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那一瞬間,她像是感受到了在太空暴露時才能體驗到的血液沸騰。關在心底的野獸握着栅欄拼命嘶吼,試圖沖出牢籠。
她的眼神微定,凝神數秒後,翳了翳唇角,想要說些什麽。
啓唇時,聲音像是被風沙吞沒了,沒發出一點聲音。
她抿唇,心口像是徹底撕開了一個洞,那些被粉飾太平的窟窿一下被巨石砸開,瘋狂地往外灌風。
她穩了穩手,伸手接過傅尋手裏的這張照片。
照片的背景昏暗,唯有巡洋艦的車尾打了燈光,那塊已經脫落得近乎沒有本來面貌的團徽在燈光下折射出瑩瑩彩光。
就是那抹光,像潮湧般,一光一縷闖進她的回憶裏把她刺痛得面無全非。
曲一弦深呼吸了一口氣,強自壓下狂瀾不止的內心。
這種強自鎮定的事她做過無數次,早已熟能生巧。
她擡眼,目光鎮定,語氣平靜“照片哪來的?”
“我是戶外越野愛好者。”傅尋垂眸看她,目光裏帶了幾分觀察,探究着她的情緒“無氧攀登喜馬拉雅時,結識了一位驢友。這張照片是他今年徒步可可西裏時,無意拍到的。”
曲一弦不語。
她的目光似複刻般,在照片背景和那輛廢棄的巡洋艦上徘徊許久。
“這是在室內?”曲一弦問。
她的聲音猶有些沙啞,眼神卻清亮,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廢棄的軍事要塞。”傅尋擡手,指向巡洋艦車頭不遠處黑色的油罐“這是兩千噸的油罐閘門,紅色數字是油罐編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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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西裏深處有廢棄的軍事要塞?
曲一弦下意識擰眉“這個軍事要塞是什麽時候被廢棄的?”
“1979年。”傅尋說“燃油最後一次入庫的時間在1979年的一月,此後再沒有更新任何入庫記錄。軍事要塞目前還未開放,隐蔽在山體裏。”
話落,他不等曲一弦發問,自覺回答“我不告訴你,是有些手續還在走流程。況且,我也無法确定這輛巡洋艦為什麽會出現在廢棄的軍事要塞裏。”
傅尋從她手裏抽走那張照片重新封回沖鋒衣的內襯裏“提前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知道,江沅的失蹤另有隐情,你用不着回避江沅失蹤這件事。”
“而且我猜測,裴于亮可能知道點什麽,否則江允不會跟他走。”
日益陳舊的痂被血淋淋地揭開,曲一弦痛得幾乎喘不上氣。
她倚靠着椅背,望着車窗外仿佛無邊無際的沙山,良久,才問“怎麽才能找到他們?”
傅尋“比起裴于亮,江允更信任你。所以我們按計劃好的路線繼續往前走,先找到水源。裴于亮在敦煌潛伏了這麽久,未必不會知道這處水源地,有可能就在那裏等着。就算沒有,最遲今晚,裴于亮或者江允,就會自己聯系你了。”
曲一弦的臉上露出絲疲态,眉眼倦倦的,像是沒休息好,看上去精疲力盡。
傅尋的這段話,她連想都沒想,點點頭,一副不願再多說的表情為這趟行程拍板定論“好,聽你的。”
巡洋艦繼續上路,這趟起步,車速比之前明顯慢了許多。
傅尋看了眼時間,計算着路程和到達時間。
握着對講機的手指在通話鍵上停留數秒後,他随手把對講機扔到副駕上——算了,多給她點時間。
曲一弦一路走走停停,不斷地修正着方向。
前半截路邊開車邊想事,車速掉到四十碼也沒察覺,等沙漠裏太陽越升越高,車內氣溫即使把空調風葉撥到最大也無濟于事時,她終于發覺自己的速度太慢了。
後半截路提速後,在下午一點,沙漠一天當中最熱的時候,曲一弦抵達沙漠的腹地。
漫天風沙的荒漠中,坐标點上那座風蝕出的小土丘開了一扇形狀不規則的小口,遠遠看去就跟閻王爺給你開了一條地獄之縫,縫裏黑漆漆的,藏着所有的牛鬼神蛇。
曲一弦卻在看見那個小土丘時,長舒一口氣。
鳴沙山的腹地,她從未來過。剛才還在路上時,眼看着離坐标點越來越近,土地卻漸漸變得貧瘠時,她甚至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這麽一個水源坐标點。
土丘前方,環繞着一圈流沙。
沙礫酥細,像一條流沙淌成的河流,正随風游走。
曲一弦止步在流沙帶前,她下車,從後備箱裏取了柄鐵鍬,握着鍬柄,用腕勁使力将鐵鍬斜擲入流沙中。
整柄鐵鍬恍如被吞沒了一般,頃刻間沒入了流沙帶中,只露出一個圓弧小柄。
曲一弦的表情瞬間有些凝重。
她回頭看了眼待在車上沒下來的傅尋,說“流沙的深度和直徑面積不太友好,巡洋艦強行過流沙帶,可能會陷車。”
這一片的地形有些像察爾汗鹽湖的鹽殼地,唯一的區別是,察爾汗是鹽殼地,地表覆蓋一層魚鱗狀被曬幹的鹽殼,底下是深不可測的溶洞。而鳴沙山,則是地表覆有流沙,流沙之下是深不見底的沙坑。
兩者皆有陷車危險。
傅尋聞言,下車查看。
流沙帶環繞着水源地,面積覆蓋極大,走完一圈大概要半個多小時。
這地形是越野愛好者默認要避開的危險地帶,誰也不知道在沒有專業測量工具的情況下,流沙帶的流沙量以及沙坑深度是多少。
“車不進了。”
傅尋蹲下身,手腕用力,握住鐵鍬的圓弧把手,一用力,将鐵鍬從黃沙裏拔出來。
他指了指看似像結實地面的土丘“這麽明顯的分界線,毫無過渡。”
水源地必定有一條充沛的地下水,這個土丘和沙漠腹地的幹燥環境格格不入,像是為了保護水源地,人為塑造的圍牆。
只不過日積月累下,風沙侵蝕,這塊保護地早已沒了早期的模樣,變成了一塊不加修飾的土丘,就像——
漢長城遺址上被風沙漸漸饞食而損缺的烽火臺。
“靠近水源地,這裏的土壤和徹底沙化的沙漠不同,有黏土能塑造成型。”他微俯身,輕捏住曲一弦的後頸,轉了個方向示意她去看土丘環面的沙蒿和駱駝刺“地下水的充沛讓這片土地的植被也格外多些,表層看似結實的地面很有可能是被曬幹後的黏土,承受不了多少重量。”
曲一弦擡眼看他“你是把我當小朋友在科普?”
“小朋友不至于。”傅尋瞥了她一眼,站直身體“不覺得像在對待女朋友?耐心又認真。”
曲一弦嗤了聲,轉身上車“這裏進不去,那就再找找能下腳歇息的地方。這裏既然有地下水,附近一定還能再找到一塊水源地。”
她坐上主駕,邊系安全帶邊朝傅尋吹了聲口哨“快上車。”
傅尋握着鐵鍬,笑了聲,說“不想開車了。”
曲一弦揿下車窗,身子半探出車窗外,問“怎麽了?累着了,還是中暑了?”
傅尋這身嬌體貴的,她是不是太高估他的耐操程度了?
沒等曲一弦琢磨出沙漠拖車的可行性,傅尋已經攀着越野車的頂架坐進了車內,他車窗半降,隔着一車的距離,對曲一弦說“帶路。”
曲一弦“……”你們男人都這麽善變的?
腹诽歸腹诽,曲一弦手上動作麻利,巡洋艦倒車退了半個車身,方向一拐,沿着沙漠植被的分布疏密繼續往前尋找水源。
走走停停半小時後,曲一弦的車停在巨大沙山的山腳下,不動了。
幾秒後,傅尋的對講機裏“咔”的一聲輕響後,傳來曲一弦略顯低沉的聲音“我又看到那條車轍印了。”
他擡眼。
巡洋艦的主駕車門被推開,曲一弦攀着車頂架,蹬着輪胎借力,三兩下翻上車頂,遠望沙山。
她手裏拿着望遠鏡調焦距,雙腿修長筆直,腰身的比例更是恰到好處。
刺眼的陽光下,她恍如全身在發光,有陽光透過她的手肘臉龐,落進他的眼裏。
傅尋咬着煙,忽然就笑了。
開車也挺好的,坐她的副駕可就看不見這等風情了。
想着曲一弦還在戒煙,傅尋順手講叼在唇邊的香煙夾到耳後。他俯身,從車兜裏取了瓶礦泉水,下車去找她。
曲一弦從車頂下來時,傅尋倚着車門,給她遞了瓶開好蓋的水“有發現?”
“沒有。”曲一弦搖頭,她口幹舌燥,舉望遠鏡遠望的這幾分鐘內被陽光曬得腦子發暈。喝了幾口水,緩了一陣才甩掉眼前的青黑。
她眯了眯眼,說“車轍印到前面那座沙山腳下就不見了。”
“跟上去看看。”傅尋接過礦泉水瓶擰上蓋“太陽已經西落,今天能不能找到水源地已經不重要了,車上的水足夠支撐過今晚。”
他的想法和曲一弦不謀而合。
找水源地一是為了補給水;二是為了避熱。
沙漠行車最要命的就是高溫,不止車受不了,人也受不了,就像随時随刻待在一個大蒸籠裏,做着高溫桑拿,中暑脫水幾乎是分分鐘的事情。
她的視線落在黃沙的盡頭,臨上車前,不知道想到了什麽,猶豫了幾秒,叫住了走到車邊的傅尋“謝謝你啊。”
她這道謝沒頭沒尾的,傅尋握着車門把手,一時不解。
曲一弦解釋“江沅的事,謝謝你告訴我。”也謝謝你一路照顧我。
後半句話她沒說出口。
傅尋半晌才淡淡點頭“我做這些,可不是為了聽你謝謝我。”
他拉開車門,呼嘯而過的風沙裏,他一字一頓,咬字清晰道“你也不用有負擔,是合作,也是我心甘情願為你鞍前馬後。”
他的感情極淡,除了那晚情不自禁,也就偶爾在口頭上占占她的便宜。
那漫不經心的撩,和細微之處的體貼就像是一劑注入曲一弦心髒的猛藥,于無聲無形之中一點一點侵占她的心房。
曲一弦彎了彎唇角,上車後,悄悄瞥了眼後視鏡。
确認他發現不了,才猛得深吸了一口氣。
這男人,真要命。
有了車轍印帶路,曲一弦一路沒停。
車輪碾着黃沙的沙沙聲,沙粒敲擊車底盤護板的窸窣聲尤顯得沙漠格外安靜。
曲一弦留意了眼緊随其後的那輛越野,微微勾了勾唇角。
巡洋艦繞過沙山時,車速放緩。
視野裏,沙山山脊的曲線下,一個洞開的沙山山門躍入眼簾。
沙門上窄下寬,高約三米,背着光,山洞黑黝黝的,像一張深不見底的巨口,森森往外冒着涼意。
而此時,山門口有半截車頭外挂。
墨黑色的探索者沾染着風沙,車身灰撲撲的,唯有車窗降下,露出了主駕上坐着的人臉。
裴于亮的目光深沉,一動不動地坐在座駕上,看着巡洋艦從沙山上俯沖而下。
曲一弦在反應過來這張熟悉的面孔是裴于亮的同時,他露出牙齒,白森森地沖她一笑。随即,他往後一退,露出了被綁縛在副駕上失去行動自由的江允。
曲一弦的腦子一炸,幾乎是同一時間,兩側沙山上守山門的位置,引擎聲大作。兩輛越野,從沙山上俯沖而下,以包夾之勢飛快地往巡洋艦撲來。
對講機不甚清晰的電流聲裏,傅尋的聲音冷靜且夾雜風雷之勢“快走,先離開這裏。”
“不走。”曲一弦咬牙,腦中飛快地思索着對策“裴于亮引誘我到山門,是想兩車包夾。兩輛車而已,首尾都是空隙,他是做好了一擊不中立刻離開的準備。”
“我偏不讓他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