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往事(2)

小時候,我住在最老式的那種市井弄堂裏,四周都是泥瓦堆砌起來的建築,起碼我還沒看到過公寓是長什麽樣的,或者舊的公房是長什麽樣的,更別提別墅洋房了,我想都不敢想。我的母親叫林娟,她是個苦命的女人,嫁給我父親以後整天受着折磨,我父親是個賭徒加酒鬼,在麻将桌上失敗了回來就會一瓶接一瓶的喝酒,喝醉了還會把林娟關在漆黑的二樓——我們的小樓房是當時施工時多出來的一塊地皮,所以被造成了一座窄小的家,你無法想象到二樓是有多矮,一個正常成年人的身高假設在一米七八,那麽上了樓就只能低着腦袋前行,擡眼能望見天花板的隙縫,小時候漏雨會漏在眼睛裏。

我家就是這樣簡陋,九十年代初的格調,一進門就是水泥地,沒有像樣的木質地板,因為沒有經濟實力,左邊是廚房的竈臺,當中一張吃飯用的桌子,也是我小時候寫功課用的書桌,右邊盡頭是很小的一間廁所。有一個緊貼牆壁的小樓梯,那樓梯也很窄,窄到年幼的我都要側着半個身體才能上去。

二樓就是我剛才說的卧室,但我父親特意搭建了一個小門,把原本就不寬敞的空間給隔離了開來,只要他心情不好就會把我母親關在裏面,說不許她下樓不然打斷她的腿,每次這種時候只會默默地在裏面落淚,她經常會傷心到不吃不喝,我知道她在想念過去的自己,也在讨厭着這個人,我也讨厭他,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是我父親。

我輕喚:“媽媽。”

沒有任何動靜,也許她睡着了。

我趴在門上,跪了下來,用一只眼睛透過細小的門縫往裏看去,裏面漆黑一片,我仿佛聽到了微弱的哭泣,我小聲地對着門縫說:“媽媽,我從那個男人手裏偷來了鑰匙,我來開門。”

林娟擡起頭來,然後,我的視線裏,陰影越來越大,她蹲在門縫邊,小聲地說:“你爸爸在幹嗎?”

“他又出去了。”我有點沾沾自喜着,然後我把鑰匙插進鎖孔,轉了下,門就嘎吱開了。我上前抱住她,她也抱着我,淚沾濕了我的衣領。

我忙擡起頭來:“媽媽,我去給你買吃的。”

她抹了把臉頰,沖我點點頭。

那天,特別冷,我在路上跑着跑着就停下來搓搓手,我的腳趾凍得沒一絲感覺,但我依然拖着沉重的雙腳往前奔去,四處尋找着吃的地方,這種時候開門的店不多了,除了包子鋪還燈火通明,我的鼻尖嗅到了肉香味。

我循着香味,走到這家包子鋪,老板——那個上下肥肉橫生的家夥我記得,以前父親喝醉了還砸了他們家的鋪子結果被逮進去了,雖然他家包子很好吃排隊的人特別多,但是他一看到我就會把我趕走,因為我父親的原因。

我踮着腳尖,頭頂剛好過蒸籠一點:“叔叔,我想要兩個肉包子。”

裏面的老板不耐煩地沖我揮揮手:“沒了沒了,走走走!”

但我看到面前熱氣騰騰的包子,又想起母親已經好幾個小時都沒進食了,我掏出身上唯一的五分錢遞到蒸籠旁(那時的肉包五分一個),然後我悄悄地伸出手,摸到微燙的包子,悄悄地拿了四個肉包。

與此同時被老板看到了,他火燒眉毛地沖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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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住他!幫我抓住那小子!混蛋!小小年紀偷東西啊!!…”

空曠的街道上,傳來他響徹夜空的怒斥聲,夾帶着細微的雪花。

我不停地奔跑着,懷裏緊緊揣着那四個熱乎乎的包子,我把它們藏在衣服的裏面,腳步不由自主慢了下來,被那些持着棍棒的大人們趕上了,他們其中一個抓起我的後衣領就往地上摔,嘴裏還啐罵:“小兔崽子!那麽小就偷東西啊!…看我不打斷你的手!讓你再偷!”

于是,很快,就有好多棍棒敲擊在我的腿上、腰上、甚至臉上,我連滾帶爬地在地上翻滾着,衣服裏的包子咕嚕嚕地滾到了一邊。

那些人打累了就在我身上踢了一腳才離去。

我的臉上是濕的,我痛地哭了,雖然母親一直對我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是我還是不争氣的哭了,那一刻我感覺我像個罪人,但我也值得,因為我是為了母親。

拖着傷痕累累的身體回了家,她卻安然無恙地煮好了面條,剛盛出來轉頭就看到了我這副樣子,立刻跑上來問我:“小嶼,到底怎麽了?跟人打架了?”她皺着眉上上下下打量着我滿是淤青的小臉。

我吸了吸鼻子,把藏在衣服裏已經摔壞變形的包子給掏了出來:“我…我去幫媽媽買東西吃,想讓媽媽多吃一點就…”我深深地低下頭去,我不敢看那時她的眼睛,我更不敢說我是順手牽羊拿來的。

但是她還是猜出來了:“五分錢一個的包子,你拿了四個,是不是…”

我擡眼看她的時候,她的眼睛布滿血絲,還摻雜着淚水,變得晶瑩晶瑩,我沒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點頭。

沒一會兒,她飽含淚水的眼睛輕輕一眨就落了好多眼淚下來:“…把手拿出來。”

我的心抖得厲害,連同小小的身軀,我咬了咬下唇,顫顫巍巍地伸出了兩只髒兮兮的小手,随後,抽出廚房竈臺下的竹條,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我的手心上:“我讓你偷了嗎!就算想讓媽媽吃飽點也用不着去順手牽羊!我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從小養成偷東西的行為!…叫你偷!叫你偷!”

好疼、真的好疼。

但我沒哭,我忍着沒有掉一滴淚,只是咬破了嘴唇,有腥味在嘴裏蔓延,我也看到了她哭得紅腫的眼眶,她一邊打着,一邊拼命的哭,她一定很讨厭我這個行為,不管我是為了誰,偷東西是身敗名裂的事。

沒過一會兒,我的手心就出現了一道道刺目的紅印,火辣辣的疼痛。她看着我的手掌心,甩下竹條,蹲在我的面前,把我緊緊地抱住,趴在我的肩膀上不停地抽泣起來,我吞咽了下喉嚨,鼻子微微的發酸,輕輕地說:“媽媽,我不疼,真的,小嶼以後再也不去亂拿別人的東西了…對不起。”

我輕輕地閉上眼,有熱淚滾落臉頰。

第二天,她帶着我,特地跑到那家包子鋪賠禮道歉,老板一看到我就橫眉一豎,死活都不肯原諒我,說我從小就偷東西長大了肯定不是好料,結果她跪在老板面前。

她含着淚眼乞求道:“求求你原諒我兒子吧,他還小,不懂事,您就大人不記小人過,求求你了。”她還想以磕頭致歉,被我拉了起來,我不喜歡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在我面前向別人低三下氣。

我把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走到老板面前,态度非常誠懇:“對不起,昨天是我不對,我爸爸不給我零花錢,所以我沒多少錢買東西,但是媽媽那時又餓着肚子所以…對不起…”

老板其實并不算是個冷血的人,他知道一點我家裏的境況,有一個好賭的父親還有一個可憐的媽,他思忖了半天才說:“這樣吧,為了表達你歉意,你來我們店裏幫忙怎樣,我一個小時給你十塊錢零花錢好麽?”

我那時特別高興,九十年代初那會兒,十塊錢對一個窮人家的小孩來說多麽難得,所以我一口就答應了。自那以後,我就天天來包子鋪幫忙,有些老客人還會問起是不是童工,我轉了轉眼珠,說我是老板的侄子過來幫忙的,別人才不會産生懷疑。

“我跟我母親是相依為命的,父親根本不會管我,在我念小學的時候他們離婚了,我更沒有哭。母親為了供我上學不停地在服裝廠做女工,起早摸黑不停地幹活,就是為了養我,當時的工資特別低,有時候拿到手連最低工資還差那麽一點。”他倚靠在牆壁上,眼神深深地凝視着某個不知名的角落。

我看着他,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滋味。

“母親被查出支氣管肺癌晚期之後,她一直念叨着自己的病,她說她時間不長了什麽的,而我是想讓她忘記有這個病,然後繼續像以前一樣生活,如果一個晚期病人一直擔憂着自己的身體,情況會惡化的,我不想這樣。”晴嶼輕輕閉上眼,輕皺秀眉。

他沒再說下去,似乎陷入了冗長的回憶裏。

我沙啞了嗓音:“…原來你有這麽一段過去。”

我突然注意到他那道疤:“那你臉上的疤就是你父親打的嗎?”

“不是。”他睜開眼,沒說下去。

我想繼續問,他回過頭來,釋然地沖我笑了笑:“好了好了,聊天也要有個度,快回去幹活吧。”

所以,我也沒再問下去了,忙往樓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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