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8)
得渾身熱乎起來了。
林穆陽又倒了杯溫開水遞給她,看她雙眼略微浮腫,眼下也有兩抹烏青,心裏明白她這幾天大概都沒怎麽休息。
他幫她理了理鬓發:“早上吃了嗎?”
曾希雙手捧着水杯抿了口水後才答:“吃了點。”
林穆陽知道她平時就吃的少,她口中的“吃了點”大概就等于沒吃多少。
考慮到她有胃病,他立刻起身說:“我出去一趟。”
曾希仰頭看他,心裏大致猜到他要去做什麽:“不用——”
林穆陽揉揉她的腦袋打斷她:“坐着等我。”
林穆陽利落地轉身就走,曾希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樓梯口處,幾天來心尖上覆着的一層冰雪因有了暖意而開始融化。
她貪戀這種被呵護的感覺,轉念又覺得有些羞恥負罪,至親離世,她本該沉浸在不可自拔的悲恸中才對。
連日來的奔波操勞所積攢的疲倦一旦松懈了精神就如決堤的海水般瞬間襲來,曾希趴在沙發扶手上,漸漸抵不住湧上的困意,阖上了眼皮。
林穆陽回來時就看到她雙手搭在扶手上,敧斜着身體将腦袋擱在手臂上沉沉地睡着了。
他放輕腳步,将手頭上打包回來的粥放下,走進房間裏抱出一條毯子,俯身替她蓋上。
林穆陽沒退開,蓋好毯子後就蹲在她跟前,仔細的端詳她的睡顏。
“小太陽”的光打在她身上,暖光勾勒出她的線條,下巴處尤顯分明。
不過幾天,就瘦了一大圈。
他目光往下,落到她交疊的雙臂上,他注意到她腕口處有一條細小的紅痕,看樣子像是蔓延進袖下的手臂裏,他拿手輕輕觸碰了下,想起之前她也不小心劃傷過這裏。
林穆陽盯着那條紅痕看了會兒,擡手幫她把散落的長發勾到耳後,又掖了掖毯子,這才起身拎着粥進了廚房。
……
曾希睡得不安穩,她做了個碎片式的夢,夢裏有她不算完整的童年,有她青澀的少女時代,家裏有媽媽奶奶曾望……過往的經歷像走馬燈一樣掠過,那些記憶蠶食着她,引誘着她不斷下墜,潛意識裏她覺得醒來面對現實是一件可怖的事情,因此她甘于沉溺在那些虛無的回憶中。
“曾希,曾希……小希……”
曾希被搖醒,睜眼朦胧中看到林穆陽焦急的臉,她有一陣恍惚。
林穆陽關切地問:“做噩夢了?”
曾希稍清醒了些,她擡手摸了摸眼角,指尖觸到了濕意。
她怔怔地搖搖頭:“不,是美夢。”
說完她還笑了笑,笑裏滿是凄恻。
林穆陽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禁不住心頭一凜,伸手攬她入懷,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一遍遍地拿手輕撫着她的背。
“難過別憋着。”
“奶奶……她出事那天還特地出來看我和小望了,她還、還給我做了長壽面……”
曾希埋在他胸口上,反複地說着那麽幾句話:“我平時應該、多關心她的……她之前就暈倒過,都怪我、都怪我……”
“不是你的錯。”林穆陽神色間也有觸動,他掌着她的雙肩,低頭見她滿面淚水,抽過桌上的紙巾細心地幫她擦着。
“Lily姐和你說過我哥的事吧。”
曾希紅着眼小心翼翼地觑着他點點頭:“嗯。”
“那是一年前的事了。”林穆陽眼神霎時有些沉重,語氣也低糜了些,“我哥自殺那天其實我就在他身邊。”
曾希驚得打了個嗝,驀地瞪大雙眼。
“我記得那天他突然說想吃甜點,我之前和你說過的,他喜甜,壓力越大吃得越多。”林穆陽眉頭皺着,似是陷進了不友好的回憶中,“那個時候,呂燕女士……”
他停了下:“就是我媽,她關着我哥不讓他出門,只是因為我哥想帶樂隊去一個音樂節上演出,而她不樂意讓他再碰音樂。”
曾希有些震驚,旋即想到之前吳莉提過他母親是個掌控欲很強的人,只是沒料到到了這等地步。
“她限制了他的行動但是沒有限制我的,我就出門買了一大袋的甜點,蛋糕、布丁、糖果……凡是我能想到的我都買了,我以為這些東西能讓他高興點。”
林穆陽表情淡得像是一張薄紙,隐忍又脆弱:“我哥看我帶了這麽多甜點回去果然笑了,他把所有的東西都吃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樣不顧形象地吃東西,我以為他只是想要發洩而已,誰知道……”
他聲音裏飽含痛苦:“他出事後我一直在想,如果那天我沒有買那麽多的甜點回去,會不會他就不會自殺,會不會他對這個世界還會有點存念。”
曾希聽得心裏悶悶的透不過氣來,她能理解他的感受,那種無力挽回,千百次後悔自責,恨自己不能做到面面俱到的自我厭棄感,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無法體會的。
死的人就那樣死了,活着的人卻極力在找他本該活下來的理由,哪怕多微不足道都可以拿它不斷地鞭笞折磨自己,回環反複不眠不休。
林穆陽隐忍着情緒,聲線顫抖:“離開的人我們沒辦法挽回,哪怕攬過所有的過錯都沒用,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活得更好而已。”
他近乎真摯地看着曾希:“知道嗎?”
曾希眼眶又蓄滿了淚,不過這次不是哀傷而是因共鳴而産生的感動。
“知道。”
作者有話要說: 無人等候也回來了
☆、五十六
五十六
林穆陽把打包回來的粥熱了下後督促曾希把它喝了,她也不違逆,即使無甚胃口也仍是一口口地舀着往嘴裏送。
中途林穆陽去接了個電話,回來後曾希已經把粥喝完了,他讓她去卧室裏睡一覺,曾希想着那是他休息的地方,搖頭拒絕後仍是窩在沙發上。
林穆陽沒勉強,見她一覺醒後臉上倦色更甚,知道她還沒睡飽卻強打着精神。
他抱了把吉他坐在一旁随意撥着琴弦,彈着一首輕柔和緩的曲子。
曾希趴在沙發扶手上,被“小太陽”的光照得渾身暖洋洋的,耳邊又聽着他彈奏的催眠小曲兒,不一會兒就昏昏欲睡。
林穆陽起身給她蓋毯子,曾希睜了睜眼,他低聲誘道:“聽話,睡一會兒。”
許是這幾天實在太過疲憊,曾希沒多做抵抗就阖上眼沉沉地睡了。
林穆陽守着她,待她呼吸平緩規律時才起身離開。
他穿上外套離開了店,順着門前的馬路往前走,過了十字路口走進了一家咖啡店。
他很快就看到了坐在卡座裏正端着咖啡杯啜飲着的呂燕。
林穆陽在她對面坐下,也不吭聲,面無表情甚至有些不耐煩。
呂燕見到他,不慌不忙地抿了口咖啡,看着他嗔怪地說了句:“怎麽越大越不懂禮貌了,見到媽媽也不問個好?”
她放下咖啡杯問他:“不點一杯?”
林穆陽冷淡地應道:“不用了,坐不了多久。”
呂燕聽他這麽說面上也沒露出半分的不悅,仍是笑着說:“你一定要這麽和媽媽說話嗎?”
林穆陽不耐地皺了下眉:“找我什麽事?”
呂燕手指在瓷杯上點了點,像平常人家母子聊天般親昵地問:“談了個女朋友?”
她這麽問林穆陽一點都不意外,誠如他之前對李辛霏說的,就算她不告訴她,她也自能知道。從小到大,對于他和他哥,她就像是西游記裏的千裏眼順風耳,但凡他們有一些風吹草動她都了如指掌。
她唯一失算的一次就是音樂節前他哥消失的那個星期。
“聽說她家境不太好?”呂燕轉了下杯子。
林穆陽眼神連着語氣又冷了:“你別調查她。”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才是潑出去的水,怎麽兒子胳膊肘還外拐的。”呂燕嘴角還揚着,只是這次的笑只是面部肌肉的扯動,她眼底并無一點笑意反倒帶着薄愠。
“她是辛霏的舍友?”
她笑着,林穆陽的臉色更沉了。
他知道她這句話後面的含義。
“辛霏不好嗎?人長得漂亮,修養好,身世也好。”呂燕說,“還這麽喜歡你。”
林穆陽扯了下嘴角譏笑:“都什麽年頭了還搞企業聯姻?你的公司還不夠大?”
呂燕面色不改:“我是為你好,你玩可以,注意分寸。”
“玩?”林穆陽冷笑着頂回去,“你是讓我學你前夫,吃着碗裏看着鍋裏,當一只偷腥的貓?”
呂燕的嘴角往下扯平了些,但還是笑着的,這是她長期浸淫商場養成的習慣:“未嘗不可以。”
林穆陽覺得反感,冷道:“我是認真的。”
“我也是。”呂燕回道,“她不合适。”
又來了,這種妄自尊大自以為高姿态的語氣。
林穆陽嗤笑:“怎麽不合适,她的家庭?我也不是什麽高貴的公子哥。”
“你是我的孩子,以後公司會是你的。”
他們在對峙拉扯,彼此互不退讓,林穆陽問她:“還記得以前你和哥這麽說的時候他怎麽回你的嗎?”
他決然地說:“我的回答和他一樣。”
呂燕的神情這才有了些變化。
她回想起林穆天和她矛盾最激烈的時候,她把他禁足在家,一開始他還會和她争吵,三番幾次都沒得到她的回應後,他開始沉默。
她以為他聽話了服輸了,她以公司為餌勸誘他,可他卻告訴她他只想做音樂。
思及此,呂燕終于拉平了嘴角,她克制着起伏的情緒,看着他說:“你和你哥不一樣。”
“當然。”林穆陽磨着牙槽狠道,“你關不住我。”
呂燕看着他的臉,恍惚看到了另一個人。
他們兩兄弟僅差了三歲,長着兩張極相似的臉,五官都随她。可兩個人的性子卻相去甚遠,哥哥性子弱,優柔善感,和他爸一脈相承。弟弟性子烈,剛強執拗,性格和她太像。
呂燕指腹在咖啡杯邊緣劃了下,眼睛往他肩膀那瞟了眼,他那裏至今還留着被玻璃劃拉開的傷疤。
他們兄弟兩個連不服管教都天差地別。
“樂器店生意怎麽樣?”
林穆陽毫不詫異,她能把見面地點定在這無非就是想告訴他,他什麽也瞞不住,她就是如來佛,他逃不出她的五指山。
“還不錯。”
“你不聽我的話,以後就打算靠這家小店生活?”
林穆陽肩一聳,學着她的口氣說:“未嘗不可以。”
“穆陽!”呂燕胸口猛地起伏了下,她意識到此時是在公共場合因此克制着情緒,“你能不能成熟點,你還要像這樣不務正業多久?”
林穆陽沉着應道:“音樂就是我的事業。”
“不可能。”呂燕截然道,“你平時玩玩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當成事業絕對不行。”
她厲聲道:“別以為我現在沒辦法管你!”
“你有,你當然有。”林穆陽冷笑,雙目裏迸出冷光,“可是你不敢,已經逼死了一個兒子,你怕再逼死一個。”
“林穆陽!”呂燕努力克制的情緒到底崩塌了,她整張臉垮下來,神色冷峻。
他們是血濃于水的親母子,可每每他們相處一室時卻是彼此攻讦,刀劍相對。
呂燕在商場裏摸爬打滾這麽多年,大大小小的難題碰過不少,她一個女人處理起那些棘手的問題利落果決,攻無不克,可偏偏兩個兒子讓她頭疼不已。
自離婚後,他們就是她的所有,她在外奔波就為了給他們拼殺出一個未來,明明按着她為他們鋪就的陽光道走就能無愁無憂,可兄弟倆偏偏生了反骨,走上歧途還拉不回頭了,甚至……
兩人間的氣氛一時劍拔弩張,林穆陽覺得再呆下去也是無益,站起身也不和呂燕打個招呼,毫不留戀地轉身離開。
他早料到這次的見面會是又一次的不歡而散,他從不抱着能說服她的僥幸。
她說睜只眼閉只眼,她以為這是對他的慈悲的寬容,可他知道,這是他哥用生命為他換取來的一點自由。
……
林穆陽回到店裏時曾希還沉沉地睡着,她蜷在沙發上就像一只躲懶的貓。他蹲到她身旁,看着她鼻翼規律地翕合,睡容平靜,心裏松了口氣。
沒做噩夢。
他轉身坐在地板上,屈起一只腿背靠沙發邊上,仰頭望着天花板呆坐着。
他想起他哥剛去世那會兒,他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閉眼就是整片整片刺眼的猩紅色。從一開始的不願相信到後來的心如死灰,他深知這個過程如何耗盡生者的心力,這也是他百般哄誘她休息的原因。
能睡着,一切就還沒到最壞的時候。
林穆陽微微偏頭看她,她輕緩的呼吸噴在他的脖頸上,癢癢的。
“生活是一條颠簸的小船,永遠到不了命運的彼岸……”
他沒由來地想起《命運》裏的這句歌詞,命運對他們的待遇不盡相同,它熱衷于開不同的劣質玩笑,它是一片無際的汪洋,所有人都在上面漂泊,有人揚帆乘風破浪,有人一葉扁舟悠游自在,也有人身抱浮木掙紮求生。
他和她都是浮木求生者,茫茫人海中,他們相遇了,明明都在漫無涯涘的汪洋裏浮沉,可他們都把對方當做自己的救贖者繼而并肩而行。
兩根浮木便是一乘小舟,即便不能劈風斬浪,也有人風雨同舟了。
曾希不合适?林穆陽想,再合适不過了。
……
曾希一覺醒來時,眼前一片昏黑,她恍然在夢中,眨了眨眼睛才覓到一點光,那是“小太陽”投射出的微薄的光線,借着這不甚明亮的光她看到黑暗中有個模糊的輪廓趴在沙發上,和她的臉相距不過一拃。
她本想起身,動了下發現蓋在身上的毯子被他壓在了手下,她怕擾醒他,一時動也不敢動,老實地趴着,睜着眼睛看他。
一覺醒來身邊人是他讓她有些新鮮又夾雜着溫情,曾希貪戀這種感覺,如果可以她希望這個片刻可以無限延長,天地之大她只要這一隅。
“好看嗎?”趴着的人突然說了句話。
曾希一驚:“你醒了?”
林穆陽擡起頭,轉了轉有些發僵的脖子:“和你差不多同時醒的。”
曾希掀開毯子坐起身,想到自己剛才目不轉睛地盯了他那麽久,有些發窘,低聲說道:“那你怎麽不出聲。”
“想看看你會對我做什麽。”
“嗯?”曾希不解。
“摸臉偷親之類的。”林穆陽坐在地上微擡頭看她,“看來電視電影都是騙人的,還是要主動才行。”
他說完一手撐着沙發,身子往上一探,偏頭精準地在她唇上偷了個香。
曾希有些懵,回過神來臉上立刻燥熱一片。
林穆陽揉了下她的腦袋,起身把燈打開:“餓嗎?”
曾希眯了下眼,搖頭。
“不餓也得吃。”
外面天色全黑,曾希看了眼時間,時針已經過九,她沒想到自己一覺居然睡到了這麽遲。
她理了理自己的頭發,起身把毯子疊好,等林穆陽從洗手間出來時對他說:“時間有點晚了,我要回學校了。”
“要回去?”
曾希點頭:“今天要找輔導員銷假。”
“好,我和你一起。”
林穆陽帶着曾希去吃了個晚飯後才帶她回校,送她到宿舍樓底下時,心頭又有了顧慮。
“有事給我電話?”他不太放心。
“好。”
曾希和林穆陽道了別,爬樓回到宿舍時,開門的動靜吸引了其他三人的目光。
耿思甜見她來了,眼角一挑就尖着嗓子說:“喲,喪事辦完了?”
曾希咬了下唇,低頭走到自己位置。
“我聽我媽說你奶奶是腦溢血死的?”耿思甜不依不饒,“本來還以為你奶奶命好,你家房子塌了沒壓死她反而自己病死了。”
她拔高音調:“現在鎮上的人都說你們姐妹兩個命裏帶煞,是克星,把家裏人都克死了。”
曾希攥了下手,指甲掐進手掌心裏。
她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麽真有喜歡落井下石,在別人傷口上撒鹽的人?踩踏作踐別人的傷處能從中獲得什麽?
曾希很想駁回去,可她向來不擅與人作口頭上的争執,且她也不願學狗咬狗落得一嘴毛。
以前耿思甜為難她時,李辛霏總會挺身而出,可現在……
曾希偷眼看了下同側床位的李辛霏,從她進宿舍開始她始終拿着手機在看,對于耿思甜難聽的嘲諷也是充耳不聞。
曾希心裏有點酸澀,她清楚地看到了她和李辛霏之間的裂隙愈來愈大。她不是沒想過去填合去彌補這道裂隙,可現在讓她放棄林穆陽,她做不到。
被陽光溫暖過的人更難以忍受寒夜的刺骨。
作者有話要說: 新疆太陽還沒落下,更新不算太晚
☆、五十七
五十七
曾望回到學校時上午的課程還沒結束,她也沒那麽好學趕着去上課,就獨自回了宿舍,在宿舍裏幹坐着。
窗外雨越下越大,噼裏啪啦地敲擊着玻璃,整棟宿舍樓在雨中被隔絕開來,她像是被丢到了一個孤島上,自生自滅。
曾望坐了會兒,突然打開書包從裏面拿出一團紅色的毛線球,還有幾根織針,這是她去收拾奶奶的遺物時看到的。
奶奶出事那天中午,她來市裏看她們姐妹倆時還提過一嘴,說她長大了,小時候給她織的毛衣已經穿不下了。
曾望以為她只是感慨一句而已,沒想到她惦記着這事,回去後立刻就想織一件毛衣。
只是才起了幾針她就走了。
比起上次媽媽罹難去世,這次曾望反而顯得很平靜,不是因為厚彼薄此,而是說上次她被生活從高處擲下時還能算是一顆有氣兒的皮球,勉強反彈幾下聊以反抗,這次她就是顆完全癟了的廢球,觸底後只有沉悶的響聲,卻再也沒辦法彈起來了。
她的心氣兒被一次次的打擊重創消磨殆盡,她意識到生活是沒辦法反抗的,無論好的壞的,它想給你就得接受,沒有拒絕的餘地。
真是操蛋。
下課鈴響起,外面仍是只有淅瀝的雨聲,過了會兒宿舍樓裏才有了三兩人聲。
曾望的幾個舍友回來見她在宿舍皆有些吃驚,相顧遞了個眼神後,其中一個才開口問:“曾望,你回來啦。”
“嗯。”
曾望和往常一樣面無表情顯得有些冷淡,幾個舍友知道她家裏出了事,誰也不敢開口直接問,只能有意無意地打量着她。
曾望自然察覺到了她們的眼神,垂下眼把書包拉鏈拉上,提起包往背後一甩:“我去吃飯。”
“啊,哦。”
曾望下了樓,站在宿舍樓門口看着瓢潑的雨水才想起她剛才把傘晾在走廊上了。
回去拿?
曾望想起舍友們探究的目光,扯了扯書包帶埋頭就想跑進雨裏。
“曾望。”
她剛邁出一步就聽見有人喊,擡頭就看見周祺撐着傘從對面小跑過來。
周祺打傘遮住她,低頭端詳了下她的臉,小心翼翼地說:“你回來啦。”
曾望擰眉:“你怎麽在這?”
從教學樓去食堂并不需要經過女生宿舍。
周祺表情不太自在,三番幾次曾望早就摸清了他的做事邏輯,不由嗤之以鼻:“又多管閑事。”
周祺被嫌棄也只是摸摸鼻子,還反問聽她:“吃飯嗎?”
曾望不回答,擡腳就往外走,周祺愣了下忙撐着傘轉身跟上去,傾斜着傘柄細心地幫她擋雨。
曾望看着傘檐上低落下來的水簾,瞟了他一眼倒也什麽都沒說。
她繞了小路去食堂,正值飯點,食堂裏都是下了課饑腸辘辘的學生在排隊,熙熙攘攘地很是嘈雜。
曾望不悅地皺皺眉轉身就想離開,周祺跨一步擋住她,指着空位說:“你先坐着,我去排隊,你想吃什麽?”
曾望擡眼看他,過了半晌才說:“飯。”
“……”
這回答比較抽象,但曾望也沒打算補充說明,轉身就坐下了。
周祺撓撓頭,把伸縮傘挂在她手邊的桌沿,老老實實地排到隊伍後邊,徐徐前進。
曾望盯着那把傘看,它滴答滴答地往下滴着水珠,不一會兒地面上就彙成了一小灘的水漬。就像她和周祺的關系,從一開始接觸到現在,一來二去中他們已經不知不覺熟稔了許多。除去周末,他們在校時幾乎都待在一起,體育課、實驗課他們是搭檔,早鍛煉他們會一起跑步,課間操時他們結伴而行,她晚上去小吃街時他會等在校門口。
無怪乎班上總有他們在交往的傳言,曾望其實早察覺他們之間似乎有點不尋常的暧昧,朦朦胧胧像是層輕紗,青春期的躁動比任何一段時期都洶湧澎湃卻又如春雨潤物悄無聲息。
她總是嫌棄他狗拿耗子,但心底卻從未真正地排斥過他,畢竟以她的性格真讨厭一個人和他是一時一刻也呆不住的。
初中時就有同校的男同學明裏暗裏對她示過好感,那時她心高氣傲得很,總覺得那些男生幼稚得不行。
周祺和他們一樣幼稚,認真的幼稚。
曾望轉頭就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個高,在隊伍裏鶴立雞群。她發現他的背影比起他們剛認識的時候更健壯了些,不再是單薄瘦弱的書生樣反而看上去健碩了許多。
除去在教室學習的時間,他基本上都在操場上鍛煉。
曾望覺得他活的才是這個年紀該有的樣子,傻裏傻氣一派天真,為了想要的未來努力奮鬥,喜歡哪個女孩就盡力博人一笑,全然不需要顧慮紛雜的世事。
生活順遂,家庭圓滿,這是曾望求也求不到的。
一個活在潔白的象牙塔裏,一個泥溷于髒污的沼澤中,他和她注定是泾渭分明的兩類人。
他有大好的人生。
曾望冷淡地收回目光。
過了一陣子,周祺端着兩個餐盤回來,他把其中一個放到曾望面前:“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麽,就給你打了幾樣。”
他放下自己的餐盤坐下:“我的菜你看看有沒有想吃的,我給你留着。”
曾望低頭看着自己餐盤裏裝得滿滿的菜,也沒應他的話,沉默地拿起筷子開吃。
周祺見她扒拉了口飯也沒嫌棄他打的菜的意思,心下松了口氣,拿起筷子吃飯,期間還多次偷眼打量她。
曾望突然挑起眼看他:“怎麽,沒見過家裏死了人胃口還這麽好的?”
“不是。”周祺忙搖頭否認。
“那是我臉上有花嗎?”曾望問,“長得好看?”
周祺眼神沒敢和她直接對上,盯着她的頰側,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曾望瞳孔微縮,心頭刺痛,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就低頭機械地撇了口飯幹嚼着。
周祺只當她家裏出了事故心情不好興致不高,他邊吃着飯邊觀察她,他給她打了幾個葷菜還有一個青菜,她先把西芹牛肉裏的肉挑出來吃了,之後又把辣椒炒肉裏的肉挑出來吃了,那個青菜她從頭到尾都沒碰過。
他無聲地笑了,似乎掌握了她的食性。
曾望拿筷子把盤裏的鹵蛋分成兩半,把蛋黃掏出來後把蛋白吃了。
周祺見她放下筷子,立刻問:“吃飽了?”
“嗯。”
“我也飽了。”
周祺其實早就吃飽了,但是怕自己放下筷子會給她一種催促她趕緊吃的感覺,因此手上一直握着筷子。
曾望端起餐盤起身就走,周祺一手持盤抄起傘就追上去,兩人放下餐盤後就離開了食堂。
周祺出了食堂立刻撐開傘,他和曾望并排走着,傘檐往她那傾:“你要回宿舍嗎?”
曾望走了幾步突然頓住,周祺剎住腳疑惑地看她。
她轉身擡頭看他,目光和這天氣一樣沉沉的,聲音也似雨水般清冷:“周祺,你是不是喜歡我?”
周祺瞳孔緊縮,呼吸一窒随即紊亂,他眼神飄忽有些澀然:“我、我……”
“不管你喜不喜歡我,以後都別管我的事了。”曾望的手在他看不見的方向緊握了下,冷冰冰地說,“我不喜歡你。”
一滴雨水落進周祺的後脖頸,他像是被蟄了一口般輕微地打了個寒顫。
天地間一時寂靜,唯有雨珠噼裏啪啦拍擊傘面的清脆聲愈加響亮。
曾望直直和他對視了幾秒,往後退了一步離開了雨傘的範圍,最後看他一眼轉身獨自往前走。
周祺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她直至雨水糊了她的背影他才回過神般邁開步子追上去。
“曾望。”他繞擋在她面前,曾望擡頭,雨水順着她濕漉漉的貼膚短發蜿蜒而下。
他彎腰拉起她的手把傘柄塞進她的手中握住,擡眼沉着嗓子緩慢地說:“我喜歡你。”
他頓了下,語氣低糜了些:“不管你喜不喜歡我。”
他說得這麽認真像是當初他說想當一個警察時那樣。
曾望眨了下眼,一顆雨珠從她的睫毛上滴落。
周祺轉身冒雨跑開,水窪裏的水随着他的腳步四濺散開,噠噠地遠去。
曾望緊緊握住手中的傘,心裏也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
下午上課,曾望和周祺之間的氛圍一直都很奇怪,他們不交流,上課時彼此各懷心思,一下課曾望就會離開教室,兩人同桌卻形同陌路。
最後一節班會課,班主任在講臺上絮叨着要認真學習之類的套話,最後照例問了句:“你們有沒有什麽問題?”
班上靜默一瞬,曾望突然舉起手。
“曾望,有什麽事?”
曾望站起身,在全班人的注視下緩緩啓唇道:“我想換座位。”
周祺猛地擡頭看她,她卻定定地看着講臺,一絲注意力都沒有放在他身上。
班上一陣嘩然,照理說周祺是班上第一,和他作同桌是求之不得的事。
班主任也很意外,他咳了聲問:“你想換到哪兒?”
“中間一列,自己坐。”曾望答得幹脆。
班主任打量了眼周祺,他一直垂着頭看不清表情。
“中間一列有沒有誰願意和曾望換的?”
“我。”
剛問出口,中間就有兩個女生舉手了,其中一個是王亞亞,之前曾望和白鈴調座位,班主任讓白鈴坐中間,後來王亞亞又和白鈴換了座位。
班主任詢問周祺:“讓王亞亞和你一起坐行嗎?”
曾望眼神平靜,像湖面凝冰,風吹不動。
周祺沉默着,過了會兒才站起身,幹啞着聲音答道:“老師,我想自己一個人坐。”
全班都在細聲議論,曾望眼神微動,到底沒扭頭看他。
班主任有些頭疼,一個學生要求換座位就會牽一發而動全身,他幾番調停詢問才把座位重新排好。
至此,曾望和周祺就不再是并排而坐的同桌了,他們如願地坐到了中間一列,一前一後,距離不遠卻如同隔着山河,橫渡不過。
……
整個晚自習周祺都心不在焉的,書本上的任何東西他都看不進去,盡管他低着頭但注意力卻一直被前面的曾望牽着。
他腦海裏一直回想着中午的場景,想着她說過的話,心裏頭到現在還是悶悶的。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他在感情這方面向來遲鈍,或者不如說是尚未開竅,他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喜歡上曾望的,或許是在那個目睹她對着玫瑰喃喃私語的夜晚開始,他情感的天平就開始傾向她了,他能在她身上找到共鳴。
前段時間他們關系和緩,即使曾望總是在口頭上嫌棄他,他自認為已經摸清了她的性格,所以對那些話從不放在心上。他滿足于他們之前的相處模式,他不能保證自己從未外露過情感,可他從來沒想要改變現階段他們的關系,直到今天……
曾望轉身離開後的那幾秒,他腦袋空空,只是依着本能追上她,卻似乎把她推得更遠了。
或許他以為的了解不過是自以為是,她從開始到現在對他都是排斥抗拒的。
周祺的腦子用在學習上就是利刃,對待習題他能快刀斬亂麻,可面對曾望它就變成了鈍刀,無從下手,甚至反被制衡。
晚自習下課鈴聲敲響,前頭的身影晃了下,周祺立刻凝神。
曾望把書包拉鏈一拉,起身把包甩到背上。
她的影子投映在他的桌上,他很想擡頭問她是不是又要去小吃街,可想到下午她冷冰冰地讓他別再管她的事,他生生地止住了動作。
他不想再讨嫌。
曾望讓邊上的同學給她讓個道兒,餘光瞟了眼後座,見他在埋頭苦讀就平靜地收回目光,離開座位走出教室。
曾望單肩背包,獨自順着校道往校外走,周邊嬉笑打鬧的人群反倒讓她覺得異常孤寂。
到校門口時,她停下腳步回頭看了眼,身後人影交錯,唯獨沒有熟悉的那個。
她心裏松了口氣然後空落落的。
……
小吃街路口黃澄澄的路燈低頭兢兢業業地值崗,它的目光被污淖的路面黏着,無從反射。
因着今天的一場大雨,氣溫又降了些,到了夜裏更是寒氣逼人,平時這個點該是熱鬧非凡的小吃街顯得有些冷清。
耿明鵬的燒烤攤也不例外,曾望到時攤上桌位沒坐滿,耿明鵬正和張瑤占了一桌就着串兒對飲。
耿明鵬見她來了,咬着煙睨她:“喲,頭七過了?”
曾望寒冰似的眼刀遞過去。
耿明鵬吐着煙笑得渾不在意:“又缺錢了?我這可不是你的提款機,需要錢了就來,不想幹了就走。”
曾望罔顧他的話,拖過旁邊的一把椅子一屁股坐下,随手拿起一個串兒張嘴就咬。
耿明鵬和張瑤對視一眼,張瑤開口:“怎麽回事,之前不是翹班不來了麽,當我們這是做慈善的呢,你家裏死一個人我們就要給你搭把手?”
曾望把簽子從中折了扔地上,摸過張瑤桌前放着的一包煙,拿出一支點了,藍色的煙霧被風一吹袅袅飄起。
她把煙盒和打火機往桌上一丢,身體往椅背一靠,把手上夾着的煙往嘴上送,深深吸了一口。
“以後我跟你們混。”她吐出煙霧,克制住想要咳嗽的沖動,嘎啞着嗓音說。
耿明鵬見她這幅作态來趣兒了,故意說:“你說混就混,憑什麽?”
曾望乜他,不慌不忙地說:“微信詐騙下線人越多賺的錢就越多,多我一個不好嗎?”
“那倒也是。”耿明鵬瞅着她點頭。
張瑤在一邊涼飕飕地說:“誰知道你會不會哪天又回心轉意想做回好學生了。”
曾望又吸了口煙,眯着眼說:“不會的。”
煙霧迷蒙中,耿明鵬覺得她就像一只貓,撓得人心裏癢癢的。
他一手撐桌探近她問:“能信你?”
她主動靠近他,毫不猶豫地把猩紅的煙頭對準他的手背按下去,碾了碾,沉聲問:“你說呢?”
耿明鵬被燙得渾身一抖,卻也忍耐着沒抽出手。
他重新開始審視曾望,雖說以前她也跟着他們,但就僅是身從心不從,這次回來她整個人的氣質都變了。以前她是和外界絞着勁兒,那股不服輸的心氣兒能激起他的征服欲,現在她不再試圖對抗,卻更是戾氣重重,眼神裏的狠絕能讓人心顫。
以前是帶刺的玫瑰,現在是帶毒的罂粟。
他興味更大了,緩緩收回手甩了甩:“夠勁兒。”
☆、五十八
五十八
一連幾天的降雨天氣終于轉晴了,一中中斷了一周的早鍛煉也恢複了正常。
早鍛煉時,周祺刻意跑得很慢,他在等,在等曾望會不會像以前那樣跑到他身邊來嘲諷他跑得比烏龜還慢。
可是等後邊大多女生從他身邊越過,他漸漸落到隊伍後面時,他也沒能看到她。
跑道拐彎時,周祺扭頭往身後看了看,目光尋覓了一圈也沒能找到她。
他眼力好,自認不會看漏了她,這種情況要麽她就是趁機溜了要麽就是根本沒來。
周祺有些失落,提速跑動起來,兩圈結束後幾乎所有內宿生都去了食堂,他仍不知疲倦地在場上一圈圈地跑着,路經跑道旁的階梯時總會下意識地看過去,然而一直都沒看到想看到的人。
而此時在天臺上坐着的曾望每每在他往臺階上看時都會條件反射性地把身子往後一仰。
今早的早鍛煉她只跟着隊伍跑了一圈,在第二圈伊始,隊列開始散亂時就觑了個空兒溜去了食堂。在食堂裏買了早餐後她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