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一夜過火之後, 傅語諾以為她和謝西然之間的矛盾就算解開了, 于是開始盤算着兩個人什麽時候回去,倒不是不願意陪他住在這窮鄉僻壤, 而是害怕拖久了又生變卦。
“你說我們什麽時候回去比較好,快要元旦了。”傅語諾興沖沖地問。
謝西然卻反問道:“我什麽時候說過要回去?”
傅語諾愣住, 仔細一想确實沒有,什麽意思?他不走?
“這邊天氣冷,住宿條件也不好,你要是住不慣可以提早回去。”
“那你呢?”
他看向她, 認真地說:“阿諾, 我說過我想留在這裏, 我喜歡這份工作。”
“不行!”
“這是我的決定,希望你也能尊重我一回。”
“我辦不到!”她辦不到把他一個人丢在這裏,更辦不到允諾他的離開, 是的, 是離開,如果到此時她仍然看不出他的意圖,那她就是傻子!
謝西然忍耐道:“別這麽任性。”
“我就是這麽任性,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他看了一眼手表,上課時間快到了:“我先去上課, 有什麽話晚上再說。”說完拿起教案準備出去,傅語諾卻突然撲上來一巴掌打開, 書本飛了出去, 震顫從手心傳進身體裏, 他驚訝道:“你幹什麽?”
“你不準走!”
謝西然微微不悅:“……我該去上課了。”
“我不管,反正我不準你走!”她蠻橫地耍賴,像一把虛張聲勢的弓,可沒有對方的配合,她就什麽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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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西然說:“外面有十多個人在等着我上課,你任性也應該挑個時間。”說完,不顧她的阻攔走了出去。
上完課,謝西然從教室出來,看見三樓的走廊,傅語諾正在和五年級的數學老師周珂有說有笑,周珂是京城來的大學生,據說是大四特地休學來支教的,二人年歲差不多,應該有許多共同語言。
謝西然看了幾眼,拎着器材回到辦公室。
許知楚一個星期前也來到了寧口小學支教,她當時剛好在安普慈善做志願者幫忙,無意中聽到了謝西然的消息,于是借着機會跑了過來。
許知楚下了課,從外面回到辦公室,見到謝西然,熱情打了聲招呼:“謝老師,外面那個女生……是你的侄女嗎?”她小心翼翼地刺探,“我聽到她跟周珂說她是你的侄女。”
那兩個字叫他拿筆的手頓了一下,謝西然回答:“……是。”
許知楚悄悄露出放心的笑容:“你侄女可真孝順,還特地來看你。”
謝西然沒有笑意地笑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背過身,是不願意深聊的姿态。
許知楚也不覺得掃興,反正能和謝西然這麽平等地聊天她已經很開心了,心滿意足地坐回工位,她的工位就在謝西然後面,每次擡頭都能看到他端正的背影。
謝西然上午課程安排得緊密,結束工作的時候,已經快十二點,本想去叫傅語諾吃飯,卻被告知傅語諾和周珂一起出去了。
“謝老師,我看你這侄女都快被小周拐跑咯!”
“現在的年輕人動作可真快,一點不含蓄,不比我們當年。”
“小周條件不錯的,心地善良,又肯吃苦,還是名校畢業生,和謝老師侄女挺配!”
謝西然聽着他們七嘴八舌的調侃,沒回話,吃完飯去了一個叫李輝的學生家裏送書,李輝連續三天沒來上學,他整理了這兩天上課的筆記,和一些額外拓展的練習帶給他。
其實無故缺勤在寧口小學非常常見,尤其是農忙的時候,許多孩子會被家長留在地裏幫忙,所以老師們大多不會強求學生的出勤率。謝西然之所以對李輝有額外的關注,是因為李輝曾經向他買走他那本被水泡爛了的字典,李輝當時捧着一個綠色的雪碧塑料瓶做成的透明存錢罐,裏頭都是幾毛幾塊的皺巴巴的紙幣,抿着嘴,小心地問他,謝老師,我能買你架子上那本新華字典嗎,我看都起毛了。謝西然把字典給了他,不過他沒有收錢,而是拿走了那個手工粗糙的存錢罐。
送完李輝的練習作業,謝西然回到學校,去上課前特地經過辦公室,周珂還沒回來。
下午上課講的是“空氣與風”,“蒸發與凝結”的知識點,謝西然在做演示實驗的時候,一個走神差點直接用嘴吹滅了酒精燈,引得學生大聲提醒,他微微懊惱,歉意一笑。
晚上吃飯,周珂和傅語諾還沒回來。
謝西然吃完飯回屋,把作業搬到了辦公室批閱,可心神總也定不下來,只批改了一會兒就有些坐不住,他拿着煙走出辦公室,靠在欄杆邊煩躁地抽煙。
辦公室位于教學樓三層,視野開闊,從這裏往下望,可以盡覽整個村莊,小山村沉默、灰暗地匍匐在山腳下,黑壓壓的一片,與燈火輝煌的都市夜景完全是兩個世界。
煙蒂堆積在腳邊,謝西然掏出煙盒,又抖出一支煙,剛要點上,遠遠的傳來摩托車發動機的嗡鳴聲,一道光柱扯開黑暗,傅語諾的笑聲飄了過來。
謝西然眯着眼睛,看摩托車駛近,周珂把摩托車停在樓下,傅語諾從他身後跳下來,二人有說有笑的,關系看起來很親密。
從教學樓繞出去,笑聲漸遠,他們的身影一同消失在樓後。
謝西然繼續點煙,打火機按了好幾下才起火,他抓了一把頭發,濃煙和寒風一起嗆進肺腔,像混了冰渣一樣又冷又麻。
傅語諾和周珂在宿舍門口依依不舍地分別,心情不錯地回了謝西然的房間,這麽晚了,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裏,竟然還沒回來。
她去水房洗漱了,回到宿舍,爬上床,翻起床頭的幾本詩選。
就在她快要看睡着的時候,謝西然夾着寒風從外面回來了。
他放下東西,轉身出去,回來的時候給她帶了一碗梨湯,說是其他老師炖的,每人都有一份。
傅語諾端着碗,一邊喝梨湯一邊悄悄打量他,過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開口:“你不問問我今天去哪兒了嗎?”
“聽說了,出去玩了。”
傅語諾笑起來:“我去了鎮上,你們這裏居然還有布袋戲,我還以為早就絕跡了呢。”
“我還吃了這裏的小吃,我發現寧口也不錯嘛,偏是偏了點,但是很宜居!”
她放下梨湯,沒看謝西然,自顧自說:“我在這裏住得也挺習慣的,寧口的空氣比南城好多了,人也比……”
“我已經給你訂了明天的車票。”
傅語諾的笑臉頓住:“我說過我要回去嗎?”
他用力地摩挲着筆帽,沉聲道:“……你早晚要回去的。”
“誰說我一定要回去了?要是我在這裏交了男朋友呢?你就不問問我今天跟誰出去了?”
“不需要問,我知道……”
“不是不需要問,是你不在乎!你已經不在乎我了!”
謝西然想反駁,卻又覺得反駁已經沒有什麽意義。
傅語諾問:“你為什麽一定要留下來?你是要跟我分開嗎?”
小屋裏的氣氛越來越悶窒,她的喘氣聲越來越粗重。
傅語諾憤怒極了,也委屈極了,謝西然怎麽可以放棄她,是他把她帶進這場關系,他怎麽能半途離去!
“你這個混蛋!是你勾引我,是你愛上我!你怎麽可以這樣對我,你不可以這樣對我!”
他的領口被她勒着,有點呼吸不上來,謝西然沒有掙紮,只是拿漸紅的眼眶看着她。
“我們以前明明好好的,我們以前……我是你的侄女,你是我的叔叔!都怪你!你是變态!你是王八蛋!”傅語諾胸口蕩着委屈,眼裏藏着憤怒,心底擠壓着數日來的不安、惶恐、反反複複的憂慮、挫敗,全部化作憤怒,口不擇言地辱罵他,“我明明認錯了!我都求你了,我那麽求你,我連床都跟你上了!”
謝西然神色微變:“……你說什麽?”
他感到侮辱,他沒有深究過她那些無意義的勾引是為了什麽,“你以為兩個人在一起睡一覺就夠了?還是你覺得我們之間的矛盾只能用這個解決?”
“那不然呢,”她淚光閃爍地瞪着他,“不然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你不知道嗎?”止不住的暴躁與怒意翻上心頭,他們之間反反複複的拉鋸太多了,多到讓人厭倦!
謝西然不想再追問愛與不愛的問題,她的病情就是最好的答案,何況他已經問過太多遍,沒有必要再把自尊扔在她腳下讓她踐踏。
他起身去取她的背包,要幫她收拾衣服,傅語諾立刻撲下床去搶:“你幹什麽?我沒有說過我要走!”
“你留下來有什麽意義,”他捏住她的手腕,“你到底為什麽要跟我糾纏不休?你不是很心不甘情不願嗎?你不是罵我變态嗎?你現在胡攪蠻纏又是為了什麽?”
傅語諾哭了出來:“不是你要的嗎……”
“是,我愛你你就留在我身邊,你真偉大,那我現在不要你了,你可以走了嗎?”
“我不走!”他不說話,“你聽到沒,我說過了我不走!”
謝西然用力地搓了一把臉,他想到了她的病情,又想到了她的糾纏,他不明白既然不愛,她為什麽一定要緊抓着他不放。
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傅語諾從未提過一個愛字,卻始終強勢地留在他身邊,折騰着他,占有着他。
可這段不清不楚的關系明明并不開始于他的愛戀!
他從未向她讨要過回應,他從一開始就打算獨撐下去,是她主動發現了他的秘密,是她非要戳破他的愛慕,她憑什麽責怪他,又憑什麽背着他得了那場病!
他已經是個罪人,她不可以再把他變成一個畜生!
謝西然深深呼吸:“你想要什麽,我三十多歲了,我給你夠多了,你還想要什麽?”
“純潔無瑕的父愛,無欲無求的陪伴?還是一個滿足你那無上道德感的恩人?”
血絲布滿他的眼眶,他神色痛苦,“傅語諾,愛上你不是我的錯,我從沒有想過霸占你,我也試過和別的女人交往,我想要放過你,是你不願意,是你巴望着我攪黃了我的努力,是你不讓我們兩個好過!”
傅語諾止住了哭聲,慌張地看向他:“我沒有……”
“你沒有?我在外面過夜,我和施雲交往,是誰跟我發脾氣,是誰大半夜打電話要我回家?又是誰離家出走鬧到江如的墳上去!”
傅語諾驚慌失措地看着他。
“你可以罵我,可以侮辱我,但我沒有對不起你,”謝西然用手擋住自己的臉,“感情不是商場上的買賣,我給不了你想要的東西,我的愛就是這樣,我的愛就是這麽龌龊,你可以不照單全收,但你不可以在我這裏挑挑揀揀,然後告訴我該給你什麽,不該給你什麽,你不可以吞了肉再把籽兒吐給我,然後告訴我你不稀罕!傅語諾,我接受你不愛我,我也不想我們繼續彼此勉強,我更不需要你的結草銜環知恩圖報,你走吧,我們真的應該分開。”
“我不是知恩圖報!”傅語諾又湧出眼淚。
“……夠了,回去吧,回到你該在的地方。”謝西然無比疲憊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