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西安周府

居同野依舊在前牽驢,穿着那雙磨不破似的舊草鞋,一路平安無事,某日抵達西安城。

他原以為如太州已經算是頂天的大城,想不到人間還有此等盛景。寬敞的朱雀大街,車水馬龍,挨肩疊背,人煙阜盛,兩邊商鋪林立,他甚至覺得這一路見識到現在,連此生也不枉了。

“隋大興城,唐長安城,從古至今十多個朝代在此地定都。”饒有興致地看着居同野閉不上的嘴,沈吟笑吟吟地跳到他面前,又圍着他亂走,一會走左一會走右,如他是光芒萬丈,而自己是朝日之葵,“這算什麽,你不過才看見了它的冰山一角。再者,更繁華的城還有的是,洛陽、京城……以後有的你見的。”

沈吟在西安城輕車熟路,帶着居同野順利找到周府。周府沒有瓊樓玉宇,府門嵬巍霸道,兩頭大石獅子血口雄赳赳大張,四個帶刀門衛腰杆筆挺站得極端正。沈吟果然倍有面子,四個門衛見到他恍如青天白日見鬼,瞬間跑開,聽見府內傳來雜亂喧嚣。

沈吟似是沒有察覺,招呼居同野,二人徑直入府,立即有人過來牽驢。

居同野跟驢同行一路,沒叫沈吟牽一下,看似是不舍得沈吟牽驢,其實是不舍得驢被沈吟牽,而今交與別人牽還有些依依不舍,如親手交出親生兒子,仔細囑咐幾句,才快步追上。

周府上下如臨大敵,尋常小厮避之不及,幾個管事頭目面對敵人刀槍劍雨弓弩火铳,只得舍生忘死血肉相抵,結果不言而喻,這等人畢竟入不了沈吟的眼,他已經腳下留情,好歹沒踹他們個四仰八叉的烏龜躺。

沈吟大搖大擺目不斜視,如入無人之境,活像個被全家寵壞的貴嬌公子,所過之處雞飛狗跳,看得居同野瞠目結舌。

直到胡管家聽聞消息,着急忙慌地趕來。

胡管家一身錦緞,魚鱗斑紋,随着錯亂的步伐有鯉魚躍龍門的輝煌驚豔。那身衣服是居同野見過的最華貴的衣料。胡管家擦着額上涔涔冷汗,每每伺候老爺的師弟、周府霸道的小老爺,都是如此膽戰心驚。

“師兄呢。”沈吟問道,他對這個管家還是有些敬畏的,或者來說整個周府,也只有胡管家能讓他敬畏。周巡撫換了幾個宅邸,新人層出,老人依舊,這些跟着周巡撫的老人都是看着沈吟長大成人。

“老爺不在家。”胡管家掏出帕子輕撣塵埃,越撣越糟心,眼角淅淅瀝瀝就要泛淚光,“小老爺怎麽出門一趟回來就這幅德性了,可憐的呦,要不洗個澡換身幹淨衣裳,吃點東西慢慢等老爺回來。”

周巡撫一日不見沈吟如隔三秋,見了沈吟一面又三秋安不得生。憂思顧慮矛盾重重,思來想去,二人還是不要見的好,于是他對沈吟的要求只剩下他在府裏安安分分待着即可,相隔不過幾堵牆,隔着牆來足以解憂化愁。周巡撫有多不樂意見師弟?此刻已經從後門溜走了。

沈吟聽胡管家的話,便知他在說謊,也不拆穿,他總不能當着居同野的面哭號吵鬧要見師兄,那可是好不容易才樹起的面子。謊都說得一模一樣,多少年來毫無變化。沈吟略略舉起胳膊,看着一身穿着:“這一身還是師兄叫人給我捎來的,我瞧着挺好的。”

胡管家用遍是塵埃的帕子抹抹眼淚:“老奴這是心疼小老爺在外吃不好穿不暖,照顧不了自己!小老爺以後出門在外的,還是帶着幾個順手使喚的好,也省的老爺在家中憂心挂念。”

這苦口婆心的勸說之詞沈吟沒少聽,然而他還是孤身一人的走,因為過耳不入,揮了揮袖子:“師兄可以不見我,我不能不見他,我就在這兒等他好。你叫人把他送我屋去。”

胡管家唬得一個踉跄,像是才注意居同野,他瞧着居同野身材長相,更是了不得,心裏大罵臭不要臉的狐媚子,堂堂男人幹什麽不好,竟勾搭小老爺。要不是外面盡是這等人,家中的經也不會那麽難念。

“這個……小老爺……”胡管家支支吾吾一時不知該如何說。以往沈吟在外無論如何瘋,都是在外面,從不在府裏提一句半句,也不會把人領回來,更別提如此明目張膽要擱在自己屋裏。

沈吟嬌嬌寵寵地長大,罵不得打不得,罵他出走,打他上天,口裏含蜜蜜裏調油又哄得人不舍得打罵,哪怕品行十分惡劣,也十二分的讨人喜歡。他本想着自家人雖然心中不喜,好歹會看在自己面上也心疼他些,人是一定要登堂入室的,這和踩他的心肝肉有什麽區別?沈吟微怒道:“怎麽。”

胡管家只得唯唯諾諾道:“是是是,一切聽小老爺安排。”繼而連忙招呼門外小厮,話不多說,只叫他把人帶回小老爺住處。

小厮彎腰請着居同野,毫無動靜,再請一次還是一般,沒遇到過這般難纏的,只得讪讪然看着胡管家,求他給支個招。

居同野緘默不語,假裝門口石獅子,聽着胡管家左一個“小老爺”右一個“小老爺”地喚着沈吟,知道他當真是個官時都沒有現下那麽慌張,而今瞧沈吟威風八面,越來越不是一路人了。他心中七上八下,自然沒留神身旁有人在說話。

胡管家一看,好嘛,鞋底爛泥還是個傻的。

沈吟輕輕喚了一聲:“同野?”

居同野回過神,這才跟小厮去了。

周府上下規矩森嚴,正所謂無規矩不成方圓,周巡撫自己就是個規矩典範,自然要求府內人人遵守處處效行。居同野一路走來,瞧着男女老少都是規矩模樣,走路都不敢快三分慢跬步,瞧得他竟然忘記如何走路,一路同手同腳。

·

沈吟是個極有耐心之人,事緩則圓步步為營,他本能等到師兄在外延挨不住回府,可心裏念着居同野,一刻不見挨半夏,抓心撓肺好不難受,不要人勸,也就自己回去了。

他的小院叫春芳,純粹為了和秋歇二字相襯。既然秋歇,萬物蕭條,必有春芳,百花争豔。可怎麽般配得了,一個是雪頂聖潔的白蓮,一個是塵埃裏殘紅敗絮,偏偏周巡撫還有意為之,後來沈吟也就視若無睹。

居同野一如既往坐在檐下臺階上,遠遠看起來,身子又孤單又寥落。院子裏的仆從将此處收拾幹淨後,端上茶水點心,方才退下。居同野雖然穿着樸素,倒地被以為是小老爺的貴客,否則怎會相約卧榻。沈吟那點陳芝麻爛谷子,府中人知道的不多,哪怕知道也沒膽子外傳。

這院子沈吟一年也住不了幾回,可也是經過精心布置日日灑掃的,足以見兄弟情分。

沈吟小跑着撲過去:“怎坐在這裏,進屋去。”

“周大人回來了?”居同野木讷地問。

進了西安城,居同野還似野馬疾馳,倒是進了周府後怎麽就失魂落魄。沈吟瞧着他不好,心裏也難受,可居同野不僅是個悶葫蘆,還是個不會說的。

兩人挨肩坐在主塌上,沈吟掀開茶蓋看杯裏茶葉,根根直立一起一伏,葉片浸滿水後圓滾滾俏皮可愛,端起茶杯作勢要喂:“雨前的,嘗嘗。”

居同野搶過來一口飲盡,沈吟又端點心給他吃,因為他有牙疼的毛病,點心都做得鹹酥。居同野來者不拒,通通吞入腹中。

沈吟看他失神,百般心疼,也不知如何哄,嘆了口氣道:“沒見到,也不知什麽時候才回來。待明個再去見他也不遲,自家兄弟,講究什麽。”

居同野知道沈吟無父無母,只有個師兄,長兄如父,二人關系好的很。他自己是個父母雙亡的,記得父母尚在時對自己的呵護備至,悲從中來感慨萬千,心知沈吟已打算好,便不再言語。

沈吟伸長脖子叼走他嘴裏半塊點心吃下,才道:“明兒我再去找師兄,這院裏附近你想去哪都成,就是別跑遠,免得到時候我尋人喚你找不到。我師兄最是嘴硬心軟,他要是訓你你就聽着,他心好着呢。”

居同野嗯了兩聲,遲遲道:“我也要見?還是算了吧,我又不會說話,有什麽話你說就好。”

沈吟呵呵地笑着,湊上前軟綿綿挨蹭着,眉眼挂春:“我就師兄一個親人,你見過他,也算是正式登堂入門,知會他,你就是我的人了。”

居同野唰一下滿臉通紅,還以為沈吟又在戲谑他。兩個大男人弄在一起本就不好叫旁人知曉,還談什麽知會登堂?

沈吟知道他是誤會,也不解釋,他打好了算盤。只當見面之後,師兄死要名字的性子定然不會當場發作,他不得不認,再哄居同野奉碗媳婦茶,如此萬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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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為了心頭大事,東方漸白時分,沈吟便爬起來,居同野眉眼睜不開也要一并起床,他已經習慣和沈吟同吃同住同行,沈吟哄他多睡會,方才獨自出門。

沈吟在周巡撫卧房外必經之路候着,憊倦不堪,頭點如搗蒜。他想他師兄年齡大了,不是更應該早睡早起,怎麽還在懶床?因為怕人趁自己上茅房的功夫溜,沈吟又不好意思直接放水,茶是不敢多喝,早點倒是吃了不少。

待得日上三竿,終于有人出來。沈吟喜極而泣,想着臉不要了也要把師兄哄得高興,閉着眼撲過去,飛奔過去,抱着師兄大腿撒嬌:“師兄,我想死你啦!”

四下屏息,無人敢言語。半晌沈吟終于發現不對勁,擡頭看來,此人非彼人。

周家大公子腼腆地笑着:“小師叔,好久不見了。”

周家大公子周翔和他爹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乃至沈吟一時恍惚不察,竟然把他當成他爹。沈吟如此熱情,周翔啞然之餘不敢動彈,還得不動聲色地作揖。他小時候覺得這個小叔粉妝玉琢,長大後覺得小叔更粉妝玉琢恍如神仙妃子,以至于每次見他,都有些害臊不好意思,像是囊中羞澀的少年,給不了心愛姑娘想要的香粉胭脂。

沈吟好整以拍打衣上的灰塵,直起身子比周翔高了不少,面不改色心不跳:“你爹我師兄呢?”眼珠子一轉,又厲聲罵道,“不對,你怎麽睡你爹的屋!”

周翔拱手讨好道:“我爹昨晚就沒回來。侄兒昨晚在書房裏處理事物,一時晚了就沒回去,在書房歇下。”

沈吟沉着臉沒好氣地問:“那他什麽時候回來?”

“已經回來了。”周翔哭笑不得,這個小叔一時聰明一時笨,怎麽那麽心急,“在前廳招待人呢。”

沈吟想師兄既然有事,他還是等等為好,又問:“京城來人?什麽人?”

他已經久不聞朝廷之事,然而任何風吹草動,都如血肉于瘋狗、腐屍于禿鹫,小小風掠水波也能在他心底掀起層層疊疊的驚濤駭浪。當年他年輕氣盛,趾高氣昂如不可一世的大鵬,還沒能展翅高飛,天意弄人事與願違,被迫離開此生無緣再踏入一步。

周翔道:“霍朗征,小叔也是認識的,現在已經是京衛指揮使副使。”

【一刻不見挨半夏。這話原是:捱一刻似三秋,盼一日如半夏。出自《金瓶梅》第十二回 ,金蓮回房。半夏是一種藥名,此處虛指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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