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墨卿覺得她上輩子欠了老天太多,于是被折騰地如此之慘。

豈是一個慘字了得?!

她假意跳崖,看準了懸崖下面有棵粗壯的青松才跳的。她可不是傻子,相信跳崖後必有奇遇,會尋得秘籍神功大成。她只知道,按老天的尿性,她要是真跳了,必定是漫天血紅,死相凄慘。

她手中一直藏着一柄殺人和切菜一樣的匕首,原本想摔倒青松上,然後借青松的力再以匕首攀岩,安全下去,雖說費事了些,總比摔死好!

可她不曾想過的是……她沒料到這青松如此不耐摔。她還沒抓穩那樹,便斷了。

于是,她不得不在翻滾中不斷插入匕首以保持身形,可惜沖勁過大,匕首也只能暫時緩沖一瞬。就這麽滾滾停停,墨卿摔得七葷八素,一頭栽入崖底的長河中。

昏暗的河底埋着森森白骨,不知多少孤魂再此游蕩。腥冷的河水灌入口鼻,墨卿的眼皮逐漸沉重起來,她随着水流打卷,周遭是冰冷的,昏暗的。

就像在暗牢中。

她猛然一驚,一頭沖出水面,随後撕心裂肺咳嗽起來。一根浮木飄過,她死死抱着浮木,腦子嗡嗡作響。

不是前生了,她已經重生。

她逐漸吐出了一口濁氣,看了看周遭的景色。

懸崖下是一片山林,有長河蜿蜒穿過,此時已經快到山林盡頭,山林盡頭往下看是一個山坡,依稀能望見一條官道連綿。

一直緊繃的心終于緩緩一松,她手上險些脫力,翻栽入水中。

自重生以來,她只有一刻鐘的時間,不僅要應付這具無端時光倒流的身體,還要應付吃錯藥的曲清衡,将他引到斷崖的合适位置,實在是令她身心俱疲。此時她身上一股冷流與熱流交彙,在體內各自游走,沖得她意識一陣一陣模糊。

月光冷冷落下,無聲照着那道漂浮在河中的小小身影。

墨卿抱着浮木,看着朦胧的月色,冷冷的月光一點點暈染開來,變成模糊光影,她靠着浮木,迷迷糊糊地想,自己有榻不能卧,流落荒郊野外,身上一陣冷一陣熱,渾身虛軟無力,想來是內力出了岔子的苦果,她真真是悲慘至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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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不着邊際想着,墨卿朦胧間昏了過去。

這是她這些年來睡得最為深沉的一覺。

盡管,她是睡在水中。

再次睜眼,眼前是朦胧的黑。

墨卿忽然有些恍惚,她莫不是做了個離奇的夢,竟然夢到自己重生了。

視線由黑至暗逐漸清晰。入眼是破舊卻還算幹淨的木屋,沉沉的暮色從小窗灑下。

不是夢啊。

她呆坐了許久,才逐漸将前世之事與重生後發生之事理清。然後嘗試運氣,發現丹田空空如也。唯覺得目力較之前更好,聽力也似乎更勝從前。

墨卿低低笑了一聲,勾起了唇:“不可思議……”

嬌柔清稚的聲音軟軟響起,配着那股子似有似無的嘲諷勁,聽起來莫名詭異。

墨卿驀然住了嘴,她感覺頭皮都要炸起來了!這聲音……這聲音這麽可能是她的?!

她猛地想站起檢查一下,卻發現自己雙手被反綁了起來。低頭一看,原來的長腿變成了一雙小短腿,身上穿的不是昨日的白衣,而是一套羅錦所制的女童新衣。

真是……操了!

墨卿忍不住在心裏罵了一句,狠狠吸了幾口氣才讓腦子清醒起來。

上一世,曲清衡點了她的穴道,所以她年齡逆流停止在了二八年華。所以,若是沒有點穴,最後,她就是會變成女童。

這是其一。

其二,誰給她換的衣裳?

看樣子她被綁了,而且很可能是山匪。

山匪把她從水裏撈出來再給她換件新衣裳?還是如此貴重的衣裳?那這山匪八成腦子被豬拱了,誰沒事半夜三更去河裏撈她?

從那夜在江中昏睡過去,到現在出現在此地,此間她一丁點也未察覺。她向來淺眠驚覺,不可能沒有反應。所以,到底是誰将她帶過來此地的?

墨卿一張粉玉般的臉慢慢皺在了一起。她一邊推斷,一邊環顧這間小木屋,直到艱難挪着身體轉身,她忽然發現,自己身後——還有一人。

她瞳孔一縮,一瞬間的殺氣出現在一張稚嫩的小臉上,看起來驚悚而詭異。不過一瞬,她緊繃如拉到極致的弦的姿态便松了下去。方才的殺意仿佛只是一個眨眼的錯覺。

是一個男子。

一個……難以言喻的美男子。

墨卿眨了眨眼,一點莫名的笑浮現在唇角。老天知她喜美人,重生之後便送了個美人給她?

這位美人看起來像是大病初愈,面色蒼白惹人心疼。雖說穿着普通,不過觀其氣度,應當也是有身份的。正好,她需要一個人給她打掩護,她就算從此地逃出去也跑不了多遠就還會被落月崖的暗線發覺,曲清衡不會這麽輕易放過她。

仔細看了一會,墨卿确認自己并無見過此人。且她向來喜好易容或帶面具,江湖上見過她真容之人少之又少,還有不少武林中人固執認為她是男子,更不提她現在是女童模樣。

嗯……該如何開口呢?話本子裏求大俠收留時的經典之語應當可以一用。

一雙眼,忽然撞入了她的眼簾。

眼尾微揚,雙眉修長,琉璃色的眼睛籠着淡淡薄霧,做出什麽表情都像隔了一層朦胧鲛紗,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幾分疏離冷意。

若說此人閉眼時是一副濃淡有致的潑墨山水畫卷,睜眼時便是浸潤深溪的湛湛冷玉。

清和舒然,冷意內斂。

墨卿眨了眨靈秀的眼眸,朝着美人微微一笑。

他雙眉微蹙,不動聲色看了她許久,然後低低咳嗽了一聲。他略略擡手便将身上看似牢不可破的麻繩碾成碎末。然後,他朝墨卿回以一笑。

墨卿心間一凜,看來是病美人無疑,卻是個有內力的病美人。

他順手将墨卿的繩索也解開。然後看着這個約莫五六歲的女童,眼中帶着思量。

此人容貌氣度如此出衆,若是兩人見過,或他在武林中有所名氣,她都不可能沒印象。

“這位皎皎如月心懷仁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俠,我孤苦無依無家可歸,您救下了我……”墨卿朝他甜甜一笑,“我無以為報,便只能以身相許了。請您一會出去的時候順道收留我。”

他難得一怔,認認真真看了一眼笑眯眯的女童,神情有些莫測。半響,他才半蹲在她面前,垂下眼眸,略略勾起唇角:“……以身相許?”

他的聲音似泠泠古溪,靠近聽,便又低又冽,令人心尖發顫。

墨卿忽然覺得頭皮有點發麻,不自然地清咳了一聲,接道:“話本子裏都是這麽說的……”

他輕輕笑了一聲,道:“我不需要小拖油瓶。”

墨卿難得怔然,她自是知道這人不會輕易答應她,但這拒絕,也忒無情了……簡直對不起他的容貌!

見她瞪着一雙含着三分水氣的大眼睛,他難得起了點逗弄小孩的心思,輕輕捏了一下那粉嫩的臉頰。

溫熱的臉頰細嫩柔軟,比他想象中的手感還要好一點。

墨卿強忍着将他一掌拍進地底的欲望,繼續眨着大眼睛道:“哥哥,我很乖的,還會洗衣做飯帶孩子,還知道江湖的各種小道秘聞,人稱江湖百曉通。”

墨卿此人有一怪癖,便是專愛搜集旁人不知的秘聞。就連七星門那平日肅然威嚴,嫉惡如仇的門主越成淵私下為碧月閣的頭牌贖身她也知曉。重要的是,這位頭牌是男子。

扶蘇像是有了點興致,倚牆問:“那說說落月崖?”

墨卿臉上一黑,這是逼着她掀老底是吧?她揉了揉臉,繼而真摯笑道:“武林中人皆道落月崖西北面隐生林最好攻入,其實不然,落月崖隐生林中設有奇門遁甲之術,不是教內心腹,入者必死。”

扶蘇微微一挑眉,眼底幽幽。墨卿淡定自若與他對視,真摯的表情一如既往。最終,扶蘇溫雅一笑:“正好,在下缺個女兒。”

“大俠,你真是個好人。”墨卿笑眯眯道,看起來像只搖着大尾巴的狡詐狐貍。

“你叫什麽?”他笑了一聲,看起來溫雅極了。

“七七。”她從善如流擔報出了自己的小名。

他靜了片刻,然後慢慢念道:“七七?”

墨卿心尖又是一顫:“怎麽了?”

“無事,我名扶蘇。”

扶蘇?略微耳熟的名字。墨卿點頭,從地上爬起來,問道:“爹,我們現在要做什麽?”

扶蘇身形一滞。

“……爹?”

他萬萬沒想到一句戲言,居然讓這個女娃娃當真了。

寄人籬下的墨卿極有眼色地一笑,從善如流改了稱呼:“扶蘇哥哥。”

能屈能伸,為教主也。

扶蘇不知該作何感想,俯身朝她伸手——将小墨卿抱了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左臂上,然後言簡意赅回答了她的問題:“逃跑。”

“……”

随後,他便一掌送出,小窗無聲碎開,一點冷清月色充盈一室。

一道素白身影瞬息掠出木屋,身姿如萬千雲霧中一縷飒然清風,靈動清逸,轉瞬間便與月色相融,隐入漫漫夜色。

墨卿仰頭看去,漫天月色星光搖曳,迢迢銀河如銀線在蜀錦上落下的一針一秀,燦爛奪目。撲面而來,是飒飒清風,是盛夏特有的暑熱與山間的清靈,糅合起來,便是人間的味道。

直到此時此刻墨卿才真真正正體會到,她又活過來了,從前種種,已是前生之事。

木屋頂上,一道煙霞色的身影盤坐不去。

那人看着消失無蹤的兩人,忽然撇了撇嘴,極為不耐喝了口酒後,擰着眉抱怨道:“煩死人了,大半夜喊人家去撈人,這老不死的,不會憐香惜玉便罷,淨會折騰人……”

零零碎碎念叨了幾句,那人搖曳生姿一甩雲袖,身形如風,轉眼踏空離去。

一個時辰後,扶蘇抱着墨卿,騎在半路牽來的馬上,晃晃悠悠進了樂陵城。

墨卿此時此刻內心已經毫無波動了,她以為她跟了個柔弱病美人或者是隐世的絕頂高手,沒想到跟了個丢下随從就逃跑和順手牽馬的人。

“……哥哥,你平時就是這樣随意牽馬?”

扶蘇掩袖低咳,矜持颔首,墨卿無言以對。

已是月懸中天,樂陵城中行人不多,不少店鋪已閉店謝客,只有一些較大的客棧仍在大門外點着燈,等夜客留宿。

墨卿覺得,就算現在扶蘇告訴她,今夜要宿在破廟裏,她也不會有絲毫詫異。

馬兒慢悠悠走着,最後停在了一條小巷中,挂着兩盞黯淡的燈籠,看起來飽經風霜的客棧前。一縷月色從縫隙中落在這小小客棧的門上,墨卿眯着眼仔細看了半響,才門旁那塊腐朽的木匾上認出三個字。

倚霧樓。

破舊的木門緩緩拉開,一個笑容可掬的掌櫃看着面色蒼白的扶蘇,帶着些疑問道:“……這位公子?”

扶蘇不言,只是揚唇溫雅一笑,随後拿出一方小指大的烏木小令,抱着墨卿下了馬。只見那掌櫃瞬間換了一副熱情笑臉,答了聲“好嘞”,然後熟練牽着缰繩,把他們迎了進去。

破舊木門後是一方庭院,長廊錯落有致,草木繁盛清幽,一縷夏風拂過,隐約嗅到一縷荷花香。

掌櫃将馬交給一個雜役,随後熱情将他們帶上樓。

“這位公子,還有小姐,這兒是倚霧樓的觀霧閣,被褥用度都是新的,熱水和膳食即刻送上,若是有事,搖一搖房中小鈴便可。”掌櫃遲疑片刻,對扶蘇道,“公子,在下看您面色似乎不佳,可需在下請一位大夫?”

“多謝,只是舊疾,不必請了。”扶蘇遞了金葉子過去。掌櫃像是見慣了大場面之人,只是微愣了一會,便笑得更加燦爛:“公子若有需要,盡管吩咐在下。”

直到目送了一大一小的身影進房,他才快步下樓,高聲吩咐後堂快些準備貴客的熱水與膳食。

一入觀霧閣,扶蘇就看見那小小的身影飛一般蹿了出去,直接蹦到了床榻上,然後抱着雲錦被使勁蹭了好幾下,然後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喟嘆。

“舒服……”

扶蘇看着她,一貫清雅溫和的面容一滞。

“哧。”

墨卿毛茸茸的腦袋正好從錦被裏冒出來,恰好看到了美人一笑。

不同于他之前只停留于唇邊的笑,這一笑間有如滿天月色星輝搖曳,清雅生輝。又如春日和煦,岸芷汀蘭垂柳依然,因他面色蒼白,更添一份韻致,真真是傾城顏色。

“真好看,你該多笑笑的。”墨卿此言發自肺腑。

扶蘇又是微微一笑,不急不緩斟了兩杯茶後,輕輕飲了一口,道:“我不是經常笑麽?”

看着顯然不想與她深談這個問題的扶蘇,墨卿彎了彎眼眸,沒有接話。

扶蘇已換下那身染了風塵的素色長袍,換上了一身天青色葛紗外衫,看起來似乎更平易近人了些。

“我很好奇,你是怎麽被綁上山的?”扶蘇把玩着手中的白瓷茶盞,溫和的目光落于半開的軒窗,一雙眼眸籠着淡淡薄霧,隐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冷意。

墨卿直直看着他的眼,十分誠懇說:“不記得了。”

這可是實話,她真的不記得自己怎麽被綁上去的。

扶蘇緩緩斟了一杯茶,随後眼眸微微一轉,對上了她那雙漂亮的眼睛,原本朦胧看不甚真切的眼眸忽然清明,一瞬間的銳利讓墨卿心神一震。

清幽的茶香凝滞,唯有靜室珠簾偶爾碰撞發出的聲音。

“公子,您的熱水送來了。”敲門聲響起,小厮的聲音沖散了片刻的凝滞。

方才好似只是墨卿一瞬錯覺,不過片刻,扶蘇已揚起清淡一笑,他把玩着茶盞,随意道:“送進來吧。”

熱水很快被擡進來,大門被輕手輕腳帶上。

扶蘇看着一直眼眸彎彎的墨卿,也微微一笑,道:“七七,去沐浴吧。”

墨卿的笑凝滞了一瞬:“……共浴?”

扶蘇略略沉默了半響,擰眉思索片刻後,沉吟道:“原來你想共浴?這……也并無不可……”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出現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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