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侯遠山推門進屋的時候, 見沈葭正躺在床上用被子将整個人裹得密不透風。他快步上前将她身上的被子扯下來:“大夏天的怎麽蓋這麽嚴實, 看你這一身的汗。”
他說着拿起床頭的巾帕溫柔地幫她擦拭着額頭上和脖子上的汗珠。
沈葭卻顧不得這些,突然握住他給自己擦汗的右手順勢從床上坐起來, 一雙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定睛望着他。
沉默良久,她才惴惴不安地問出了自己心中的懷疑:“遠山哥,你是鐘樓的人嗎?”
她也是方才突然想起來的,她以前曾認真看過這個時代的一些史書, 說鐘樓本是江湖上的殺手組織,背後的力量不容小觑,且好幾代都參與朝堂政事,自古至今都是朝廷的一大隐患。
家裏的牆壁隔音效果并不是太好, 剛剛那屋裏遠山哥和木瑤、木珂他們的談話沈葭聽到了一些, 本就對遠山哥的身份有所懷疑。後來又憶起剛剛劉勇說‘我是官,你是賊’這句話,再聯想到遠山哥那一身的疤痕,她覺得事情的真相很可能便是自己猜測的那樣。
侯遠山原本就不打算再隐瞞,如今見她自己已經猜出了大概,便也點頭承認了,那些他不願回首的過去也一點點自腦海中隐現出來……
*****
烈日灼灼的夏季, 正午的太陽好似發了瘋一般炙烤着,周圍的綠樹耷拉着腦袋,靜悄悄的,毫無生氣。
十四歲的侯遠山光着膀子赤足走在荒無人煙的小路上。腳下的土地曬得灼燙,他覺得自己的腳掌都要被那巨大的火爐烤出熟肉的氣味兒來, 前胸和後背也被那毒辣的日光照得發紅,火辣辣的痛着。許久不曾喝水,他的嘴巴幹涸的蛻了皮,還挂着已經幹掉的血跡。
他的意識早已變得不太清晰,眼前的小路也時不時地分散出好幾條道兒來,使得他必須停下來搖晃幾下腦袋,方能看得清前進的路。
長久不曾填飽肚子,他本就消瘦的身板兒此刻越發瘦骨嶙峋,走路時顫巍巍的,好似稍一不慎便要歪倒在地上再爬不起來。
自從出了杏花村,他曾想過去飯館裏做個夥計,可人家嫌他太瘦弱沒什麽力氣,根本不肯要。後來想把自己賣進有錢人家打雜,卻又因為心眼兒太實,不會奉承人而備受欺淩。前後去了五家,最後都因一些莫須有的錯事被上面的人趕了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裏,能去哪裏,也不知自己還能這樣渾渾噩噩的活上多久,只知道他渾身的力氣和水分都已經被抽盡了。
他甚至開始想,或許是時候去另一個地方見見爹娘了。
那裏一定會有一片綠洲,裏面的水甘甜而清冽,讓他美美的喝個夠。那裏一定還有香噴噴的肉包子,或者哪怕只有玉米窩窩和野菜湯都是可以的。
Advertisement
他這般想着,好似真的有清涼的水一滴滴落在他幹裂到快要不能張開的唇瓣上。下意識的,他舔了舔嘴唇,清涼的泉水帶着絲絲甘甜,和他方才想到的一樣美好。
一時間,他覺得自己到了一片水流湍急的小溪邊,溪水歡快的流淌着,發出潺潺的水聲,好似在為見到他而高興。他欣喜若狂地捧起溪水大口大口地喝着,求生的本能漸漸變得強烈。
當他恢複意識,漸漸睜開眼睛的時候,卻見自己竟盤腿坐在陰涼的大樹之下,對面一位長着胡須的中年男人正與他掌心相對。他感覺有一股清爽的感覺自那人的掌心傳入了他的體內,整個人都變得精神起來。
那人見他醒來,方才收了手,稍一運氣擡眸看向他:“現在感覺如何了?”
侯遠山只覺自己渾身清爽,連之前的乏力感都随之消散了。
出門在外,第一次碰到這樣的好人,他的目光中帶着真誠與感動,突然跪了下去,對着那人叩首道謝:“謝恩人相救,多謝恩人!”
男人伸手将他扶起,臉上挂着慈善的笑:“我救你不過舉手之勞,何足言謝?不過……”
他說着捋了捋胡須,在侯遠山身上打量片刻:“我瞧你骨骼奇佳,倒是個練武的材料,雖說已過了習武的最佳年齡,但我倒是很有自信能把你訓練成一位武藝高強之人。若我想收你為徒,你可願意?”
“我願意!”侯遠山仿若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毫不思索的應下來,立馬對那人規規矩矩地叩首,“師父!”
男人很是滿意地扶他起來,想了想道:“既然做了我的弟子,我再賜你一個新的名字,便叫……【木玦】吧。”
*****
“原來遠山哥以前也吃了那麽多苦,不過還好,總算是遇上好人了。遠山哥這一身武藝便都是跟他學的吧?”沈葭歪在他的懷裏輕聲問着。
侯遠山卻并未答話,只抱着沈葭的手一點點收緊,呼吸中帶着粗重的喘息。
沈葭覺得他有些不太對勁,忙從他懷中抽離,關切地擡頭看他:“遠山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事?”
侯遠山低頭看着她,目光中帶着一絲看不透的陰鹜:“如你方才所想,我的确是鐘樓的人,那個救我之人便是鐘樓的樓主高繼。小葭,曾經為了活着我殺過人,很多人……”
沈葭身子一顫,整張臉頓時慘白,雙唇隐隐顫抖着說不出話來。果然是鐘樓的人……
任憑她早就有了猜測,可如今聽到這樣的回答沈葭覺得自己仍有些不敢相信。遠山哥,真的是殺手……
屋子裏突然變得寂靜,氣氛也越發冷了下來。
良久,沈葭才稍稍安定了自己的情緒,突然擡頭道:“我曾見一本書上說,鐘樓之所以屹立數百年不倒,也與他們的行事作風有關,他們是殺手,卻有着自己的原則,只殺最窮兇極惡之人。所以,遠山哥縱使是個殺手,也定然不會是個惡人。”
不是惡人?侯遠山自嘲一笑,師父當初也曾告訴他,他們只殺窮兇極惡,罪大惡極之人。
若非木璇師妹的死,他該是一輩子都這麽認為的吧……
*****
鐘樓除了拿人錢財,為人取命之外,還幫人打探各種情報,也是整個沈國最大的情報組織。
三年前,木璇被鐘樓樓主高繼派去殷王的軍營裏打探情報,與大将軍李勇身邊的馬忠生了情愫,企圖私奔。
高繼得知此事後邊派了侯遠山前去抓獲他們二人回去,最後追至懸崖陡峭之地,木璇以死相攜,始終不肯回去,侯遠山無奈勸道:“璇兒,跟師兄回去吧,師父素來待我們寬厚,你若向他求情,或許他會成全你們的。”
木璇苦笑:“師父仁慈寬厚?師兄莫非到如今還被蒙在鼓裏?你當真以為我們殺的人都是壞人嗎,你當真以為……師父一直對我們有情有義嗎?”
木璇一直都是個乖巧聽話的女孩子,這還是第一次見她這樣,侯遠山隐隐有些不安:“璇兒,你在說什麽?”
“師兄別傻了,我們曾經殺過的那些人,什麽jianyin婦女的采花大盜,什麽狠心毒辣的吃人狂魔,什麽弑父亵母的不肖之徒,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他編出來騙我們的!
以前的鐘樓的确只殺惡人,這是第一代掌門人定下的樓規。可自從師父做了樓主,他為了得到足夠的金錢,什麽樣的生意都會去接。又為了怕我們知道他壞了先人的規矩,這才一直将我們蒙在鼓裏。
師兄知道他為什麽需要那麽多錢嗎,因為他在培植自己的勢力,等待着有朝一日颠覆朝堂,殺了瞬元帝為他心愛的女人報仇雪恨!
他與汐貴妃本是青梅竹馬,後來汐貴妃嫁給了當時還只是王爺的瞬元帝。瞬元帝當年為了争奪帝位,将汐貴妃貶妻為妾,另娶手握重兵的萬氏為正妃。登基後萬氏憑借娘家的勢力母儀天下,背地裏卻處處壓制汐貴妃,使得汐貴妃郁郁而終。”
侯遠山驚得半晌說不出話來,師父怎麽會是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呢……
見侯遠山面露震驚,木璇勾了勾唇:“師兄不信嗎?那日師父受了重傷昏迷間我親耳聽他說的,又怎麽會是假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仇,而我們将來也不過是淪為他複仇路上的工具罷了……啊!”
随着木璇的一聲尖叫,侯遠山回過神來卻只發現兩道身影跌落懸崖,再沒了蹤跡。
“璇兒!”侯遠山追過去大喊一聲,而那萬丈深淵裏,卻什麽也看不到了。
他轉過身來,難以置信地看着不知何時竟已立在自己身後的男人,眸中隐隐閃着沉痛:“師父!”
高繼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師父此生最恨的便是背叛,她在執行任務期間動了兒女私情,又企圖挑撥你我師徒的關系,這樣的孽徒本就不該留着!如今給她個痛快便是為師的仁慈了。”
侯遠山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師傅,這麽多年,在他心裏師傅一直都像個父親一般,卻從來不知道,原來他們這些徒兒的生死對他來說也不過爾爾。
“敢問師父,木璇師妹方才所說,可是真的?”侯遠山神色認真地看着跟前的男人,眸中帶着一絲期盼。如果木璇說的都是假的,那該有多好?
六年了,這六年來所有的一切都是謊言嗎?
高繼依舊面無表情,雙手負立,目光清冷地看着他:“是與不是重要嗎?你既拜我為師,入我鐘樓,就該以為師的命令是從,莫非……你也想像木璇那個叛徒一樣吃裏扒外,毀了為師苦苦籌謀多年的大計嗎?”
說到最後,高繼的話語變得淩厲,似帶了不小的內力一般,引得周圍的樹木随之輕顫。
“那我這些年殺得那些人呢?他們可真如師父所說那般窮兇極惡?”侯遠山不由握緊了拳頭。
“你既已殺了人,殺得是好人還是壞人,又有何分別?說到底,不過是想讓自己良心上得到安寧罷了。”
“自然有分別!”侯遠山争辯道,“敢問師父,如果一個人燒殺劫掠,喪盡天良,那這個人該不該殺?如果一個人本性純良,心思清明,那這個人……又該不該殺?”
侯遠山一連反問兩句,高繼面色頓時陰沉下來,他卻絲毫不覺畏懼:“師父為了一己之私,枉顧鐘樓數百年規矩做出此等悖逆先祖之事來,師父百年之後,又如何面對我們鐘樓的列位先人?”
高繼頓時惱羞成怒,忽的一掌揮過來,侯遠山原本可以躲過,卻生生受了他一掌,整個人頓時後退好幾步,痛苦地捂住胸口。他感覺喉頭一陣腥鹹,卻強迫自己又咽了回去。
他突然又上前幾步跪了下去:“徒兒的命乃師傅所救,如今不願同師傅一起為了錢財去殺那些原本無辜之人,任憑師傅處置。”
高繼慢慢凝聚掌上的力道,眸中漸漸湧出一抹殺機:“你當真以為,為師不敢殺你?”
侯遠山閉了閉眼睛:“徒兒也曾嘗過親人離世之痛,卻不知這些年親手毀了多少原本和樂幸福的家庭。現如今,徒兒只有以死謝罪,以慰那些人在天之靈。”
他說着,垂在下面的右手漸漸舉起,凝聚力量向着自己頸間的命脈擊去。
然而,還未觸碰就被突來的力道攔了回去。侯遠山擡頭,詫異地看着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跟前的高繼,墨色裙擺飛揚,剛毅的面容上是他捉摸不透的複雜。
“師父……”
高繼居高臨下地望着跪在自己腳下的徒兒,良久才道:“木玦,為師知道你是個善良的孩子,既然有些事情并非你所願,為師也不願比你。三日後,會有一個很重要的任務交托與你,只要你幫為師完成了,今後是去是留但憑你選擇。”
*****
侯遠山說到這裏突然停了下來,再沒了後續。他的情緒越發不對勁起來,面色深沉,渾身竟透了一股肅殺之氣。
沈葭心裏微微一顫,壯着膽子問:“後來呢,遠山哥完成了任務,然後被你師父放了嗎?”她隐隐覺得此事不會這麽簡單,畢竟鐘樓那樣的地方絕不是可以随意出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