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關于李煜

天空陰沉沉的,天助我也,這真是一個适合睡覺的天氣,一坐到位子上就哈氣連天。

大課間跑完操回來,前面的男生被班主任叫去。我又重見天日了,不過也無所謂,反正也不聽課,黑板上也空蕩蕩。

我呆坐在位子上調整呼吸,準備醞釀睡覺情緒,讓全身的細胞都進入休眠狀态,這時一個瘦削的中年男人走進了教室,站在講臺上。

不知道他是哪路神仙,不過,還沒打鈴呢喂!

我瞅了瞅課表,這節是語文課。

很神奇,我越看他越像一位語文老師,腦海中浮現一個詞,道風仙骨。

他開始說話,說的什麽我都忘記了,只記得他那件寬松的墨藍色有紋路棉麻襯衫,還說了一句我以為會記十幾年但是下課就忘了的帶點仙氣又有哲學意味的話。

語文老師洋洋灑灑地在黑板上寫上這節課文的名字,然後轉身,讓人想走上前雙手作揖鞠躬,喚一聲,先生好。

他有一天應該會羽化成仙,我看得入迷,托着腮幫子看着他暗想,又或者是神仙在天宮犯了錯被打下凡界。

一點也不困了。

鈴聲響起——然後前面的男生就回來了。

我把抽屜裏的書都掏出來放在板凳上,繼續托着腮聽課。

“莫希,你對這首詞怎麽理解?”

大概是我專注的神情讓老師注意到我了,畢竟這年頭,對語文課上心的不多。

除了淑芬兒,班裏很多人又都很默契地把頭扭向這個拐角,看來同學們都已經知道這兒坐着一個叫莫希的新同學了——即使已經來了一個多星期,可我還是新同學。

我看着黑板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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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這是李煜的詞。

“…我覺得…寫的很好。”我支支吾吾。

底下笑聲一片。

“那你說說好在哪?”

“…詞寫得很好聽…字也寫的很好看…”

笑聲更大了。

我把頭低下,臉有點熱。

語文老師表示諒解,幽幽地說:“你們沒有做過什麽詩詞訓練,不會說也沒事兒。不過詩詞鑒賞是高考占分很大的題型,以後我們會一起訓練。”

我低頭坐下,不動聲色地把屁股底下的書又都抽走了,臉埋進這個安全區裏,沒人看到我的窘态。

“莫希?你這麽矮的個子怎麽坐在那兒?我都看不見你你能看見黑板嗎?”

我在心裏說,我其實沒有那麽矮!

“沒事兒,墊幾本書就行了。”我強笑着又在衆目睽睽之下又把書放到板凳上。

大家又在笑,沒事,我自己也覺得很滑稽。

這一摞書在這段時間裏見證了我掙紮的心路歷程,辛苦了。

我在增高板凳上看到了老師,他朝我笑,微微點頭,“很聰明,沒錯,我們很多時候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

我重新低下頭,輕輕抖了抖頭發,想把耳朵邊的頭發抖下來,遮住發燙的臉頰。

教室因為我滑稽的舉動松動幾秒後,屁股上好像被點着了燃氣,火箭一樣噌地站起來:“那個,老師,我想起來了,關于這首詞。”

“哦?你說吧。”

“我覺得這首詞寫的很好很優美,有感而發,體貼入微,但是李煜太憂郁了,一開口就是落花流水春意闌珊的,如果是別人還好,或者郁郁不得志,或者傷春悲秋悲觀度日,都可以理解,但李煜是一國之君,他有責任堅強起來,為了他身後的百姓,可看看這首詞,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他不但認了命,還推脫亡國的責任。”

我不是電視劇裏突然開竅逆襲的學生,逆襲不是靈光一閃說來就來的。只是媽媽有一次硬拉着我讨論李煜這個人,事先演練過。

為什麽站起來,只是因為語文老師是第一個關心我坐在這兒能不能看見黑板的人,我可以被瞧不起,可以被忽視,但是不能辜負對我好的人。

老師淡淡地笑着,飄飄然問道:“那你喜歡哪首詩詞?”

我的大腦高速旋轉,在裏面搜索背過的詩,可是大腦此時死機,打不開存儲盤,即使內存很小,尴尬中掃了一眼站在講臺下的老師。

風從窗戶吹進來,老師的襯衫下擺随風左右晃蕩,半邊身子在照進的陽光襯托下朦朦胧胧,好像快要消失了一樣。

裏面有句“遺世而獨立”的詞怎麽背的來着?該死,怎麽也想不起來。

左前方男生扭過頭着急地小聲說:“哎呀,随便扯一首背就是了,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

好詩,好詩。

老師依然淡淡地朝我微笑:“沒關系,你先坐下吧,想起來再告訴我們。”

“老師我喜歡這首,我家洗硯池頭樹,朵朵花開淡墨痕。不求人間好顏色,只留清氣滿乾坤。”

我覺得這首比遺世而獨立更适合他,當時背完這首詩很想給他買一件上面用淡墨印染着梅花的衣裳。嗯,不是衣服,是衣裳。

老師說:“很好,我也受教了。不過考試的時候有固定的規律,以後大家就會知道。但是莫希确實說的好,最起碼說出自己的真實見解。”

坐下偷看了淑芬一眼,她氣的臉發抖,她因為我的表現和老師的誇獎氣的臉發抖。

不管這一刻多麽揚眉吐氣,我的心暗暗咯噔了一下。

她竟然這麽讨厭我……

以前再多的白眼,再多的嘲笑,我就當被螞蟻叮了一口,最多癢一會,心情好的時候還有精力陪她玩玩。

她看不起我,我也不屑于讨好她,但是現在卻為這煩到臉抖的讨厭心涼。

毛爺爺不是說“與人鬥,其樂無窮”嗎,現在,怎麽有些慌了。

前面的男生下課問我:“你作文是不是寫的很好?”

“不好,作文分特別低。你沒聽老師說嘛,考試的時候應該按照模板答題,但我還是想寫什麽寫什麽。”

他失望地轉向淑芬兒,“李芷柔,你呢?”

“我語文成績不算好,中考也就考了130多。”

“哎呀,這麽高還不算好,我才考了100零幾,你在咱們班已經很好了。”

你傻啊,這是成績好的人慣用的謙虛說法你不知道啊!

淑芬蔑着眼掃過我,嘴角邪魅地上揚,好像在說,我贏了。

看得人毛骨悚然。

由于這節語文課帶來的自信,一整天我都墊着書坐板凳,最上面那本書的封面都被屁股捂得發潮了,還要時不時拿上來晾一晾。

下午放學,班主任過來趁大家還沒有走出去,安排文藝委員找幾個人出一期“讓人振奮的黑板報”,就是那種“讓人一看就想拼命學習”的黑板報。

學習就學習,還拼命學習。

我的座位和後面黑板之間立馬圍着幾個人,這個寸草不生無人過問的荒涼之地,大家終于開始搭理一下了。我也見識到了教室裏的人煙氣。甚至出黑板報的一個人還把我們附近的垃圾桶熱心地倒掉了。

我前面的兩個大個兒也被叫去在黑板頂部畫扭曲的菱形星星。

一個皮膚白皙的男生對我說,同學,你的板凳能給我用一下嗎?

我知道他要幹什麽,剛想說不能,那幾個站着寫字畫畫的人都轉過臉朝我看。

“嗯,可以。”

他把板凳拎到黑板旁邊,二話不說踩上去,連張紙都不墊。

我聽到心裏響起一句罵人的話,不不不不是我說的。

淑芬兒剛想撇嘴笑,又有一個人過來管她借板凳,她的嘴角又頓時耷拉下來。

啧,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呢——我還是對淑芬兒氣到臉發抖的那一幕耿耿于懷。

放學回到家,在樓道裏就聽見家裏的吵鬧聲。

“你今天又跑哪兒去了?一聲不吭就一天都跑沒影,你知道我們多擔心嗎?”姑姑的聲音。

我在門外躊躇,不知道是等他們吵完再進去還是現在若無其事地走進去徑直奔向卧室。

“我那天悄悄回來就是不想驚動其他人,可你還告訴親戚告訴鄰居的,說我沒有工作無所事事,我已經很不好意思很愧疚了,一大早小叔嬸嬸大舅大伯就來咱家圍着我問東問西還把他們家孩子不時拿出來比比,他們真是來關心我的?你為什麽不能理解我一下,還把我放在這樣一個這樣……”

丁琪詞窮了,但是我知道她要說什麽。

屋內沒有聲音,一片沉默。我想,該我出場了,或許可以緩解氣氛。

我打開門,很自然地坐在丁琪旁邊,她面無表情地塞給我一個馬克杯,冒着熱氣裝着黑乎乎濃的化不開的水。

“這裏面是什麽?”

“黑咖啡,熬夜學習不會困。”

誰要熬夜學習啊!我白天沒怎麽睡覺正想晚上栽倒就睡呢!

姑姑情緒穩定下來問她:“那你這一年到底去哪兒了?”

丁琪左手搓右手,“我畢業三個月也找不到滿意的工作,就買了書打算考研,在學校旁邊租房子看書,誰知道還是沒有考上……媽,我還想接着考,但我在外面沒有錢了,只能回家複習,你同意嗎?”

“你怎麽不工作,那你同學不是都找到工作了嗎?”

“大公司不喜歡我,小公司我不喜歡……”丁琪無奈地說。

“我也沒有上過研究生,不知道該怎麽辦,你想接着上學我當然同意,但不能把時間都浪費在考研上面,你實在想考我就給你這最後一年機會。不行你就考家裏的公務員老老實實地在家安頓下來。”

“嗯,如果最後一年還考不上我自己也沒有臉再接着考了,到時候你就把我往大山裏一賣,給人家當童養媳,就當沒生過我這個沒用的閨女。”丁琪說着摟住姑姑的胳膊。

我看出來了,我們家族的姑娘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嘴貧。這副畫面和我和我媽貧嘴的時候一模一樣。

姑姑神色溫柔:“我倒是想把你放回肚子裏重新生一次。”

面對這樣一副溫情的畫面,我好像是多餘的。

我也有點想家,想我的媽媽。

我端着咖啡不知所措,環顧四周,唯一能做的動作就是握緊杯子,仰頭喝下一大口。

苦!

我像個哈巴狗一樣伸着舌頭。

“對了,那你在家看書嗎,希希也在這兒,沒地方了,要不你們擠一擠。”姑姑突然想起來什麽。

“沒事兒,我給班主任說一下看看學校宿舍還有地方吧,我就搬到宿舍住,上學放學也方便。”我趕緊說。

“家裏有地方不住去什麽宿舍呀。”丁琪用胳膊肘搗了我一下,對姑姑說:“我就和希希擠一擠,反正床也大,夠睡的。她白天上學我就在書房裏看書,晚上還能一起說說話。”

姑姑對我說:“希希,別和你姐說話,別被她帶壞了。”

丁琪不等我開口,就說:“我們女生的小秘密多着呢……”

丁琪22歲,大我7歲,她卻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大我多少。

我卻經常想,等我到了22歲,得多成熟了呀……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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