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扶蘇一路目送着墨卿如同被火燒屁股一樣沖進了隔間,好似他下一瞬便會扒她衣服同她共浴一般。

他垂眸微微一笑,輕輕抿了一口茶後,自語道:“這種小身板,哪用得着擔心……”

言下之意十分明顯,在扶蘇眼中,她就是一個小女娃,正反面一樣的那種。

兩長一短,低而輕微的敲擊聲落入扶蘇耳內,他無聲擱下茶盞,走至窗前将半開的軒窗完全打開。盛夏的夜風攜着幾分缱绻旖旎的花香吹入,卷起一方紗簾。

一黑衣少年無聲無息跳入屋內,随後極為恭敬行了一禮。

隔間內水聲潺潺,隐約還能聽見七零八落不成調的小曲聲。

“綁人求財的山寨,未曾害人性命,幕後主使未知。您當時已昏迷,屬下們不敢輕舉妄動,叫賊人趁虛而入。有一人武功精妙,所用輕功似為已失傳的“雁痕”,便是這人将您……帶走的。”頓了頓,黑衣少年低聲問道,“您的毒……”

扶蘇聽陸九說起昨日那段并不怎麽光彩的經歷,他并無任何窘迫,只是略略皺眉,道:“已無礙。那人……為我抑制了毒發。罷了,此事你命蛛探繼續查。其他羽衛已脫身?”

“是。那人要的是您一諾。”

“我一諾?”扶蘇忽然輕輕一笑,眼眸逐漸眯起,“不知,他要的是誰的一諾。”

說罷,他側身而立,映着燭燈的面容依舊溫雅。

陸九無聲行禮,再次無聲無息消失。

扶蘇輕輕撥了一下琉璃玉罩中的燭燈,一個燈花爆出,燭火亮了幾分,映出他眼底的幾分淩厲。

劫持他與他的親信,然後順水推舟放走他,扣下他的親信,要了他的一諾。

這人可真自信啊。就如此确定,他扶蘇會信守那一諾麽?

待墨卿出來時,一點燭火靜靜燃着,柔和的燭燈恰到好處落在扶蘇的側顏,消融了他眉間隐約的冷意與疏離,為他面容添上了三分氣色,看起來雅正中帶着清逸之姿,當真肅肅如松下風,濯濯似春月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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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聽聞聲響,回首看她。待看清她的樣子,他忍不住“嗤”的笑出聲,朝她招手道:“過來。”

墨卿捏着被她系到狗啃一般的系帶,心中甚是無奈。她堂堂教主,自然是……不會穿這種繁複的女童衣裳,況且這小手也忒短了!根本夠不着後邊的系帶!

扶蘇俯首将她随意捆上的系帶解開,便看見她琵琶骨往上處有道暗紅色的疤痕。他目光一凝,手作動作漸緩。溫涼修長的手指極輕在疤痕上撫過,然後他悄然抽回手,将她的系帶妥帖綁好,然後以內力将她濕漉漉的長發烘幹。

“夜色已深,去睡吧。”他收回手,唇邊含着溫雅笑意。

墨卿笑眯眯應下,然後飛撲向柔軟寬大的床榻。扶蘇起身撥弄了一下燈火,屋內燭燈漸暗,惟有幽幽一點暖黃燭光。墨卿卷着錦被滾入床榻內裏,看着幽暗的燭燈,她眼中越發清明。

扶蘇他應當知道她與落月崖多少有關聯,但一時半會也還猜不出她的身份。要不了多久,曲清衡也會發現她的蛛絲馬跡,她得盡早想想脫身之法了。

聽着隔間中的隐隐水聲,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暗嘆了一聲。

寄人籬下的日子,當真是不好過。

……

次日醒來,已是日光灼灼。

墨卿摸索着起身,便聽到外間有兩人在交談。

“奇怪……你的毒似乎較從前輕了些。”那人微微一頓,似是疑惑,“我仍是不解,綁你不為求財,還特意為你解毒,這不是閑得發慌麽?”

“蛛探在查,很快便知。先不說此事,那幾莊舊案我已有眉目,疑似有東瀛參與。”

“我當初便覺得……謝家案不太對頭,當時武林義憤填膺,若是能停下細細分析,也不至于後來牽出如此多事。”

“說起謝家案……嗯,醒了?”

扶蘇回首看去,十二面水墨屏風後,墨卿只覺得渾身冰冷,滿耳回蕩着三個字——

“謝家案”。

“師兄,你變了。”那人哈哈哈大笑,一面快步走到屏風後一面說道,“讓我瞧瞧這是哪位奇女子,竟能讓你動凡心?”

定睛一看,那人差點把剛剛喝的酒給噴出來。墨卿看着眼前這個風姿清逸的藍衣男子,面上換成人畜無害的笑容,朝他彎眼一笑。

“這、這個小姑娘?”

扶蘇輕笑了一聲,似是遺憾:“讓你失望了,這位只是我撿來的女兒。”他伸手将墨卿抱起,頂着藍衣男子猶如實質的目光施施然坐在桌前,給墨卿理好了衣裳。

“七七,他是我的同門師弟,你喚他陸翎師叔便可。”

墨卿看着險些把用來裝翩翩公子的折扇捏碎的陸翎,好好觀察完他那一臉好似被狂風摧殘過的表情後,才笑眯眯喚道:“陸翎師叔。”

陸翎神游一般游回桌前坐下,連連喝了三杯茶才緩過神來,看着坐在扶蘇懷裏笑得一臉和善的墨卿,越看越覺得渾身變扭。出塵脫俗的第一公子忽然多了個女兒,這實在是……太令他接受不了。

只見墨卿洗漱完,扶蘇搖了搖精致的小鈴,不過片刻,滿面笑容的小厮便送上了一份孩童用的精致早膳。

墨卿在一旁風卷殘雲地吃,扶蘇便在一旁含着笑意悠悠地看。

詭異而違和的畫面。

陸翎強迫自己說回正事,重新看着扶蘇道:“武林大會定在七日之後上陽關,你何時動身?”

扶蘇淡淡飲了一口茶,眼也不擡道:“近日內他們必有動作,我暫時脫不開身。”

陸翎略略沉默,扶蘇的意思很明顯,若是早日查到他便早日動身,若是那幫人遲遲沒有動作,他也要等到他們出現。

“墨卿閉關已久,武林如今松散。此次武林大會目的是想選出五人手持武林令,協商武林事宜,你若不去怕是選出了也不能服衆。也不知道此次落月崖會不會派人來參加,若是來了,那可是精彩無比啊……”

正在和白玉丸子做鬥争的墨卿聽到陸翎突然說到自己的名字,她一愣,好不容易夾起來的丸子又掉入清湯中。墨卿重重嘆了一口氣,思考她為何會淪落到要和一顆丸子較勁的地步。

一只修長的手忽然伸了過來,拿起她手中的竹筷,穩穩夾起那顆丸子,送進她嘴裏。她一邊嚼着丸子,一邊聽扶蘇說:“不過是各自謀皮罷了,渾水一灘。”

陸翎眼睜睜看着扶蘇把丸子夾到墨卿嘴裏,只覺得他可能出現了幻覺。這還是他看似溫和有禮卻冷清孤高而且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師兄嗎?!他莫不是睡太多睡出了幻覺?

“這這這……無論如何,若是東瀛當真有所動作,能手持武林令召集武林也算是多一份助力。如今朝廷風雨飄搖,各自有打算也屬常事。”陸翎苦口婆心說着,然後就開始長篇大論分析武林間的利害關系,渲染和誇大其詞,像一只盛夏的青蛙在呱呱叫。

墨卿在一旁聽着他偷梁換柱危言聳聽的長篇大論,默默翻了個白眼。

“我自有思量。”扶蘇依舊是唇邊含着三分笑意,“清遇,既然如此,你便先動身去上陽關吧。”

陸翎手裏的折扇發出令人牙酸的捏皺聲,忽然很想落淚。師傅讓他把師兄勸去武林大會,可是他的師兄卻想讓他趕緊滾蛋。怎麽辦,他感受不到同門間的友愛了。

他疲憊而滄桑地一揮手,有氣無力道:“罷罷罷,師兄你開心便好,師弟我不多言了。”

扶蘇對他的識趣矜持一颔首。一縷涼風舒緩吹入,陸翎翻着眼睛看去,渾身黑衣的陸九已無聲落在扶蘇面前,恭敬遞上一封密信。

扶蘇輕輕颔首,只見陸九沉默行了一禮後,複又無聲退下。

墨卿看着無聲無息來去自如的陸九,一點疑惑浮上心頭。這應當是扶蘇的暗衛,可他行禮卻讓她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太對。察覺到墨卿的視線,扶蘇略略一笑,道:“那是陸九。”

墨卿點點頭,繼續埋頭大吃,沒有追問。

陸翎看着對墨卿一點也不回避的扶蘇,想說點什麽,又不敢說。那是他師兄的“女兒”,他還是不說好了。

“齋月樓的掌門,死了。”

密信在扶蘇掌內化為煙塵散去,他慢慢笑了,稍許冷清的眉目舒展開來,聲音帶着一點陸翎熟悉的愉悅感:“來了。”

陸翎在這炎炎盛夏天忽然覺得有點兒冷,他師兄以前不動聲色設計別人的時候,就是這樣的……

“七七,吃好了嗎?”

墨卿吃掉最後一塊如意糕,口齒不清道:“吃完了。”

扶蘇拿出一方手帕遞給她,悠悠道:“我帶你出去走走。”過了會,他仿佛想起還有個師弟,便溫和詢問,“清遇,你要去一同前去麽?”

陸翎按着他如刀絞的心,有氣無力擺了擺手,道:“咳,不了,不叨擾你們父女出行。”

“也好。”扶蘇對他的識趣十分贊賞,抱起墨卿便推門而去。出門前,還含笑道:“這觀霧閣是我與七七下榻處,清遇你便自己尋個雅間吧。”墨卿從扶蘇懷裏探了個頭出來,朝陸翎和善笑了:“陸翎師叔再見。”

陸翎默默飲了一杯茶,想流下兩丈寬的淚水。他千裏迢迢奉師命前來,如此不招待見也罷,竟然還要将他掃地出門,豈有此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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