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掃墓的這天早上,施越被鬧鈴鬧醒,她睜睜迷糊的眼睛去找聲源,發現是程毅的手機在響,而他,卻不在聲旁。

鬧鈴被按掉後,她漸漸聽清了周圍的聲音。

程毅在浴室洗澡。

出來時,施越依然緊裹着被子半眯睡覺,聽到有拖鞋在地板上的聲音,她揉揉眼睛去看程毅,他正在穿衣服。

“今天不是周末嗎,怎麽那麽早就起來了?”她帶着不太清醒的語氣問他。

“出去辦事,下午回。”他解釋了一下。

施越半支起身子,她看看窗簾,遮的很嚴實,但外頭的風一直呼嘯的可怕。

“今天有點冷,風大,你穿羽絨服吧。”說完,她又困了,打了哈欠趕緊躺下。

程毅看她懶洋洋的樣子,扣好衣服半撐在床上跟她鬧了一會後,才走了。

他沒有穿羽絨服,一身黑,黑色襯衫,黑色線衣、大衣,還有黑色的皮鞋。

天越冷,程毅的皮膚就越顯白,青色的血管和黑眼圈無處遁尋,程汐見他淡淡冷漠的态度,也不想多說什麽。

“吃點兒。”程汐給他帶了一份早點,是胡同口那家。

何宇開車,程汐坐在一旁,手中是一束白菊,程毅靠在後座,看着車窗外的灰色風景。

北京的今天,陰天,溫度1℃,東北風4級。

墓地在城郊的一處陵園,他們到時,程啓文已經在風中駐足了很久。

程毅跟在何宇他們身後,插着口袋往羅琳的墓地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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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我們來了。”程汐和何宇喊了一聲程啓文。

程啓文點點頭,往他們身後看去一眼,到底是有些不滿,“還知道來。”

這話,有怪程毅的意思,他十年裏沒有來過這。而再次看見羅琳的照片時,程毅兒時的記憶開始從水閥裏迸出。

他有十八年,沒有媽媽了。

程毅的眸子依然很冷,站在程啓文旁邊,他已經不是當年的毛頭小子了,個頭也超過了他。

“這地兒,我還沒資格來了?”他回眸對上程啓文的目光。

程啓文先前已經掃過墓,跟這個亡妻說了心裏話,面對程毅冷傲的态度,他內心裏只覺得混賬,背着手,一聲不吭走到了一旁,将位置讓給他們。

十年沒來看羅琳,程毅知覺自己的不對,可又有什麽錯,他從未忘記母親的一言一行,也永遠記得她喚他的每一聲。

程汐将花擺在墓碑前,羅琳在生前,最喜歡的花,就是很普通的白菊,像她這個人,高潔、善良。

“給媽磕個頭,說說話吧,都十年了。”程汐拍拍程毅的肩頭。

他雙膝跪地,雙手合十,向母親叩了三個頭。

何宇和程汐在先前已經叩過,他們走到程啓文身邊,将那一方空地,留給了程毅。

他的母親,不是北京人,是從遙遠的江南小鎮考到北京來的。羅琳十九歲時認識了程啓文,她讀中文系,比程啓文小了三歲,認識學政法的程啓文時,他已經快要畢業,但不妨礙兩人墜入愛河,羅琳畢業後,他們就結婚了。

看着羅琳的照片,程毅用拇指撫了撫墓碑上的灰跡。

“對不起。”他的聲音微不可聞,被風吹散。

羅琳的那張照片,是十八歲時的她,留着一頭齊肩的中發,笑起來時,眼梢永遠是勾着的。

程毅長得很像羅琳,一雙眼睛,得到了遺傳。

所以程啓文,不喜歡和他對視。

拍走膝蓋上的灰,程毅駐足墓碑前,再次看了看羅琳。

有來世,程毅希望羅琳不要再來北京。

他回頭的一瞬,一陣狂風襲來,白菊的花瓣被吹的漫天飛舞,蒼白的天幕上層層烏雲籠罩。

程毅插着口袋,走到他們身邊,眼都未擡,率先走下臺階。

“混賬東西。”程啓文看着他的背影,搖頭斥了一聲。

程汐在心裏嘆氣,何宇牽着她的手,跟在程啓文後,一起往停車的地方走。

那句混賬東西,他有聽見,也知道程啓文為何罵他。

只是,他配嗎?

程汐走到車旁,程毅點了根煙在吸煙區抽,她走了過來。

“你一大早看到他,不知道喊一聲啊?”程汐搖搖頭。

他抽着煙看程啓文和何宇說話,何宇恭恭敬敬的神情,才倒是親兒子做派,不禁讓程毅好笑,“指望我像你老公這樣給他當寶貝兒子,那是不可能的。”

“都多少年了,你還計較呢?我都不想那麽多,歸根結底,他都是我們父親。”程汐好說歹說,又來說一次。其實這些年,她真的跟程毅提這些提的不多,生怕他一狠心,就留在英國一輩子了。

“我有你,有奶奶就行了。”程毅摸了摸姐姐的頭,煙氣順着嘴邊往外冒。

程汐錘了他一胸口,“沒大沒小的!”

返回市區,天空下了小雨,轟隆隆的聲音,預示着一場暴雨的來臨。

程毅回到家裏,施越最常穿的一雙鞋不見了。

而冰箱上,留了一張紙條。

「學菜去了」

字跡依舊和第一次看的一樣,她好像很喜歡給他在冰箱上留字條,顯得很有儀式感。

程毅回了房,鑽進了施越鋪好的床被間,冷冷的觸感,讓他的記憶愈漸清晰。

羅琳在程毅八歲時,就得了癌症,那時候程汐也就只有十歲,猶記得他們握着一夜蒼老的媽媽的手哭時,羅琳将他們抱在懷裏撫慰。

羅琳撐了很久,但絕望卻是從生了程毅後,就開始有了。

羅琳,不是程啓文最愛的女人。

那個叫林佳的女人,在漫長的一段時光中,和程啓文交纏不清,離開程啓文的四年裏,她入德國深造,将愛情視為前途面前的糞土。

林佳從德國歸來,如願以償入了設計院工作。而那時,程啓文和羅琳的孩子剛剛誕生。在他們分別的四年裏,林佳為了不給自己留後路,生生斬斷了他們之間的消息。得知程啓文結婚的消息時,她在德國的學業也剛好結束。啓程回北京,落入京城的地面那刻,林佳漸漸後悔與他斷開聯系的這段時光。

如果當時,不說決絕的話,留下一條後路,或許,破鏡能夠重圓。

可學識和道德讓她學不會去破壞一個有孩子的家庭。

再次見到程啓文,已是回北京後的一年,一場偶然的飯局上,昔日青梅竹馬的戀人,各自懷揣着難以言喻的心情見了面。

得知林佳在德國的四年裏,勤工儉學,也未戀愛,而回國至今,都不談婚論嫁。程啓文雖已娶妻生女,但仍然不可否認再次見到林佳後,他已然慌亂的心緒。

而在那後的時光裏,他們斷斷續續以老友的身份相處。

直到,有一天,羅琳發現了程啓文身上不屬于她的香水味。

羅琳是知書達理的女人,也同樣擁有自己傲骨。跟程啓文結婚的這些年裏,她相夫教子,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面臨這樣的局面。

得知林佳的存在時,程啓文并沒有否認,他雖未做過實質性的出格行為,但是一顆心已不再屬于羅琳。

比得不到人更可怕的,是得不到人心。

羅琳無畏懼往後,提出離婚,當時程啓文的父親,程水堯在世,用祖傳的鞭子鞭撻不孝子,示以讓羅琳放心。

她是程家唯一的媳婦,永不更改。

而讓羅琳改變做法的,是程毅的到來。

程啓文也向她發誓,會和她一生一世。

忍耐從來不會換來她所想要的東西,再次發現程啓文和林佳糾纏不清時,是羅琳親眼看見的。

而當時,一無所知的程水堯在病榻上,握住她的手,希望羅琳能夠永遠和程啓文撐起程家,替他照顧宋婉蓉。

公公婆婆是羅琳的恩人,一生都未将她看作外人,程水堯臨死前的唯一心願,羅琳答應了。

便也付出了一生,允諾。

她到死,也還是程家的媳婦。

程毅不知幾歲時,經常能看到羅琳和程啓文吵架,宋婉蓉在時,他們只冷着臉,宋婉蓉走後,他們便不再顧忌程汐和程毅。很多個夜晚,程毅都不懂為何程啓文都不回家,也不懂羅琳為什麽要和他吵架。

某天,一個電話後,羅琳像往常那樣叼着一根煙,看窗外的月色靜靜流淚。

她身旁的程毅趴在欄杆上看媽媽,問她為什麽又哭了,分明,也沒有吵架。

羅琳摸着程毅的腦袋,看向漆黑遠方,看向始終如一的月亮,“媽媽想媽媽了,媽媽再也沒有媽媽了。”

“那媽媽為什麽要看月亮?”

“因為它永遠也不會變。”普照每一寸土地,帶去思念。

程毅不懂,再長大時,說服了宋婉蓉去了英國後,他也漸漸懂得羅琳當時說的話。

這個世界,周而複始,變化莫測,唯有日月永不改變。他也漸漸知道,羅琳為了程家,付出了一生,卻連自己母親的最後一眼都未看見。

像是懲罰他們,程毅一去英國,就是十年。那個叫林佳的女人,在羅琳死後的兩年搬進了程家。

似乎只有程毅記得程啓文的惡行,而他的至親們,都已忘卻,或是選擇原諒。

可每每想起病榻上的光頭瘦弱女人,程毅就後悔,如果當時沒有自己,他母親的後半生,可能會很快樂,會回到那個江南小鎮,陪一陪她自己的母親。

那一紙婚姻在程毅看來,像一張廢紙,法律約束不了人心,道德也從來只以自身出發。

防盜門被敲得咚咚響,耳邊的手機也持續亮光,可程毅卻将耳朵埋在被子裏,不想去顧及那咚咚的門聲。

不稱他心,那聲音和雨聲一樣越來越大。

“我操'你大爺的!”

他趿着拖鞋,挂着一張臉去開門,門來時,他冷着臉朝外面吼,“你誰啊?”

上門安裝液晶電視的員工被吼懵了,女顧客不在家,打了多通電話,被要求敲家門。

拖着大箱子,員工致歉,“您好,我是蘇寧易購員工,上門安裝液晶電視的。”

程毅好好的瞌睡被破壞,原本就壓抑無處爆發的情緒終于忍不住了,“沒訂過,給我出去。”

那員工急急說,“是一位姓施的小姐訂的,前天才下單的呀…”

在聽到這句話後,程毅揉揉腦袋,松了門把,那股情緒散不開,他陰着臉往裏走,“弄好出去。”

卧室門被掼,那員工差點以為門框散了,他覺得自己就是勞苦命,上門安裝還要受氣。

一聲不吭,給安裝液晶電視。

程毅在卧室叉腰站着,黑壓壓的房間,那個手機又亮了。

他為了安靜,靜音了。

施越打了四五通過來,他都未接。

欲接時,她挂了。

門外有說話聲,是那個安裝員工,想來是施越打去的,程毅懶得回個電話。

她愛幹什麽就幹什麽。

安裝員工安裝完畢後,看了一眼髒亂的地面,給收拾幹淨了。當初說好,安裝費用上門當面結清,他沒辦法,又去敲門。

程毅躺下去還沒睡着,又是咚咚咚,已然煩透今天的種種,他砸了東西過去,把門外的安裝員工氣到了。

罵罵咧咧,收拾自己的工具包打電話。

施越圍着圍裙在做飯,口袋裏的電話響個不停,油鍋裏炸着她先前跟師傅搓的丸子,她調小了火,離了點距離接電話。

一通,便是數落,“施小姐,您先生真是忒難伺候了,這樣吧,我也不找他要現金了,臉這麽黑,我也不敢惹,回頭弄個差評,我這業績也有影響,我回頭給您賬戶,您轉賬吧。”

施越在這頭跟他道歉,說了一會,她才收了手機。

她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毛病犯了,打電話一直不接,還惹得上門的員工打電話跟她發火。

教做菜的師傅說了她很多次,她也不想再掏手機出來分神,過來後,一直學到了下課。

腿腳站的酸痛,臉上也出了油,一身的味道。

施越脫圍裙時,想到自己畫完畫的時候,顏料味可比油煙味好聞多了。

從師傅那要了打包盒,裝着下午學出來的成果,她圍好圍巾下樓。

沒帶傘,帶着羽絨服帽子,施越謝天謝地在有遮擋的地方攔到了出租車。

“這啥味啊?挺香兒!”司機師傅回頭望望。

窗外就是一家烹饪機構,他了然,“姑娘學做飯呢?”

她嗯了一聲,報了地。

“姑娘家會做飯好,顧家。”司機師傅坐在前面樂呵,末了,又跟她吐槽北京的暴雨。

她笑了笑,給程毅打電話,直接關機了。于是出租車破例,第一次開進了小區。

“姑娘,這雨太大了,你家裏沒人?讓他下來接接你,不然這點距離也得淋一身兒。”師傅是個好師傅。

但程毅就是個不靠譜的!

她戴好帽子,付錢給他,“沒事,我沖過去,謝謝您了,師傅。”

司機師傅看她拎着一大包東西,有點不忍,剛想說幫她,她就關門一路跑走了。

跑在雨裏,施越将餐盒一直裹在羽絨服裏,若是帶了傘出來,或者程毅來接她,她也不必這樣。

這樣想着,她就後悔了。

根本不應該辛辛苦苦做菜帶給他吃。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最晚6月中完結,手速快,可能結局寫完就一把放了。今天多存了一些,加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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