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曲一弦微微眯眼,從後視鏡裏打量着身後的車隊。

距離稍遠,夜色又太暗,熾白到幾乎刺眼的遠光燈下,除了能分辨出車隊的車型和數量,其餘任何特征都無法看清。

在西北,敢直接這麽攆上來找她麻煩的,曲一弦還是頭一回遇到。

她側目,看了眼伫立在行道樹旁的路标指示牌——繼續直行兩公裏,就是大柴旦的高速收費站。

西北的高速收費站和繁華城市不同,不重要的垭口除了崗亭裏負責收費的工作人員,很少有警方駐守。

想借高速公路甩掉後面車隊,不太實際。

倒是在一公裏外,有一個十字路口,往西過匝道,有一條省道能直達荒無人跡的315國道。

315國道穿越了柴達木盆地的無人區,素來與美國的66號公路相提并論。國道的兩側,有近兩萬多公裏的雅丹城。

沒有人,會比她更熟悉那裏的路了。

曲一弦向來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她瞥了眼油箱的油量:“油量不夠進敦煌,上高速的話很可能半路就被逼停。後備廂裏還有一桶備用汽油,進國道,把尾巴甩掉,不然今晚就要交待在這了。”

她從儲物格裏翻出望遠鏡,身姿靈活地爬至後座:“能不能想辦法讓我看一眼頭車?”

這裏遠離大柴旦的城區,沒有路燈,除了緊咬着巡洋艦不放的車隊燈光,她視野裏茫茫然一片,什麽也看不清。

傅尋注意着路況,單手在GPS上搜尋坐标。

“回程時有個在建的工地,記得嗎?”傅尋問。

曲一弦回憶了一下,“你是說315國道附近的那個?”

傅尋嗯了聲,提醒:“那裏有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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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提,曲一弦還沒想起來。那片工地是浙江某個建設集團投資開發的商業景區園。緊鄰翡翠湖和鹽湖,因地制宜,開發了一個名為“天空之城”的旅游小鎮。

除了翡翠湖和鹽湖這兩個天然的景點,周圍還配備了一應的酒店,餐廳,商業街。除這些基礎設施外,還野心勃勃得增加了不少親子運動和室內游樂項目。

規模宏大得像是平地建起了一座中世紀的城堡,圍牆高築。

今天路過時,她依稀記得,其中有幾座建築物外圍的腳手架已經撤掉了大半。

曲一弦攀着副駕的座椅,越過傅尋,接過他手裏的GPS,重新規劃路線。

巡洋艦要繞一次遠路,進入建築工地。等她摘抄下頭車的車牌號,再抄近路,進入315國道。

她估算了一遍公裏數和油量,臉色有些微妙:“油量只夠到南八仙。”

傅尋從後視鏡裏看了她一眼,問:“南八仙?”

“對。”曲一弦把做完路線圖的GPS遞回去,背對着傅尋,盤膝坐在後備箱的墊子上:“1955年,浙江籍八位女性地質隊員進雅丹群尋找石油資源。勘測的歸途中遇上沙塵暴,不幸全部遇難了。‘南八仙’這個地名,就是為了紀念這些英雄取的。”

南八仙雅丹群是繼敦煌雅丹魔鬼城外游客到訪數量最多的免費景點,它矗立在315國道兩側,巍峨磅礴,像長眠的墳堆,高低錯落。

曲一弦帶線常來這裏,但僅限于在公路兩側的雅丹群活動,從未深入過腹地。

“聽說,南八仙的雅丹群,有英魂長眠。車輛半夜入內,容易遇到鬼打牆,被困死在裏面。”她把玩着手中精巧的望遠鏡,問傅尋:“怕不怕?”

傅尋三心二意,既要留心路況,又要維持車距,引身後的車隊進入工地。曲一弦這段話,他反應了數秒才讀透她的意思。

他借着車內儀表盤的光,往後備廂看了眼:“你要是閑着沒事幹,就看看後備廂有哪些可以扔的東西。”話落,他猛得提速,在十字路口的紅燈下,猝不及防一個大拐。

巡洋艦四輪抱死,身後揚起一串長煙,車輪摩擦地面時的尖哨聲裏,巡洋艦的車身擦着路肩,漂移着甩進了右轉專用道。

短暫的減速後,傅尋的方向盤急打,油門一轟,風馳電掣般繞過“前方施工,請減速慢行”的警示牌,一路疾馳。

身後,眼看着追上巡洋艦的車隊,被傅尋耍得齊齊猛踩急剎。

夜幕下,刺耳的剎車聲接二連三,像呼嘯的鷹哨,格外刺耳。

曲一弦顧着思考傅尋剛才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毫無準備之下,險些撞上車廂內壁。好在她臨場反應迅速,身體失去重心前,下意識勾住了後備廂的防滾杆,在撞到腦袋前,手腕一撐,險險避過頭破血流的下場。

我日!

她扶着腦袋,滿目暈眩中,随手抓起一只沾着汽油的手套朝着傅尋的後腦扔去。

手套砸在椅背上,輕輕一響,很快掉到車墊上。

傅尋從後視鏡裏瞥了眼重新追上來的車隊。

工地起落架上的探照燈,燈光明亮,頭車從黑暗駛入光明,徹徹底底的暴露在他的視野裏。

傅尋微微抿唇:“曲一弦。”

曲一弦撿起望遠鏡,悶聲道:“知道了。”

她抄起望遠鏡調距,模糊的鏡頭前,那輛黑色的路虎逐漸露出探索者的車标。

曲一弦的目光上移,對準駕駛座。

逆着光,她看不清人臉,只看見了對方脖頸上挂着的觀音像玉墜。

車身一晃,突進碎石鋪起的搓板路。

曲一弦穩了穩身子,沒再耽擱,鏡頭落在車牌上,飛快的記下了車牌號。

傅尋見她半天沒動靜,問:“看到了?”

“看到了。已經停産的路虎探索者,外飾沒有任何改裝,是青海的牌照。”她扔掉望遠鏡,準備翻回來。

傅尋察覺她的意圖,叫住她:“動力改裝過,巡洋艦和它比耐力比不了。”這輛探索者幾次險些追上,如果不是借助地勢之便,傅尋壓根甩不掉他。

他一開口,曲一弦就明白了他的意思。難怪傅尋叫她看看後備廂有什麽能扔的,等開進315國道,一路平坦,巡洋艦被改裝過動力的探索者包抄,只是時間問題。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裏的收納箱上,沒遲疑,三兩下把收納箱裏的工具倒空,留出整個空箱。

做完這些,她從後備廂回到副駕,翻出衛星電話給袁野打電話。

袁野剛安頓好姜允,準備溜回賓館看看,結果剛出門就接到了小曲爺的電話。

他知道事情有輕重緩急,一邊接起電話一邊退回房間。

“小曲爺。”

袁野關上房門的同時,對面屬于姜允的房間,悄悄的,打開了一條縫。

“是我。”曲一弦找出支黑筆,在手心裏摘下車牌號報給袁野:“是輛黑色的探索者,你幫我查查這車是誰的。”

袁野應了聲,猶豫了幾秒,才問道:“曲爺,你和尋哥目前安全吧?”

“死不了。”曲一弦換了只手接電話:“明天敦煌見面了再說,你注意安全。”

挂斷電話,曲一弦準備鑽回後備廂。

剛一動,傅尋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現在不需要。”

他視線緊盯着路況,連餘光都沒分過來一下,只握着她的那只手微微施力,按住曲一弦重新在座椅裏坐下。

“安全帶系上。”

耳畔,是高速行駛中呼嘯而過的曠野風聲。

改裝過的巡洋艦,底盤穩重,他僅一手握着方向盤,車身卻沉穩依舊,連半點偏移也沒有,似一柄破風迎刃的利劍,乘風而上。

而身後,緊追不舍的探索者,油門一加,車頭猛然前送的突進下,逐漸逼近。

後視鏡裏驟然聚增光線,探索者從巡洋艦的右後方包抄,車頭越過巡洋艦的車尾,猛得靠了過來。

傅尋迫不得己松開曲一弦的手心,握正方向盤,油門點踩。

兩車差距較大的提速功能裏,巡洋艦被逼至對向車道,迎向翻坡而來的那輛大卡車。

同一時間,發現沖突路況的大卡車,喇叭急響,遠近光燈頻繁切換提示并頭前行的兩輛越野。

國道的對流車道并不算寬敞,柏油公路兩側是已經碾成了風沙的土臺,側側輕響的兩岸風聲被急馳而過的兩輛越野卷入車道。

風聲瞬間尖銳,瘋狂得湧入并行的車輛空隙中。

眼看着車距離疾行而下的大卡車越來越近,曲一弦的面色微微發白,她擡眼,看向傅尋。

車內儀表顯示的燈光下,他的側臉線條微凝,唇線微抿,仍舊是一副處變不驚的表情。

“路兩側都是土臺,這個車速下,車身偏移一寸都有可能車毀人亡。”他語氣鎮定,絲毫沒有受對向車道長鳴的喇叭影響。

“他一馬當先,是想逼停巡洋艦,再讓後車包餃子。除非不要命,否則插上翅膀也撕不開層層包圍的口子。”他的聲音漸漸冷硬:“但他沒發現,他的車隊,根本跟不上。”

話落,他的目光下落,看了眼趨向岔路轉角越來越近的坐标點。忽然松了油門,改踩剎車。

這種車速下急剎,必定翻車。傅尋靠點剎控制着車速,在和對向大卡車僅剩五米的對沖下,猛得将剎車踩到底。同時,方向微打,行雲流水般和并行的探索者錯開一個車頭。

曲一弦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聽見耳畔響得幾乎炸裂她耳膜的急剎聲和卡車鳴笛聲,天旋地轉般的車燈交彙下,與探索者完美錯開的巡洋艦,幾乎是擦着它的車屁股并回了原先的車道。

已無法停剎轉向的大卡車,在短短寸厘的交彙車距中,和巡洋艦擦肩而過。

剎那間,風聲入耳,猶如萬鬼啼哭,尖利刺耳。

曲一弦死死地握住車頂的把手,然而這樣的急剎和并道,前後沖擊的壓力像有一雙手拼命地擠壓着她的五髒六腑,天旋地轉般的暈眩裏,她發誓——以後打死不坐傅尋的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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