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夢

同一件事,在另一個人眼中,或許是另一個模樣。

她也做了夢。

她的母親問她,“阿徊,你覺得子蒙如何?”

“我和他是一起長大的,他為人正直,待我又好,是個好人。”

母親笑了笑,“你長大啦,馬上要嫁人,你心中可有人選?”

她的臉霎時紅了起來,“娘,這自然是你們作主了。”

她娘眯起眼睛,“他固然好,但我總舍不得你。”

她見母親面露倦色,體貼的告退,回到自己的閨房,思索起母親的話來。

李家與她家是世交,她亦與子蒙一起長大,若真要和他成親,以他平日裏愛重她的樣子,她倒也不會受委屈。

如此一想,便安然睡去。

子蒙自小學武,十五便外出闖蕩,隔幾日便要送信回來,一封予李府父母親,告知自己的近況,另一封卻是專門予她,專講路途上的趣事。

他到京城不幾日,母親便問她想不想去京城探親,她看着子蒙的信件,早便有了游賞山水的興致,想到有得玩,她自然是想去的。

一路上馬車颠簸,她望着沿途風景,卻是想起了表哥,想他以前去京城,走的是不是同樣一條路呢?

子蒙的來信極快,說道會在京城候她,并講了許多樂聞趣事,其中一項便提及了京城的煙火。

“公主歆深受皇上寵愛,我猜你到時正趕上她的生日,如果有時間,不妨找我一道去郊外觀賞皇上特地為她放的煙火。”

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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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心撲嗵撲嗵的跳起來。

皇家的規格,火樹銀花,一定絢爛至極。

忍不住便想叫拉車的馬匹行的再快一些,又怕自己的要求太過驕橫,惹得父母親不喜,只是心情激蕩,兀自幻想。

到得京城時,正是公主生日的當天,她當即磨了父母親許久,他們才答應讓好幾個人跟着她一起去賞煙花。

她只是沒有想到,她會遇上表哥。

開始時只是聽聞。

“聽說公主歆有了喜歡的人。”

“哪個可以得這天之驕女的垂青?”

“你竟不知?留仙公子你也沒聽過嗎?”

“你說的是冉家?”

“可不是,公主的陣仗鬧得這樣大,我看她對留仙公子可是很有情意。”

她一下便知道他們說的應是表哥,接下去公主為他做的樁樁件件,倒真是一個癡情之人。

她只想着,公主待表哥如此,表哥若不娶公主,公主可怎麽辦呢?

夜幕降臨,她打算登山觀望,一行幾人,快到頂峰的八角亭時,前面的丫環噫了一聲,“前面似乎有人。”

她點點頭,“既然如此,我們小聲些,離他們也遠一些吧。”

經過的時候,依稀聽到了他的話,“敏何德何能?”

足下一滞,幾乎是下意識的,便知道是他在說話。

“就這裏吧。”她輕聲道,“再走便偏遠了,我們還是小心為上。”

他應當是和公主在一起,他們所占的那一角格外的明亮,她幾次望見他側着的臉頰,依稀是模糊的,但她偏生知道,他亦是長大了,青竹般軒昂,待公主的态度又這般溫柔和氣,他果真也心儀公主吧。

煙花炸裂于空中時,她卻忽然沒有了觀賞的興致。

“我們走吧。”

再見到他,卻又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為什麽他待她不如公主那樣溫和?偏生每句話都要夾槍帶棍?

為什麽她每每都要被憤怒沖昏頭腦,半點沒有淑女的娴靜?

他把那玉簪送給她時,她腦海中一個閃念,“莫不是,他親手雕予我的?”

随即便想到他與公主相談甚歡的模樣,他若真要送,應該也是送給公主吧。

他後來暴怒,再不提起這件事,她馬上又後悔了,她實在是喜歡那花樣,何必拒絕呢。

每一次想和他好好相處,卻總在後面變成吵架了事。

她好幾次受了委屈,淚眼去瞪他,他也別過臉,強撐着不安慰她。

為什麽不哄哄她呢?

少有人會惹她生氣,子蒙甚至都舍不得讓她生氣,要是對着子蒙,她哪裏會掉這麽多眼淚呢?

“聽說你明日便要走了?”

“表哥,多日來倒是叨擾了。我這裏新做了一個扇墜,你若不嫌棄,便送給你吧。”

“想不到你這拙手還有這等手藝。”

“這是自然,我以前還給父親做過,子蒙也得過一個劍穗。”

“呵,我看你這墜子也不怎樣。”

“你這是嫌棄我了?”

“是又怎樣。”他打開扇面,“和武夫相配倒相得益彰。”

“你!”她奪過來,氣惱的拿剪子剪壞了,“那我何必送你?”

“你!”他恨恨的望她,“你既送我,便是我的東西,哪有再拿回去的道理?”

“和你有什麽道理可講?”她惱怒的背過身,“你既不稀罕,送予你何用?”

臨走之前,他們竟還這樣大吵一架。

她後來聽聞,公主願為他抛棄身份,成為平民也要與他結為夫妻,心頭一震,有些說不出的滋味。

他該娶公主。

公主情深似海,為他犧牲甚多,京城人盡皆知,乃是一段才子佳人的佳話。

公主雖為平民,但仍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他依舊能入朝為官,處理政事,以他的聰慧,必定可以平步青雲。

公主美貌妍麗,比之她……

不,她如何能比呢?

之後,她嫁給了子蒙,新婚之夜,她流了很多眼淚。

子蒙被她驚吓住,只能抱着她一遍遍哄,問她是不是很痛,她重重的點頭,卻總感覺心裏似乎更痛一些。

她後來畫了簪子的花樣,子蒙讓人依樣做了送她,她愛極,經常戴在頭上,年紀大了之後,便時常拿在手上把玩。

她和子蒙共生了三個孩子,有兒有女,她有時總覺得自己的人生十分完滿,想要什麽便有什麽,父母的寵溺,丈夫的敬寵,子女們無不愛敬她,只她有時覺得無端端的難過。

到得中年,她的脾氣更是無常,雖盡力壓制,但忽然便要生悶氣,好在子蒙總是開解逗樂她。

後來女兒遠嫁,她思念不已,便和子蒙去探望女兒。

在說體己話的時候,女兒笑道,“爹爹說過我個性最像娘親,外祖母在我出嫁前也告誡我,剛極易折,如今我也算有所體會,夫君可不像爹爹那樣事事順我,我現在看啊,我爹真是極好的。”

她只是笑笑。

回家途中,竟遇上告老回鄉的表哥,最終決定一起走水路。

那晚風暴突起,她胃口本就不好,被船一颠,又泛起酸水,子蒙心疼她,便讓她等他一會,去找些治暈船的東西來吃。

只沒有想到,竟是她看到他的最後一面。

她聽到外面的打鬥聲,抽下了頭上的玉簪,打算若有賊人,怎麽也要搏上一搏。

聽到急促的腳步聲,她下意識的往來人方向刺去,卻在他驚呼的瞬間認出了表哥。

他語調柔和的安撫她,然後發現了那簪子的花樣,飛快的望了她一眼。

他們鬓角都有了華發,她卻在此時,心房鼓噪,才發覺了自己真正的心意。

卻又想起女兒的話來,剛極易折。

縱然,縱然,她喜愛的人是他又怎樣呢?

她和他走出船艙,發現子蒙躺在甲板上,已經氣息全無。

他懂武藝,并非沒有反抗,她不信的蹲下了身去,看到他原本拿劍的右手中,卻拿了一包梅子,臨走之前,他并沒有帶趁手的武器,左手握着防身的短匕,已經翻刃。

他是因她而死的。

她嗚咽着望着他的臉,他臨死前竟還想着要爬過來見她。

她想起成婚後他所有的好來,一時心潮起伏,幾乎要自絕生命随他而去,以報他這似海情深,耳邊表哥說道,“他必然希望你活着的。”

自小以來,子蒙總是待她極好,她卻覺得自己承受不起。

他待她情真意切,到得最後,除卻嫁給他,她竟想不出還有什麽辦法以報答他。

她的眼淚掉落下來,多年以來,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是意難平。

公主扶了她起來,她才發覺,公主頭上的簪子竟與她袖中染血的一模一樣。

他果然送給了公主。

也是了,他待她從來不曾逾矩,也不曾對她有和顏悅色過,皆是她自己生了情根,與他有什麽相幹?

心中痛到極致,她面上慘白,聽到他說,“表妹,你有什麽難事盡管告訴我。”

她垂淚,“多謝表哥護我周全,現下我只盼能盡早回家,讓子蒙入土為安。”

下岸時表哥對她說,“表妹,我們皆老邁,往後恐怕少有機會見面,你,多多保重。”

她一邊笑,一邊流下眼淚。

他其實畢生,都只是想要讓她看得起而已。

他們畢生,都想着不辜負別人的深情。

他們懵懂不知,待明白時已經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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