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顧厭走過來,腳步停在了車門前。
他輕壓住帽檐,松了松警帽,審視打量的目光無遮無攔,直接透過曲一弦敞開的車窗往裏望。
視線觸及副駕的傅尋時,顧厭的目光微微一凝,但轉瞬,格外自然地投向後座的尚峰。
僅一瞥,他收回視線,例行公事地請曲一弦出示她的行駛證和駕駛證。
曲一弦下意識要取放在沖鋒衣內襯裏的卡包,手離開方向盤的剎那,腦中有火花迸現,幾乎是短短的數秒內,和顧厭達成了某種默契。
她不動聲色地把手落在檔把上,轉身問後座的尚峰:“行駛證呢?”
尚峰像是剛回過神來,他嘴唇發白,用力抿了抿才有點血色:“在在在前面……副駕的前面。”
他擰了下鼻尖冒出的冷汗,結巴道:“副、副駕前面那個儲物、儲物格……”
曲一弦按他指示,傾身去翻。
“裏層,有個塑料密封袋……透明的,對,就這個。”
一堆亂七八糟的雜物裏,曲一弦翻出個皺皺巴巴的透明塑封袋。
她拉開封口,把車輛行駛證遞過去。
顧厭翻開看了眼,再開口時,語氣冷靜又淡漠:“你們三個人是幹嘛去的?”
曲一弦回:“旅游,自駕旅游。”
“旅游?”顧厭輕笑了一聲,又問:“打哪來的?”
“西寧。”
顧厭合上行駛證,語氣變得沉肅:“駕駛證呢?”
曲一弦:“……”
她假意幹笑了兩聲,說:“沒帶。”
顧厭挑眉,又問:“那身份證呢?”
曲一弦臉不紅氣不喘的撒謊:“和駕駛證待一起呢……”
她擡手指了指後座的尚峰:“我們出來旅游,車是後座那位朋友的,他的駕駛證行不行?”
顧厭擰眉,似有些煩了:“你開車,卻給我他的駕駛證?”
曲一弦被嘲了也不惱,正措辭着,又聽顧厭問:“後座那位怎麽了?”
他微傾身,側目望向後座的尚峰,眉心蹙着,帶了幾分打量,道:“你下車接受下檢查吧。”
尚峰本就發白的臉色更白了。
曲一弦怕戲演過了不好收場,忙道:“我這位朋友身體不适,有點高反。我們營地比較遠,全在無人區。除了這輛車還有一輛保障車在原地休整。我和朋友是帶他來五道梁的診所挂點水,緩解下高反。”
顧厭抿唇,壓在帽檐下的那雙眼定定地看了她數秒:“那別耽誤時間了,”他捏着那本車輛行駛證,轉身前留下一句:“下來跟我處理一下扣分情況。”
曲一弦讪笑兩聲,眼看着顧厭走遠了。轉身,目光兇狠地盯住仍心有餘悸的尚峰,壓着聲斥道:“老實點,不然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
話落,也不等尚峰回應。她側目,和傅尋交換了個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拎上零錢包,緊跟着下了車。
——
顧厭一路走到路障後的交警車前停下來,見曲一弦跟上來,取了設備輸入證件號碼登記尚峰的車輛。
他不開口,曲一弦就安靜侯立着,沒敢吱聲。
當初她臨時決定這個抓捕計劃時,顧厭是持反對态度的,他覺得這個計劃毛糙,冒險,有極大的不确定性和風險性。但奈何當時時間有限,可支援的後備力量滞後,也沒來得及再磨合意見,匆匆忙忙就商定了計劃。
她還在出神,顧厭頭也沒擡,低聲問:“身份證號。”
曲一弦一怔,納悶道:“你來真的啊?”
顧厭手上動作一頓,擡眼看她。
他無聲沉默時的凝視總讓曲一弦有不寒而栗之感,她搓了搓手,目光落到左側那輛交警車上時,随口扯了一句:“你道具還挺齊全的。”
顧厭徹底收起手上的設備,看了她一眼,面無表情道:“你當時只給了我一個大概的計劃和任務坐标點,說失聯就失聯。我能怎麽辦?”
“江允在鳴沙山失蹤一事,敦煌景區和公安局都高度重視。結果沒進展不說,剛有點突破性的線索,連帶着又失蹤了兩個人,成了一起綁架案。”
曲一弦自知理虧,一聲不吭聽着訓。
“為了配合你的行動,我這邊報備了警局領導,出動了大半警力,沿路設關卡。每個補給城市都安排了起碼一個認識你的警察,二十四小時值守,好随時掌握你的動向。”
他俯身,從車裏拿了包煙,手指剛挨着煙盒,想起現在的身份是交警,正在執勤,又松手把煙盒扔了回去,空着手關回車門。
“軍事要塞那已經部署了部分警力,不多,就幾個,全是我隊裏的人。”他眯眼,低聲道:“都和你認識,也方便配合。”
曲一弦哦了聲,笑得有點心虛:“我也是逼不得已,當時那個情況,我走不了……總不能真的扔下江允不管吧?裴于亮那些人可都是亡命之徒,江允落他們手裏……”她一頓,忽的想起一件事來,“江允的家屬呢?都安置好了?”
“在敦煌。”顧厭扯了扯唇角,說:“這邊你不用操心了。”
曲一弦揣摩着他的意思,應該是江允家屬那邊不太好安撫。想想也是,家裏兩個姑娘接二連三的都和她沾上邊了,不是失蹤就是被綁架,誰受得了……
她點點頭,識趣地沒再追問下去,轉而換了話題:“你在軍事要塞看到我說的那輛車了沒有?”
“看見了。”顧厭的表情有些冷,似不太願意多提:“為了不打草驚蛇,除了第一時間讓隊裏的人收集證據以外,沒做別的安排。”
曲一弦微微颔首,沒再接話。
過了幾秒。
顧厭問:“你這邊呢?”
“裴于亮的情緒還穩定嗎?”
“目前還在掌控中。”曲一弦擰眉,斟酌道:“他疑心重,戒備心強,不花點心思不太聽話。唯一樂觀的,是他那個車隊人心不齊,比較好攻破。”
顧厭勾了勾唇,說:“你能在這露面,猜想情況是還可以。”
曲一弦笑了笑,借着後視鏡往路邊那輛越野瞥了眼:“差不多了,你要是沒什麽交代的,我就回去了。後頭那個,是裴于亮叫來盯梢的,被他看出什麽就不好了。”
“是還有個事。”顧厭說:“袁野也在五道梁,要不要安排你們見一面?”
曲一弦低頭從零錢包裏抽了張紅的遞給他,見他挑眉,解釋:“做戲做全套。”
“有道理。”顧厭斂着的眉心一舒,似笑非笑:“等你請我吃飯等了兩年,這張算定金了。”
……打這主意呢!
曲一弦皮笑肉不笑的呵呵了兩聲,“我等會會去安迅車隊服務站,服務站周邊的儲備比較齊全,我記得附近有個汽修廠,袁野有人熟,你讓他去那等着我,我會去找他。”
顧厭撕下違章處理單遞給她,輕嗯了聲:“好,知道了,我會代為轉達。”
曲一弦接了單,夾在指尖揚了揚:“那我回去了。”
顧厭送了兩步,察覺到車內那道視線跟陰魂不散似的一直盯着他,苦笑一聲,止步在路障前,目送她頭也不回地上車離開。
——
進五道梁,抵達安迅車隊服務站時,近中午飯點。
唯一的一條車道上,運輸車輛來來往往,卷起路邊滿地灰黑色的沙土,烏煙瘴氣。
從服務站駛入加油站短短幾十米的距離,越野車的擋風玻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積攢上了一層泥灰。
曲一弦在九五號汽油加油站前停下,下車給油箱加油。
除了車輛自帶的油箱,後備箱還有數個空着的油桶,全需要加滿儲備。
抵達軍事要塞的路程不遠,三輛越野每輛車頂多再吃完一箱汽油就能抵達。
她盤算着路上會消耗的油量,完全沒注意下車的尚峰。
等看見他時,他期期艾艾地站在離她三步遠的距離處,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小曲爺,要我幫忙嗎?”
曲一弦連話都懶得跟他說,擡手指了指後備箱裏的那幾箱空油桶,示意他加滿。
尚峰哎了聲,麻利地拎着油桶去加油。
他前腳剛走,曲一弦握着油槍卡進油箱,繞去副駕敲了敲車窗。
傅尋揿下車窗,語氣略有些冷淡:“怎麽?”
曲一弦向來粗枝大葉,也沒覺得有哪裏不對,指了指加油站斜對面那個門廳破敗的安迅車隊服務站:“到地方了,你不下來走走?”
傅尋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三間水泥構出的矮平層,外頭的瓷磚破碎了不少,稀稀拉拉。卷簾門上積年累月的積滿了路邊的灰塵,漆黑得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唯有屋頂的門牌支架像是換過新的,劣質的畫布上,白底紅字寫着“安訊車隊服務站”。
服務站的兩側各附帶了一間很小的木屋,一間用油漆刷了“廁所”,一間刷了“熱水”二字,簡陋不堪。
“這個服務站是星輝在五道梁的補給站。”曲一弦解釋:“安訊車隊主營運輸車,總站不在這,這裏也僅僅是個小站點,服務運輸車的司機師傅。彭隊和安訊車隊的創始人關系好,連帶着星輝也沾光,補給點,救援物資儲備點都放在這了。”
傅尋覺得曲一弦學東西很快。
這一招“迂回戰術”,他對曲一弦用過幾回,效果顯著。
他仍坐在車上:“你帶尚峰來這個站點,不怕他看出什麽?”
曲一弦不語。
她手肘支着窗棱,微笑着看他:“怕什麽,他不是都敢拿刀威脅我了,大不了在這把他拘了,也好出出氣。”
她哎了聲,壓低聲,靠近他:“他拿刀出來的時候,你看見了?他怎麽拿的?刀尖朝哪?”
傅尋的目光落在她不斷張合的唇上,喉結輕輕一滾,移開視線:“我看他反應不對一直留意着。”
他停下來,回憶了片刻,再開口時,聲音像潤了酒,又低沉又醇厚:“刀尖向你,應該是想抵着你的腰警告你不要亂說話。”
曲一弦點點頭,不覺後怕,反而有些贊許:“沒看出來,他還有點膽色。”就是用錯了地方。
她支着下巴,勾勾手指,示意傅尋靠近:“你過來。”
傅尋側目看她,一動不動。
他不說話時,自有一股低氣壓鋪天蓋地。
曲一弦起初被他的威壓震懾過,也就現在,覺得他就是不高興的樣子都透着男人魅力。
她幹脆踮起腳,手撐着車窗,湊近他。
也不做別的,目光落在他忽而吞咽的喉結上,停頓了幾秒,随即微微偏頭,吻了上去。
這顆滑動小球的觸感沒她想象中的有趣,曲一弦沒盡興,擡起頭,張嘴咬他下巴。
她覺得咬得不重,但仍聽傅尋“嘶”了聲,是疼痛難忍。
她一遲疑,立刻松了嘴,也全然不知自己無辜的樣子看上去更招人,和傅尋對視幾秒後,問:“咬疼了?”
傅尋不答。
他微抿唇,有些蠢蠢欲動。
曲一弦渾然不覺,她松開手,在車門外站得筆直:“大不了過兩個天讓你咬回來。”
她還想說句什麽,油箱加滿的提示聲響起,她側目看去,咬住下唇,跟只偷腥了的貓似的,背着手去挂油槍。
——
加完油,曲一弦領着傅尋和尚峰去服務站隔壁的餐館吃午飯。
安訊車隊的服務站雖然看着門面破壞,餐館環境卻很幹淨。曲一弦熟門熟路的領了號碼牌,點了碗牛肉面和杏皮水,等着傅尋和尚峰也點完餐,她走到一扇木門隔開的小賣部裏逛了一圈,直接讓老板搬了五箱礦泉水出來。
結過賬,她坐下吃飯。
面端上來時,她斜挑起一筷子在湯裏一浸,再撈起來時,起了個頭:“有個事剛想起來問……”
她瞥了眼尚峰,笑眯眯的:“你剛在車裏,想對我幹什麽來着?”
尚峰忐忑了一上午的臉還是忍不住綠了。
這哪是剛想起來問,分明是掐着點地和他秋後算賬,好讓他食不下咽!
他苦巴巴的,先賣慘:“這一車,就我屬賊。見到警察,我自然就哆嗦。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這也是裴哥教我的……如果遇到事,挾持您就完事了。”
沒看出來,關鍵時候這尚峰的嘴皮子還挺利索。
曲一弦筷子一擱,問:“我看着像是吃硬的人?”
尚峰結巴了半晌,搖搖頭:“曲爺你要是氣不過,不然打我一頓?”
曲一弦還沒來得及接話,身旁的空椅被拉開,有人橫刀闊斧地一屁股坐下來,“呦”了聲,問:“這年頭還有人求着被打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他話音剛落,傅尋一聲輕哨。
一只雪白的影子風風火火地踩着桌面一路小跑,那陣勢,頗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的陣勢。
曲一弦下意識擋住面碗,等她凝神看去時——那團白影撲騰着小短腿,一個蹦跶,準确地撲進了傅尋的懷裏。
“咯咯咯咯咯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