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鐘室密謀
韓信不是說反就反的,即使他在鶴唳這裏已經表了決心,但線人被斬的呂雉這一方,卻并沒有途徑知道。
可是卻不是無跡可尋。
線人失聯的那一夜,蕭何府上很是震動了一把。畢竟世人皆道蕭何與韓信關系好,目前來講韓信有的一切都要歸功于蕭何的鼎力推薦,一旦兩人撕起來,那結果不堪設想。所以當晚,丞相府就火急火燎的把消息傳進呂雉耳中。
他倒并沒有很着急慌忙的感覺,語意表述上甚至非常淡定,只是從線人失聯這一件事上提醒呂雉兩個可能:你要保的鶴內侍可能危險;韓信可能要反。
殺了線人,分明已經打草驚蛇,韓信一代兵神,這樣的道理如何不懂,必然是已經決議有所動靜,要開始行動了。
看到來自丞相的如斯推斷,呂雉的表情難辨喜怒,更分不清是輕松還是更為緊張。
一個軍神的叛亂,他的招并不是誰都接的了的,當真正看到這樣的消息時,“倒韓團”的所有人都産生了同一種危機感,完了,是不是作繭自縛了,這樣的計劃太像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原本他們挑撥那只假寐的老虎,只是想惱得它朝天下呲一下牙,讓天下知道它有威脅;可若是直接把它惱得撓人一爪子,這個疼,說不定要掉肉去骨。
“線人若确定已死,鶴內侍不知道會不會遭受牽連。或者說受牽連那是必然的,那個探子在淮陰侯手下效力多年,從來都不曾動用,如今動用那麽幾回就被發現,淮陰侯必然能推斷出和鶴內侍有關。淮陰侯府上人口簡單,大多是老部下舊從屬,要再安排暗探進去,實在有些困難了,肯定會立刻被發現。”蕭何道,“現下應該慶幸的是他沒找上我,應是沒有想到人是我的,故而現在,我等尚可布一方迷霧,讓他分不清敵我……接下來的時日,我就不與你等會面了,避嫌要緊啊。”
呂雉出宮不便,每次只能派親信前往審食其府上,與“倒韓團”商量大計,這次季思奇便是其中之一,他自己現在在宮內差不多是個宦官的身份,直接穿着工作服就坐在這兒了,臨着審食其,竟然并不顯得很突兀,可他自己卻覺得很奇怪,感覺自己像半只腳踏在門裏,心在塵世外人在三界中。
沒人直到這位季內侍如何心潮起伏,在場出謀劃策的門客不少,他們紛紛交頭接耳,計劃怎麽才能最簡單有效的把韓信殺死。
“原本若是那位鶴內侍能尋機會出手,便是最好的了,只是不曾想,淮陰侯一露反意,我們卻已經聯系不上鶴內侍了,現下,也不好企盼她自主行動,她一來身上有傷,二來淮陰侯也不是好像與之人,恐怕就算聯系上,她也難以獨立完成。”一個門客道,“畢竟鶴內侍一介婦人,與淮陰侯相處近月,淮陰侯英雄蓋世,實在難以抵擋,若是從此真心相伴,我們又催促威逼,豈不是又多了一個敵人?”
若是一個月前,季思奇肯定要跳起來指着人家大吼“你胡說”了,可此時卻沒有說話,他不是不信鶴唳,可是最近為了知己知彼,聽多了韓信的英雄事跡,加上他自己原本就很向往那種封侯拜将的生活,待到現在差點就成了人家迷弟。
看那懷疑鶴唳的門客的語氣,若不是政治立場問題,他也是承認韓信“英雄蓋世”的,鶴唳那樣的女人,明顯就是放蕩不羁愛壯男,和韓信天雷地火這樣那樣以後反水,真的是太有可能了。
在場的人不乏暗自點頭的,顯然都頗為認同。于是場面更加尴尬,怎麽辦,好不容易那麽巧要殺的人現在身邊就有自家的刺客,結果現在要擔心目标魅力太大自家刺客傾心反水,那樂子可就大了,原本只要防戚姬那邊趁虛而入,現在卻又要防自家人了?
“鶴內侍再如何,終究一介婦人,不足為慮,大局還是要依仗各位。”審食其出來打圓場,“皇上在前線的戰況已經漸為明朗,想必不日将會有捷報傳回,屆時很有可能讓淮陰侯改變主意,留給我們的時日,其實并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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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陽侯所言甚是。”蕭何道,“淮陰侯現在才有動靜于他已是倉促,于我們其實也并不輕松,若皇上捷報傳回,料到他凱旋在即,淮陰侯可能就不再行動,再次蟄伏,則錯過這一次,下一次機會是何時,就難說了。”
“所以唯有趁皇上捷報傳回之前,迫他露餡,大計方成。”審食其補充道,“敢問各位可有高見。”
“敢問大王,原本的計策,不就是讓淮陰侯露出反意,再尋人告發,上達天聽,讓皇上下旨懲處他嗎,現在這個計策為何不用了?”
“我們都忘了一事。”審食其沉聲道,“五不殺。”
場面頓時騷動,有門客驚訝道:“這竟是真事?”
“是真事,只是過去多年,當時皇上還未登基,鮮少有人當真而已,但皇上金口玉言,豈能食言。是以當初淮陰侯即使已經被人告發謀反,依然不殺,皆是因此。”
“這可怎生是好。”繼續交頭接耳,“見天不殺,見地不殺……”
看來都知道這五不殺的傳聞,這可能是一個開國功臣能夠從皇帝手中聽到的最強力保證,簡直如傳說一般。
當年劉邦與西楚霸王項羽最終決戰的時候,雖然已經占盡上風,但是主要還是依靠韓信領兵追殺項羽,結果追到荥陽之時,韓信卻突然停了下來按兵不動,劉邦心急如焚,怕他贻誤戰機連連催促,韓信居然回答說,我如今累死累活為你打天下,卻怕到時候你坐穩了這江山,我卻死無葬身之地了。
劉邦當時急的沒辦法,卻也已經習慣了韓信這一套。當年他被項羽圍困,讓韓信救援,他也是按兵不動張口就要封齊王,劉邦萬般無奈之下封了他齊王,他才肯來救援。如今韓信這般講,顯然已經覺得這就是君臣之間的套路了,劉邦當時就放下狠話,封他“三齊王”,“五不殺”。意思便是“與天王齊,與帝王齊,與君王齊”,“見天不死,見地不死,見君不死,沒有捆他的繩,沒有殺他的刀”。
如此高質量的保證,差不多等于從此你與朕平起平坐,朕死你都不會死了。
韓信方才繼續追趕,自此徹底弄死了項羽。
其實他的考量是對的,狡兔死走狗烹,如果不得些保證,白費勁還搭上命這種事太有可能了,但是他卻不知道,一個人如果當上帝王,就是另外一個次元的生物了。
怪就怪秦朝大一統時間太短,當臣子的總覺得這個皇帝手下幹不下去大不了跳槽,可其實……此時中原,已經沒有可以跳槽的地方了。
可不管怎麽講,劉邦的保證卻是不能忽視的,本身殺韓信就差不多是一個讨好劉邦的行為,若是這個行為打了劉邦的臉,那就完全沒有意義了。
蕭何與審食其對視一眼,表情皆不樂觀。
季思奇等啊等,實在跪得腿都麻了,還沒聽到有人提出歷史上那個法子,實在忍不住了:“那讓他不見天,不見地,不就可以了?”
“此話怎講?”
這怎麽講,講你們做過的事嗎?季思奇忐忑的心肝脾肺腎一起顫抖,卻也沒有辦法,鶴唳的失聯讓他實在有些扛不住,他現在感覺已經不怕她反水了,只要別出事就好,就算再怎麽處不來,到底是一起跨越兩千年的。
“随便拿個什麽,罩住他,黑乎乎的不見天不見地,不就抓住了嘛,然後再殺……哎,其實只要讓他意識到,皇上的話也是有漏洞的,他終究要死,那無論怎麽死的,都沒什麽關系了。”
“罩住。”蕭何摸了摸胡子,他與審食其對視一眼,突然同時眼睛一亮,“鐘室!”
終于從“殺死韓信”當事人口中聽到這個詞,季思奇有種終于把宿命交還給原主的感覺,只覺得一身輕松,又一陣感慨。
呂雉的長樂宮中,有個鐘室。
那兒有一口大鐘,銅的,巨大而輝煌,即使走過那鐘的下面,擡頭一望,那黑黝黝的鐘口都會讓人覺得心裏惶惶。
自從參與“倒韓團”,季思奇已經不止一次找理由在這裏閑逛,從好幾次過去都是參觀名勝古跡的感覺,到後來越來越覺得這個地方有血有肉,最後甚至都不敢去了,怕自己踏進去就走不出來。
而現在,他又站在了裏面,默默的看着呂雉對着鐘發呆。
呂雉已經在這兒站了一個上午了。
自從戚姬突然神經病一樣跳起來和她在宮中争寵對抗,她已經很少有這麽靜心的在除了主殿外的其他地方這樣靜立的機會了。
雖然大部分時間她還是鎮定自若,仿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可事實上,可能蕭何、審食其都早已知道,她的心裏,猶如有一盆沸水,時時刻刻都沒有冷卻過。
季思奇也是後來才漸漸察覺出來的。
他原本也不喜歡呂後,歷史上的她風評實在太差,而世人皆不會關心一個毒後是如何煉成的,因為不外乎是一個慘烈的宮鬥故事,毒婦遇上白蓮花,不是你死就是我傷,呂雉勝利了,卻也在歷史上輸了。
可他明明就是知道呂雉是如何一步步走來,明明知道。
為什麽他卻要故意忽略呢?就好像現在他這麽熱心的出謀劃策,其實早就看出來,她根本不喜歡。
她不喜歡她所做的一切,她甚至不喜歡她所做的一切所求的事,什麽寵愛、皇位,這一切都是世事所迫,她甚至不是為了活命,而只是為了一口氣。
一口咽不下的氣。
越追溯前緣,越覺得她是個可憐的女人。
最慕少艾的年紀,她一個望族大小姐,被父親一句話嫁給了大自己十歲的聞名鄉裏的混混,自那一刻起,她心裏的沸水應該就不曾平息過。
就算後來這個故事成了所謂的千古佳話,那又如何?她目前為止的大半人生,都因為劉邦而颠沛流離。
以己度人,季思奇甚至說不清以呂雉這份心性,她到底有沒有愛過劉邦。
想到他們一路走來的經歷,對呂雉來說,不管愛沒愛過,都仿佛是一場悲劇。
有幾個女子能夠嫁人後,生活水準從小康直接掉入赤貧?
有幾個女子能懷着孩子支持丈夫揭竿而起,不到二十成了他那支越來越大的起義軍的後盾?
有幾個女子能夠在全是男人的軍營裏混得如魚得水,甚至在幾十年後的現在都讓那些已經封侯拜将的男人暗暗忌憚?
又有幾個女子,會有這種,在與丈夫一起被追殺的過程中,被丈夫親手連帶着自己的孩子,推下馬車自生自滅的經歷?
她因此在西楚霸王的軍營中艱難求存了三年,只有審食其與幼子伴在身旁。
就在她這樣九死一生回去後,丈夫卻已經另覓新歡,同時還懷疑她與其他男人的清白,漸漸沒了半絲信任與情感。
而即使這樣,她的家族,她的父兄,還在為這樣的男人浴血奮戰,直至奪得天下。
如果她愛劉邦,那這個男人真是傷她至深;如果不愛,那這個世道,也是傷她至深。
季思奇出神的看着呂雉,她已經不年輕了,脊背挺直,卻瘦削得仿若能一折就斷。
她說這個天下有她的一半,現在他覺得,她已經謙虛了。
這個天下,就應該是她的。
沒有她的犧牲和付出,劉邦得不到這個天下!
“我若真的殺了韓信,你可知會有何結果嗎?”呂雉突然問,聲音低啞。
季思奇躬身道:“皇上會忌憚與您,可您已經不在乎了。”
“嗯……然後?”
“您與皇上有了共同的秘密和立場,您成了皇上的刀斧,您比原先更為……有用,和不可剝離。”季思奇很難将這樣的意思說得很委婉,這幾個詞說得他汗都下來了,“他會發現他還有很多很多地方需要你,需要呂氏,所以,他不會再任由某些小人動你,而太子,也會更加穩當。”
他頭埋得更低:“皇後,殺韓信,穩天下,搏信任,值。”
呂雉聞言,沉默了許久,環視宮室,忽然擡手,指了幾處:“這些地方,埋伏刀斧手……不可帶銅鐵利器,如何殺之,你們可有考量?”
“并非只有銅鐵可殺人。”季思奇躬身道,忽然覺得自己活像個反派。
“嗯。”呂雉似乎有些心神不定,她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繼續看着鐘,又道,“還是要救回鶴唳,她為我付出良多,不可虧待。”
“是。”季思奇頓了頓,道,“皇後,該回去了,此地防衛不足,若是戚姬有什麽異心。”
“哼。”呂雉冷笑了一聲,“我倒忘了,待鶴唳歸來,我要送她一份大禮。”她笑容柔和起來,眼中閃着興味的光,“她定會高興。”
雖然有不好的預感,但季思奇還是很老實的應了一聲:“是。”
呂雉似乎還想說什麽,但是又無法從這鐘室即将賦予的意義中脫離出來,許久,她揮袖離開,冷聲道:“便讓韓信,與這方天地,一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