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大帳篷外的風聲忽起,風沙撞得帳篷內挂燈的小金屬叮當作響。
呼哧一下,燈光似暗了一瞬。
帳篷內唯一的洗牌聲一止,尚峰擡眼看了看懸在頭頂的照明燈,小聲嘀咕“今晚風沙很大啊。”
話落低頭時,餘光瞥了眼曲一弦。
曲一弦的位置正對着帳篷風口,有風從布簾的縫隙裏透進來,吹動她額前的碎發。她眉目陰沉,眼底似有幽光,又深又沉。
尚峰打了個哆嗦,低下頭,一聲不吭地專心洗牌。
過了片刻,曲一弦似終于消化了裴于亮的那句挑釁之語。她十指交叉,長腿微伸,原先還端着的客套表情一下全撤了。
她眉梢微挑,三分笑裏夾上幾分輕嘲,說“裴老板心善周到,我該學習學習。我替權嘯問問吧,沈芝芝是怎麽死在裴老板手裏的?”
嘩啦一聲。
尚峰手裏的紙牌一下全灑了出去。
裴于亮不動聲色地觑了他一眼,表情似有嫌惡,倒也沒把氣撒在撞上槍口的尚峰身上,只臉上那點玩味,越發濃郁。
片刻後,尚峰發牌。
裴于亮是勝利者,第二輪的發牌順序延續了第一輪的,優先給地主發牌。
這一局,頗有正式厮殺的戰意凜冽。
所有人屏息凝神,大氣也不敢出,全神貫注地看着三人摸牌,理牌,排兵布陣。
曲一弦有意拿下這把牌局的勝利,從開牌後就氣場全開,緊追着裴于亮壓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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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鐘後。
曲一弦扔下最後一張牌,曲指輕叩桌面,示意自己守線成功。
裴于亮捏着最後一張單牌,臉色幾變後,松手扔了牌,擡眼看向曲一弦“沈芝芝被權嘯藏在老家,我趁夜綁了她,帶到了都蘭古墓群一間被盜空的墓室裏,活葬了。”
他的語氣冷靜,目光森然,像是在說一件與他無關的事般雲淡風輕,沒有任何罪惡感和負疚感。
曲一弦僅僅和他對視了數秒,小臂跟起了小疹子似的,微微發涼,汗毛直豎。
她抿唇,借着低頭攏牌避開和裴于亮的對視,轉頭對尚峰說“洗牌,開下一局。”
傅尋似無意般擡頭看了眼裴于亮,只一眼,目光錯開,轉而去牽曲一弦的手。
他的掌心溫熱,把玩她的手指時,從指根一寸寸撫至指尖,碰到指關節時還略微停留一瞬,或輕或重地輕捏一下。
曲一弦起初以為他是要打暗號,凝神留意了半天,從他毫無章法的揉捏指法推測出——是她想多了。
她微蜷起手指,指尖略顯不滿地在他手心輕撓了一下。
傅尋的動作一頓,擡眼看她“怎麽了?”
他這麽自然的語氣和眼神,看得曲一弦心尖一麻,有些不自然地移開眼“你說怎麽了?”
傅尋彎了彎唇角“不是被吓着了?”
頂多就是惡寒而已,哪有被吓到這麽不經人事。
不過,當着裴于亮的面,曲一弦自然不會去拆傅尋的臺。
她抽回手,撥了撥鬓發,把那縷碎發勾至耳後。她裝不來女生似嬌還嗔的語氣和神态,索性懶得做戲,桌下的長腿劃過去輕踢了他一腳,嗔怒“閉嘴。”
傅尋果然,不說話了。
他擡手,指腹摩挲了下嘴唇,唇角微勾出幾分弧度,略帶薄笑地看着她。
傅尋的皮相好,五官棱角分明。抿唇不語時,自然會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距離感。加上他常年和考古文物界的學究大佬打交道,天生有種讓人難以高攀的氣場。
但此刻,他眉眼泛笑,自然而然流露出的愉悅感,柔化了他的五官,竟透出幾分很少能在他身上看到的儒雅、溫和。
裴于亮不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從煙盒裏抽了根煙,咬進嘴裏。
打火機擦出火花時,他攏着火,似不經意般問道“我認識傅先生這麽久了,還是頭一次見到傅先生談戀愛。也不知道傅先生和小曲爺是怎麽結的緣?”
曲一弦不碰煙許久,一嗅到煙味,喉嚨就有些發癢。
她轉頭看了眼傅尋,手肘支在桌上,似笑非笑道“裴老板估計早把我查了個底朝天,現在裝不知道是不是太裝模作樣了?”
她曲指,輕叩桌面“煙能借一根嗎?不抽。”
後半句話曲一弦是說給傅尋聽的。
傅尋還沒什麽表示,裴于亮先笑了起來“小曲爺不是非煙不抽?”
“你聽誰說的?”曲一弦接住他從桌面上滑過來的煙盒,抽出一根咬在齒間,輕瞥了裴于亮一眼,說“我要是像裴老板一樣買得起中華,南京,還抽煙?”
話落,她咬着煙,偏頭暗示了眼傅尋“現在連都不讓抽了。”
裴于亮呵笑了聲,他擡手壓住尚峰剛洗好的紙牌,随手掼到一邊“煙這事,我聽說過一個版本。”
曲一弦眯眼,感興趣地問道“什麽版本?”
“彭深剛在西北闖出點名堂時,抽的也是。曲隊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連煙也抽得同一種。”裴于亮彈了彈煙灰,似笑非笑道“今天小曲爺本人坐在這,我倒是想問問,這版本是不是真的?”
“彭隊早年是抽,但他抽得低調,只自己抽,從不遞煙。”這事她拿來取笑彭深取笑了很多年,“他第一次給我遞,我抽了一根就上瘾了。”
裴于亮顯然知道這點貓膩,一點也不驚訝“彭深當年正式成立車隊,是四年前你朋友剛失蹤那會吧?”
他的聲線忽然壓低“我比你認識他要早很多,還是傅先生給介紹的。”後半句的語氣神神秘秘的,帶了幾分不懷好意和挑撥離間,裴于亮說完,自己先笑了起來。
曲一弦有點意外。
她轉頭,看向傅尋,隐約有絲不悅“你沒跟我說過啊。”
傅尋沒接話,他十指輕扣,直接問裴于亮“什麽時候的事?”
裴于亮回憶了片刻,說“我還跟着鐵爺混的時候,鐵爺和你家老爺子有點生意往來,與傅家的交情一直不錯。我跟着鐵爺,也幫你辦過事,都是些小事,傅先生不記得也是正常。”
“登山那次?”傅尋隐約有了絲印象。
“傅先生還能想起來?”裴于亮吐出最後一口煙,碾熄煙頭“當年鐵爺手裏收了個仿貨,想借傅先生的手處理掉,所以百般奉承讨好。我年齡和傅先生相仿,鐵爺見我會來事,又能和傅先生說上幾句話,讓我常來往傅家。”
“傅先生登頂珠峰回南江,是我去接的機。彭深中轉南江去首都,飛機機械故障延誤,是我接待的。”
裴于亮精于盤算,樂于結交。
若有這番因由,和彭深結識,也沒什麽好意外的。
但傅尋有一疑問“所以勾雲玉佩事後,你來西北,是有彭深的緣故在?”
裴于亮就等着傅尋問這句話,聞言,怪笑一聲,默認了。
這含義,無異于是告訴傅尋——你被彭深背叛了。
然而意想中的難堪,憤怒情緒都沒有出現在傅尋的臉上,他散漫地往後一倚,語氣平和道“我和彭深僅救援隊的投資關系,勾雲玉佩的事,他不知情。”
裴于亮凝視他半晌,搖頭失笑,但也未再繼續說下去。
傅尋是聰明人,他當時如喪家之犬般匆忙投奔彭深,彭深就算當時不知情,事後總該知道。
他能考慮到的時候,傅尋又怎麽會不知?
只是他覺得無所謂,彭深是知情不報也好,是故意隐瞞也罷,他都不在意。
救援隊沒出纰漏,他和彭深的合作關系就不會終止。
曲一弦夾着煙在指尖把玩半晌,低聲問“你在暗指什麽?”
她擡眼,輕嗅着煙卷的煙草味,忽淡笑道“裴老板繞了這麽大一個圈,總不會是就為了攀親戚吧?”
傅尋是一手成立星輝救援隊的投資方,彭深與他除了合作關系,還有當年登山時的同行情誼,遠比通過傅尋認識的裴于亮深厚多了。
彭深沒道理要替當時一無所有還被傅尋在整個古玩界“通緝”的裴于亮隐瞞,甚至還幫助他在西北隐藏了這麽多年。
除非,還另有隐情。
裴于亮又點了根煙,順着布簾卷進來的風沙把打火機打出的火焰吹得飄忽如煙雲。
他低頭,手指虛攏,打着火後,說“小曲爺願意給我帶路,我萬分感激。這個消息,就當定金,來安小曲爺的心。”
曲一弦沒立刻接話。
指尖的香煙不知何時被她擰成了兩段,她指尖搓着掉落在桌面上的煙草,一點點輕碾着,半晌才道“你認識彭隊在我之前,知道他早年抽煙,那應該也知道他的煙跟誰買的。你要說的,是不是這件事?”
裴于亮眯了眯眼,不掩驚訝“小曲爺對彭深是早有懷疑?”
“我一直對彭隊深信不疑,即使現在也一樣。”曲一弦不願多說,曲指輕叩桌面,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彭深愛喝酒,人也直爽仗義,早年結交了不少朋友。酒肉朋友一多,隔三差五就有飯局。一幫閑着沒事幹的有錢公子哥,每天的正事就是開着越野翻山越嶺游歷山河。彭深膽大,漸漸就把路線摸熟了。但當年能在西北分到第一塊蛋糕,還多虧了扶持政策。”
“旅游業開發後,他是第一批包車向導服務的人。我剛認識他那會,他租了輛旅游大巴車,和手底下那個叫王坤的,接替換開。一趟行程七天,西寧起,西寧回。那條路線是當時,最早的西北環線。”
“王坤家境不好,彭深交朋友重利,要不是王坤手裏有條銷貨渠道,可以幫彭深那幫酒肉朋友銷貨帶貨,他們的關系也不會鐵到穿一條褲子。”裴于亮看向曲一弦,隔着袅袅煙霧,諷刺地笑了笑“後來嚴打,王坤那條渠道沒用了。當時,正逢袁野那小子年輕氣盛,手頭大方,彭深很喜歡他,直接帶在身邊當小弟培養。”
曲一弦插話問“袁野認識你?”
“不認識。”裴于亮掐滅了煙,煙霧缭繞的刺鼻煙味裏,他懶洋洋地笑了笑,說“我知道傅先生在找我,哪敢出面,全靠之前那點老本夾着尾巴做人。”
他說的老本是什麽,曲一弦心裏有數。
她雖然不恥,但此時也未開口打斷,點點頭,示意他繼續。
“也是那會,藏羚羊偷獵嚴重,不止嚴打偷獵,也帶着嚴打灰色的供貨渠道。王坤的渠道沒了,于彭深也就沒了用處,這顆棋子漸漸就被棄用了。”
“我聽說,他出過一次車禍後,就回敦煌開了間小超市糊口,這些年,過得挺凄慘的吧?”裴于亮洞悉的目光看向曲一弦,似笑非笑道“我猜小曲爺煙抽上瘾了是假,照顧王坤生意才是真的。我說的是不是?”
彭深早年抽英國進口的煙,是因為王坤有供貨渠道,他圖個新鮮有面。後來戒了也是因為王坤的這條供貨渠道沒了,這才改抽了別的。
後來進口貿易合法化常規化,煙不再是什麽新鮮東西,于車隊裏的領隊而言也不是性價比高的香煙,自然沒人買。也只有曲一弦,每回回敦煌,無論上次買的煙有沒有抽完,都會去照顧王坤的生意。
“是不是跟裴老板都沒什麽關系吧。”曲一弦冷笑一聲“王坤那點破事,我知道的一清二楚,你的‘重謝’如果就是車隊內的一些八卦……”
她的話音未落,就被裴于亮打斷。
他一字一句,咬字清晰“王坤的車禍不是意外。”
曲一弦一靜,怔了幾秒。
裴于亮歪着唇角,笑得不懷好意“我找人幹的。”
帳篷內徹底得安靜了下來。
風沙撲打蠟披的聲音漸大,像湧動的沙海,沙浪一層疊着一層。
突然,懸在所有人頭頂的燈光一晃。
曲一弦一腳踢開小馬紮,摘下頭頂的照明燈,結結實實地往裴于亮身上擲去。
裴于亮壓根沒料到她說動手就動手,猝不及防下,硬生生挨了這麽一下,半張臉被燈罩破開的尖銳劃出道約三厘米長的傷口。
帳篷內的燈光一暗,只剩下邊角處,光芒暗如油燈,明滅不定的光源。
所有人還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裏沒緩過神來,曲一弦已經掀了桌子,拎住裴于亮的衣領将他牢牢扣死在地上,揮拳就揍。
曲一弦看着高高瘦瘦,身材高挑,手腕卻很有勁。
她沉着拳,專用堅硬的骨節往裴于亮的臉上招呼,拳拳入肉。
裴于亮硬吃了幾下,痛到大叫“拉開她啊,你們是死人嗎?”
不等尚峰反應過來去拉架,傅尋已先一步,按住了曲一弦的手腕,将她從裴于亮的身上抱開。
曲一弦怒不可遏“你放開我!”
和她歇斯底裏的聲音同時響起的,是裴于亮冷靜到近乎可怕的聲音“彭深指使的。”
“他讓我想個辦法,既讓王坤離開車隊,又留着他的一條命,讓王坤能對他感恩戴德。”他涼笑了一聲,聲音暗啞“怎麽樣,我的這個‘禮’,重不重?”
曲一弦瞬間啞聲。
即使剛才有那麽一瞬猜到了,可當這個可怕的念頭從裴于亮嘴裏吐出來,她頓時渾身顫栗“你再給我說一遍?”
裴于亮自然不會蠢到再自讨苦吃,他揉着陣陣發麻的唇角,陰沉沉地盯住曲一弦。
半晌,他輕笑一聲,語氣輕佻“有勁。我還沒遇到過這麽狠的女人。”
傅尋忽然松手,他俯身,居高臨下地拎住裴于亮的衣領,摁着他的脖頸将他扣在倒翻的桌角上,一字一句道“你說話最好注意點,不然下一次對你不客氣的,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