有清水,映着明燈昧影,不起一絲漣漪。
康崇拾級而上,念及不知情的陳蜜柑,裝模作樣地自語:“對不起我妹妹,哥哥們約會就不帶你了。”
景允笑了笑,對迎上來的女接待伸出食指和中指:“兩位。”
“啊……”接待扭頭環顧一圈,抱歉地說:“一樓沒有位置了,二樓都是大桌,頂樓還剩單獨一桌,二位不介意的話,要試試嗎?晚上這會兒挺涼快的!上面可以觀賞夜景。”
景允看着康崇:“不介意?成。”
接待便領他們上樓,樓梯是螺旋形,懸空的,臺階和臺階之間能看到下方走來走去的顧客,看久了有點暈。康崇在前,伸出一只手背到身後,讓景允牽住,他們到了天臺,視野豁然變得通透,開朗。
樓頂是個四四方方的平臺,鋪着石色地磚,周圍一圈護欄上纏繞着電線和燈泡,正中央擺着一張桌子,康崇拉開椅子坐下,說:“不賴嘛。”
Advertisement
接待把桌上的燈盞點亮,人就溜了。不一會兒,樓梯又咚咚響,上來個灰汗衫黑圍裙的服務生。皮膚黝黑,濃眉大眼,手臂紋滿刺青,支在空洞洞的袖管裏,幹瘦幹瘦的,笑時盡顯一口白牙,将一本厚厚的菜單平攤在他們面前,倒了兩杯冰水,操着不标準的普通話活潑地說:“請點菜吧!”
康崇愕然:“真是馬來人啊……”
“如假包換!”
他們點了兩份馬來西亞叻沙,鹹蛋黃炸雞,香草煎羊排,燕麥奶酪凍糕,兩杯薄荷氣泡水。這異常自來熟的服務生還勸景允“你太瘦,多吃肉”,被當事人婉拒,也不失落,報完點單記錄就歡蹦亂跳地走了,走前還問:“你們是情侶嗎?要不要點蠟燭?營造一下氣氛。”
康崇忍笑:“謝謝啊不用了。”
“音響呢?”
“別……”
“那你喂他多吃點肉!”
“您就甭操這心了我來吧!”
景允雙手掩面,慶幸這裏沒外人在。
夜空晴朗,看得見逶迤的雲,稀疏的星,梧桐樹冠,隔兩條街的教堂,更遠處的寫字樓,游樂園,交相輝映的霓虹,風吹過來,能撫平心中的褶皺。
氣泡水和煎羊排一起上了,端菜的換了人。香草味很好聞,骨肉剝離,研磨細膩的佐料包覆着油潤的表皮,等它稍微放涼一點,康崇戴起一次性手套,拆下兩塊,放進景允的盤子裏。
叻沙在菜單上的寫法是“Laksa”,馬來語,一種面食,是馬來西亞和新加坡的代表性料理。湯底制作步驟繁瑣,需要耐性,使用專門的叻沙醬會簡化許多,加入椰漿,鮮蝦,魚餅,蛤蜊,豆腐泡,綠豆芽和白胖柔韌的米粉,湯的口感豐富多樣,微辣而有回甘,值得細品。
鹹蛋黃炸雞作為這家的必點菜,有其地位穩固而不可撼動的充分理由,油分壓榨至最低肉卻不柴,蘸料絕對是獨家秘方,伴有綠葉植物般素淡的芳香。
主菜吃得七七八八,收尾的餐後甜點才上。這次換回那個精力充沛、熱情洋溢的服務生了,給他倆的杯子添滿冰水,撤掉空盤,擠眉弄眼地道:“天臺,沒人打擾!我再不上來了,你們兩個,好好獨處。”
這回景允趕上了,對他說:“謝謝你。”
他是外國人,或許能聽懂其中的內涵,也或許僅當是一句客套,但他很高興:“不客氣!”
他離去後,兩人選了個觀景的最佳角度,搬着椅子坐到同側,反正此處只有他們,康崇點了支煙,惬意地抽一口,手臂搭在景允的椅背上,景允端着他的燕麥奶酪凍糕,碟片托在掌心,持着小小的銀匙子挖了一勺,聞見煙草味,問:“煙是什麽味道?”
康崇便轉過頭,口中含着一縷煙,在他微啓的嘴唇上吻了一下,很輕,但不敷衍,啾的一聲。他喉結微聳,仿佛吞咽下什麽,說:“好苦。”
他吃了勺凍糕,讓凝結的奶塊在舌齒間融化,康崇問他:“這個又是什麽味道?”
他也吻了康崇,生疏而飽含誠意。康崇蹭蹭他的唇峰,說:“好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