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大殿中鴉雀無聲。

那道高挑、淡漠的玄色身影不緊不慢走了, 身旁跟着那個永遠似影子一般沉默的十七。

臨走前,墨卿歪頭瞥了一眼曲清衡, 聲音平淡:“你過來。”

曲清衡什麽也沒說,依舊從容行了一禮, 随在墨卿身後走了。

殿中人紛紛垂首待墨卿走遠。直到餘光再也瞧不見那抹玄色衣角,衆人才敢擡起頭來,已經在心裏給曲清衡點了一根蠟。

被教主單獨叫走,怕是要死透了。

無影堂堂主林笙輕哼了一聲,一雙鳳眼妖嬈冷豔,聲音裏滿是嘲諷:“總算是要死了。”

衆人悄悄看了一眼這位姑奶奶,她可是盼曲清衡倒黴盼了很久的。

墨卿漫無目的走着, 随便走走,四處看看。

還是那個熟悉的落月崖,沒有怎麽變。

一路上, 落月崖教內的教衆見到她,紛紛俯首行禮。一時間墨卿倒有點不适應了, 也許是當小七七久了, 有點不習慣在高處看人。

墨卿順着小徑蜿蜒而上, 路末有一玉石,其上是宛如游龍的三字——

滄海臺。

那是墨無涯的字,那時他銳氣仍在, 為人張揚,連字也透露出撲面的不羁。

滄海臺是落月崖橫生而出的一方斷崖,算不得很大, 崖生了兩棵遒勁的青松,還積着點雪。地上卻是掃得很幹淨,一旁還擺着琴桌與棋盤,棋局是未解局,倒像是她之前閉關時留下的。

墨卿在棋盤前盤腿坐下,地上鋪了軟毯,也不算冷。

“來壺酒。”墨卿捏起一顆黑子,定定放了下去。

只聽曲清衡揮手喚來侍女,指明要了一壇獨醉。

黑子不輕不重落下,墨卿擡頭看着站在一旁眉目不動的曲清衡,一點細碎的殺意在眉間浮現。她微微眯起了眼,唇邊笑意殷殷:“曲清衡,我是真的想殺了你。”

曲清衡神情不變,依舊平靜:“教主要屬下死,不敢不死。”

“锵!”墨卿身後,十七的留客出鞘半寸,泛着冽冽寒光。

曲清衡看着墨卿身後神情沉峻的十七,那眼神似要将他活活捅死,毫不掩飾那刻骨的厭惡。他忽然微微彎了唇,笑容一如既往的溫柔:“能死留客刀下,亦是不錯。”

正在此時,侍女戰戰兢兢送來了一壇獨醉。

墨卿像是沒看見十七出鞘的刀,臉上挂着散漫的笑,斜斜倚着棋盤,朝曲清衡勾了勾手:“不急,先給本座斟杯酒。”

曲清衡依言上前,為她斟滿的一杯酒,神情依舊是那種帶着淺淡冷意的溫柔,像江南三月的杏花雨,朦朦胧胧中還含着一點春寒料峭。

“曲清衡,本座真是不明白——”墨卿飲完一杯獨醉,晃着酒盞,欺身朝他逼近了些,“你明明能登教主之位,為何還要死守着這個左使的位置?若是你不想要那位置,那為何費這麽多功夫?”

曲清衡看着她,什麽也沒說,只是安靜為她續了一杯酒。

“難不成你覺得,你本事大到能讓我當個空殼子教主,好聽你的話麽?”墨卿笑了,她托着下巴,一雙淡漠的桃花眼彎了彎,生出了一點譏諷的味道。

曲清衡拿着酒壇的手頓了一頓,他那副溫柔又淡漠的樣子終于碎了。像是有些難堪,他眼尾抽了抽,面色看起來不太好看。過了好一會,墨卿酒盞都空了,他才冷冷看着她,聲音聽不出什麽情緒:“教主知道?”

墨卿的笑容更大了幾分,朝他略略颔首,語氣甚是散漫:“自然是知道的。”

說罷,她又朝曲清衡勾了勾手,示意他俯身向前。

曲清衡渾身都僵硬了,他看着墨卿的動作,臉色很難看,卻依舊順了她的意,微微俯身。

墨卿擡手就捏着他的下巴,稍稍直起了身,兩人離得極近,近到曲清衡能清清楚楚看見墨卿眼中那一點明晃晃的笑,像是一巴掌扇到了他臉上,讓他無處遁形。

“曲清衡,我可真不明白,你喜歡我什麽?”

像是毫無征兆被扒光了扔到人頭攢動的街道上,他渾身似被雪埋過一樣,那副從容的模樣終于徹徹底底碎了,表情一陣扭曲。

身比心快,像是為了掩飾這那堪,曲清衡想也沒想就一掌朝墨卿拍了出去——

可墨卿已不是大半年前內力倒流的墨卿。

在十七還沒能反應過來時,兩人已經招招見風戰在一起。棋盤被攪亂,棋子清脆落了一地,像是曲清衡被打碎的自矜自傲。

墨卿半點也沒有手下留情,招招狠厲。不過是瞬息間,就将他死死壓在了棋盤上。她微微俯身,只是冷冷看着他,眉眼冰涼。

曲清衡微微喘了口氣,笑得頗為譏諷,那雙看似溫柔的眼眸滿是恨意:“沒想到,教主倒很會羞辱人。”

聽到他說到羞辱二字,墨卿忽然笑了,眼睛微微眯起,流露出一絲陰鸷,看得曲清衡後背有點發涼。

“哦,比起你,本座還差得遠呢。”

墨卿笑着答他,按着他的手更用力了幾分。

想起前世那陰冷暗牢,墨卿就特別想把曲清衡殺了。

靜了一靜,那狠厲的殺意才慢慢消了些。墨卿居高臨下看着頗有些狼狽的曲清衡,聲音冷淡:“曲清衡,自十年前我在碧海閣把你救出來,我自問沒虧待過你。我可真是好奇了,我做了什麽罪該萬死的事,讓你記恨至此?”

曲清衡的神情一僵。像是回憶起最屈辱的不堪回憶,他的指尖扣在棋盤上,微微泛了白。他梗着脖子,狠狠看向了墨卿,眼尾竟然有一點濕意。他狠狠吸了一口氣,幾乎是吼着對她說——

“将我從碧海閣救出來?若不是你,我如何會入碧海閣?!我的兄長又怎麽會與我失散,他又怎麽會、怎麽會入了後宮,做了太後的……入幕之賓。”

他的聲音是顫的,含着沒有休止的怨恨,說到最後四個字時,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了出來。

曲清衡此人,出身中原曲家,是延綿百年的世家公子,小其兄兩歲,兩人合稱“雙曲”,在中原頗有美名。

曲清衡自幼天賦異禀,三歲作詩,八歲成章,向來是被家中捧在掌心。其兄亦是才華橫溢,小小年紀便博覽群書,對曲清衡頗為照顧。與曲清衡自矜自傲、一身清高的臭脾氣不同,其兄為人溫和有禮,溫然如玉。

曲家旁系衆多,不同于其兄曲清深一般走到哪都能與人結識,曲清衡向來孤傲,一直是獨來獨往的。旁人也不待見他這孤傲的模樣,都是避得遠遠的,生怕惹着曲家小公子。

只有曲清深,從來不會介意他的臭脾氣,會主動請來同齡少年與他為伴,會陪他在午後溜出曲府,到城郊的小溪邊胡鬧。

在曲清衡眼中,兄長是完美的,他甚至會嫉妒,但同時也一直仰慕着。

後來,曲家得罪了皇室,剛登太後之位的姜如姬雷厲風行抄了曲家,百年家底付之一炬,全部充入國庫。曲家三百多條人命,只有不到十人活着。

他和曲清深被幾位忠心的家仆連夜護送逃出了曲家。沒有人願意收留他們,紛紛關門閉戶。

一連逃亡了一個多月,曲清深決定帶着他去南疆,那裏雖亂,卻不被朝廷所控。

然而,在去往南疆,經過落月崖邊界時,他們遇到了挂在落月崖名下的山匪。

僅剩的錢財被洗劫一空,他被山匪一掌扇到地上,腦袋嗡嗡作響。他那向來溫和待人的兄長,像是終于爆發了,瘋了一般朝山匪打去。然後,被一掌拍走,倒在地上吐了一口血。

再然後,外出辦事的墨卿恰好路過。

山匪都讪讪停了手,生怕這位一直都喜歡行俠仗義的新任小教主把他們一刀劈死。

可墨卿什麽也沒說,只是涼涼瞥了一眼,神情毫無波動。她走路時腳還微微有些踉跄,是三天前為師兄守靈時跪腫的。

“教主……”她身邊的一個管事低低喚了一聲,像是在請示。

她忽然彎了彎唇角,少女的臉龐上露出了一種奇異的笑容,涼涼的,含着瘋狂燃燒的恨意與事不關己的冷血:“中原的狗,與本座何幹?”

見墨卿遠去,那些山匪如釋重負,紛紛罵罵咧咧又踢了曲清衡一行人一腳,像是有些氣憤。

“娘的,原來是中原武林的狗,逃到我們落月崖這邊來,真是活膩了!”

“哼,這臉蛋,賣掉也湊合吧。”

曲清衡只見那大漢離他越來越近,那張滿臉橫肉的臉笑得滿是惡意,眼中是滿滿的貪婪之色。他永遠忘不了那黑髒的手擰着他臉龐的感覺。

惡心,入骨的惡心。

作者有話要說: 昨晚欠着的一千五已補上。

其實曲同學也是很慘的,所以性格才會這麽怪,諸位要體諒一下。

晚上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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