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這是老天特地給他的驚喜包嗎?

一居然隔沒幾天,他又在首爾街上遇到那名讓他情緒失控、砸壞飯店蓮蓬頭的元兇。

李奇勳抽出一旁書櫃上的雜志,拿在手上攤開,遮住自己的臉,低頭喝咖啡裝作沒看見。

“小姐,你到底要點什麽?請快點餐好嗎?”女服務生的口氣相當不耐煩,她指着後面排隊等待點餐的客人,“後面還有很多人要點餐,請你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好嗎?”

櫃臺前的騷動越來越大聲,不滿的聲音引起餐廳內其它用餐客人的注意。李奇勳放下咬到一半的潛艇堡三明治,揚眸朝櫃臺的方向看去。

瞧見那引起所有人不滿的主角,就是那名女人,觀察了一會兒,他挑起右眉。

眼前的女人……真的是那晚闖入他房間的女人嗎?

她,看起來相當彷徨不安,像名誤闖現實社會的青澀少女。

少女?當他知道她的實際年齡後,稱呼她少女,确實太擡舉她了。

但是,她此時此刻表現出來的神态與表情,真的與青春少女無異。

“小姐,你要是還不知道要吃什麽,請您拿着菜單,先到一旁點餐,讓我服務下一位客人好嗎?”

她被态度不友善的女服務生吼得縮起兩肩,顫巍巍地伸出食指指着菜單上的圖案。

“我……我要這個……”她随手點了個辣味雞肉MVP吐司。

受到衆人注目的女主角說出一口流利的中文,女務服生眼神輕愣,內心受到震撼的李奇勳也呆住。

女務服生收起不悅的表情,口氣放緩,改用英文問道:“請問要飲料嗎?”

“飲料”的英文她聽得懂,随手指了女務服生身後的飲料機,以為結束點餐步驟後,女務服生又說道:“辣味雞肉MVP吐司和水梨汁總共收您四千兩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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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收款機顯示的金額,她很緊張的把口袋中的紙鈔全數掏出來,放在收銀臺上。

“小姐……”女務服生眼睛瞪大,深深覺得這位女客人是來挑戰她的耐性。

“我們店內不收美金,只收韓幣。”

李奇勳注視她愣住了,完全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剛才女務服生改用英文與她交談,照理說,她應該聽得懂英文,但是她的表情和眼神,完全表現出她聽不懂英文。

最後,他聽見她努力用蹩腳的英文說:“Sorry,I can’t speak English……”

她怎麽可能不會說英語?她的英語溜得像土生土長的美國華僑。但聽她的發音,完全判若兩人,完全就是臺式機械感發音。李奇勳越是仔細觀察,內心的疑惑越滾越大。

“小姐,請你不要胡鬧了好嗎?”

“對啊。”

“點個餐花了十來分鐘,大家的時間都被你一個人拖累。”

“請讓開好嗎?”

指責她的聲音不斷朝她身上射來,再聽不懂韓文,光是憤怒和不悅的語氣,也足以讓她聽出那些話裏的不友善。

“我……我……真的肚子好餓啊……”說着說着,她像個孩子一樣在大廳內掩面哭了起來,“我想吃東西……”

“點餐費在這裏。”李奇勳看不下去主動上去幫她解圍,從皮夾內掏出五千韓幣結帳。轉身,他拉着她的手,用中文對她說:“跟我來。”

在這陌生的國度,她萬萬沒想到居然能遇到跟她說同一種語言的人,她一只手任由他牽着,另一手擦着眼淚,感激地對他說:“大叔,謝謝你。”

這一聲大叔,讓他原本泰然自若的腳步不小心拐了一下,他回頭瞪大眼睛看她,只見一張笑得大咧咧的笑容,毫不修飾地,連牙龈都露出來的那種笑臉。

在他的記憶中,這女人不太可能會露出這種少根筋似的傻呆笑容,她的笑容是神秘魅惑,隔層薄紗,霧裏看花的勾人淺笑。

難不成真是他認錯人了?其實只是和那女人長相相似的另一名女人?

李奇勳領着她到他的位子坐下,她坐在他對面,看見桌上他吃了一半的美式早餐,盤子裏還剩下幾片培根和酥炸馬鈴薯塊。她的眼睛睜大,吞着口水饑腸辘辘的模樣……

他開口:“你不介意上頭有我的口水的話,可以拿去吃。”

她立刻伸手将盤子端到自己面前,拿起擱在一旁的刀叉,迫不及待切了培根夾酥炸馬鈴薯塊,大口吞下。她吃得非常急切,好像很久沒吃了。

“唔,超好吃的……嗚,怎麽這麽好吃……”

“你吃慢點……別噎到。”拿起一旁的杯子,他倒了一杯檸檬水,放到她面前。

“謝謝……”她滿嘴的食物,還真差點噎到。“咳、咳……水,我需要喝水。”接過他遞來的檸檬水,她猛然灌下一大口,把卡在食道的食物吞下。

“謝謝你,大叔。”她又咧嘴綻笑,門牙縫隙還卡着一小粒黑胡椒,模樣滑稽。

又是一句大叔,李奇勳的表情微妙,再見到她傻愣露笑的表情……

“你不記得我是誰了嗎?”他遲疑地問。

服務生剛送上新的餐點,她将兩片吐司捏緊放入嘴裏,聽見他的問話,她放下吐司,微微歪着頭凝視他。

“……大叔,你好像真的有點面熟耶。”

她的中文有着熟悉的臺灣口音,讓他忍不住笑了,很有在異國遇見同鄉的感觸。看來,真的是他認錯人了。

她低頭吃着手中的吐司,也許是有點飽足感了,她放慢速度吃着,邊說:“真慶幸遇到大叔你,我不曉得自己怎麽就在這地方了,實在好可怕。”

嗯?李奇勳微微挑眉,喝着不怎麽燙的咖啡思索她方才那句話,聽起來怎麽……很詭異?

“我每天醒來都覺得好陌生,有時候在浴缸裏,有時候在大馬路上,有時候在出租車裏……”她突然提高音量,低頭拿出外套口袋裏的手機,像獻寶一樣地說:“現在的手機這麽厲害,屏幕好大……體積好輕薄!”

李奇勳越聽越不對勁,他放下咖啡杯,黑眉微蹙,問:“你的講法……好像這手機的主人不是你。”

“不是啊。”

她盯着他的臉,呆笑了好一會兒,忽然,她壓低面龐,小心翼翼的說:“其實啊……大叔,你不要吓到喔,這身體也不是我的。”

李奇勳心中一突,默不作聲慢慢将上半身往後靠回椅背,面無表情。

見他的反應,她心中也有底,以為把這個怪異的情形告訴這位對她很親切的同鄉大叔,或許能夠得到他的認同。

她皺着臉,苦情的說:“大叔,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說的話?”

他雙手抱胸,沉吟道:“你很希望我相信?”

“當然啊,難得遇到跟我一樣會說中文的同鄉人耶。”

李奇勳忽然心中有個想法:他應該是遇到神經病了。

她将外套裏的東西都掏出來,一樣一樣放在桌子上,“手機的解鎖密碼是什麽,我根本不知道。還有,這個皮夾裏的證件我一個也看不懂……哦哦,還有這個手槍造型的打火機——”

當他看見她在衆目睽睽下拿出新型掌心雷,吓得心髒一縮,迅速出手将掌心雷收到手中。

她被他嚴厲的神情吓了一跳,回過神來,忐忑的問:“該不會……那個是真的吧?”

在她拿出掌心雷的瞬間,他就知道那是真槍,絕對不是她口中描述的打火機。他把掌心雷拿到桌下檢視,并用外套遮住外人的視線。

這把袖珍型手槍是德林傑手槍,非常有名,且是惡名昭彰的有名。因為這把袖珍型手槍就是當時近距離刺殺美國林肯總統的特務使用的德林傑手槍。

體型小,相當适合女性使用。

“你随身攜帶槍?”他的語氣嚴厲。

“不……不是我的呀,”她壓低聲音,比他還緊張。“是這個身體的……我真的不曉得那個是真的。”

他沒接話,神凝眉肅,拿起桌上的女用皮夾打開來看。這一看可不得了,這皮夾根本不是她本人的,而是偷來的。裏面的證件是一名叫姜素煥的韓國女子,錢包夾層是空的,怪不得她會拿美金付帳。

她突然發出怪叫:“等等……我在這件外套的領口發現一個東西。”

她将身上的大衣脫下來,兩手在胸口部位的大翻領沿線摸了摸,擡眸凝視他,“大叔,有東西藏在這裏,軟軟的。”

“拿來我看看。”

她把外套拿給他,看他從随身皮包裏拿出萬用型瑞士刀,利用小工具,沿着大翻領的車縫線将衣服割開。

當李奇勳看見衣領內的物件後,表情閃過一抹古怪。他看見的是……自己的照片,是一張經過“護貝”的兩寸大頭照。

她怎麽會有他的照片?李奇勳突然想起什麽,拿出自己的皮夾,手指伸入護套夾層搜了搜,空的。

之前申請新的護照,所以他把多的大頭照塞進錢包護套夾層,但怎麽會在她的外套裏?還護貝過……像珍賨似的藏在衣領中。

難道,真的是她嗎?

這幾日接近過他的人,也就只有闖入飯店房間……那名身上散發危險氣息的女人。

“大叔?”見他神色有異,她怯怯地喊了聲。

李奇勳把那張護貝照片捏在手心,揚眸問她:“你的名字?”

“大叔,你是問我?還是問這個身體的主人?”

他的臉色已經陰沉到像吞了炸藥一樣。

她正襟危坐,低眉無措道:“我……我不知道,”她偷偷看着他,“還有,我也不曉得自己是誰。”

肌膚爬過一股顫栗的感覺,使她敏銳地睜開眼,翻身坐起,意外見到本以為此生不會再有機會相見的男人,她嘴唇微張,目光愕然,但臉龐散發出來的光彩是騙不了人的喜悅。

李奇勳坐在另一側的四腳椅裏,手臂平行交疊,下巴靠在椅背上頭,深邃眼眸凝神注視床上蘇醒的女人。看得越是深切,眉宇間的折痕益發聚攏。

眼神和氣質竟然完全不同,簡直判若兩人。她的眼神宛如陽光拂面的秀妍花兒,燦亮灼灼,和四個小時前的“她”不一樣。

“你……”

“嗯?”

“你……是不是有人格分裂症?”他開口問。

她的表情充滿困惑,停頓了一會兒,才用英文回答他:“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李奇勳忍不住微微擡高脖子,下巴離開手臂。剛才他說的語言是中文,如果她真的是人格分裂症患者,有可能另一個出現的人格使用主人格完全不懂的語言嗎?他對這方面并無研究,無法做出準确的判斷。

“你……真的聽不懂我在說什麽嗎?”他第二次用中文試探她。

她眉頭微蹙,臉上表情明顯傳達出疑問或不解他意圖,得不到他的響應,低頭看着自己身上的裝扮,她抓起身上穿着的……睡衣?

這是什麽衣物?臉色狐疑,她怎麽會穿着……這樣的衣物?

質料是珊瑚絨……她轉過頭,背後還有一頂兔子耳朵的毛帽……她掀開棉被,看着自己下半身穿着白色珊瑚絨的睡褲。

這套像玩偶裝睡衣的造型……她瞪大眼睛看着前方的男人。

他讀出她眼神中傳達出來的震驚和厭惡感,擡手解釋道:“別用那種我是性變态的眼神看我,那套熊大兔兔睡衣是你自己挑的。”這次他說的是英文。

她的表情大概是看到豬在天上飛的荒謬震驚臉。

“我……挑的?”她的語氣就像在說:你別說笑了,我怎麽可能會穿這種幼稚的兒童睡衣,而且還有兔耳造型的帽子,這輩子她怎麽也不會穿上的。

她翻身下床,低着頭看見床底下還有一雙毛茸茸的兔兔造型室內拖鞋,拖鞋上面當然有一對兔子耳朵。

她倒抽一口氣,在她還沒扭頭繼續用變态的眼神注視他,李奇勳先發制人說:“那雙兔兔拖鞋也是你自己挑的,而且……你很堅持要一整套熊大兔兔睡衣。”

這次他用的語言她聽得懂了,但她還是一張“你在開我玩笑”的愕然表情,她兩腳伸入那雙兔耳造型的絨毛室內拖鞋,站起來往前走了幾步,走到化妝鏡前,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這是誰?

哪來這麽幼稚可笑裝少女的……阿姨?

雖然是兩件式睡衣,但整套都是白毛,背後還有兔子耳朵造型的睡帽……她顫抖地拉起帽子戴上,在鏡子裏看見一名穿着玩偶兔子裝……成熟大姊姊裝年輕裝可愛那般讓她強烈反感。

“噗……”

她聽見身後李奇勳看見她全套兔兔裝發出的笑聲,她氣得轉身,二話不說,穿着絨毛室內拖鞋,擡腳狠狠踢向他的臉。

“喂!”面對惱羞成怒的她,他連忙将身體往後仰,閃過她的兔子腳。

“又不是我讓你穿的!”一身兔兔裝的女人追着他打,他可真冤啊!

她又朝他沖過去,淩厲的身手,絲毫不受兔兔睡衣的阻擾,他繞到她身後,故意伸手把她的兔兔帽又戴回頭上,大掌戲弄似的揉着她的頭。

“害臊什麽,其實這樣很可愛。”

她的動作瞬間僵住,見她不再出手攻擊他,他挑着眉,彎下腰,伸長脖子,臉湊到她面前,看到她滿面通紅的模樣。

她快速瞥了他一眼,往旁跳開,拉開兩人的距離。

李奇勳的眼珠子動了動,覺得自己方才似乎誤觸心中某個開關,他……剛才居然有一瞬間覺得她……純情又可愛。

她擡起頭來,又與他的視線接觸到,像初戀的少女一樣,随即移開目光。

他一直在觀察她,總覺得每一回遇見她,老是摸不清她真正的性格。到底哪張面貌才是真正的她?

“真的……不是你的惡趣味?”她咬着唇問道。

“惡趣味?”他饒富興味的表情,讓她覺得自己問了一個自打嘴巴的問題。

她指着身上的兔兔裝,“就是這件‘風格可怕’的睡衣呀。”

“這件造型獨特的睡衣,真的是你自己挑的,也是你自己堅持要穿着睡覺……”他偏頭想了一下,“不過,你穿到一半就突然倒在浴室,是我把你抱出來的。”

“我自己穿的?”她壓根兒一點印象都沒有,甚至怎麽會和他在一塊兒都不知道,她內心充斥着大疑惑。

他盯着她看,慎重問:“你是精神病患?”

“什麽?”她沒好氣的瞪他,“你怎可如此無禮。”

他摸着下巴,頰上露出一對小酒窩,“如果你不是人格分裂症患者,那白天你的行為真讓我匪夷所思。”

“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我白天有什麽行為?”

李奇勳拿出手機,點開白天拍下的數十張照片和幾段影片,慢慢說給她聽。

她狐疑地朝他走去,看見他手機刷開第一張照片,居然是她綁着雙馬尾、穿着千鳥格高校水手服抱着熊大玩偶拍照的裝萌姿勢。

她尖叫:“這是什麽鬼東西?!”

“那是你本人。”他好心提醒她,并投以同情目光。

她臉色發青,一副看到外星人一樣的驚懾神情,拚命搖頭,“不不不……這肯定是外星人披着我的人皮變裝的。”

聽見她的形容,他不禁瞪大眼瞅她。萬萬沒想到會從她的口中聽見這麽天真的形容詞。他繼續翻下一張,指着照片中,頭上戴着貓耳發箍,手上戴着大貓掌布偶手套,搌出貓咪玩逗貓棒的模樣。

“那這張呢?”他含着笑意問。

她簡直是慘叫了:“這是什麽妖魔鬼怪?!”

“那是你本人。”他眨眨眼,笑意加深,盯着她表情極度扭曲的臉蛋微笑,笑得很開懷。

他正要點出第三張照片,她眼尖看到手機裏有她和他臉貼臉的自拍照,一把将手機奪過來,放大點開照片。

“這……不是我……”她喃喃低語,“這不是我——我……我不可能會有這樣的……”陽光開朗的笑容。

照片中的她,笑起來的模樣,仿佛有陽光進駐她眸中,光線把這世上的色彩光輝都射入她瞳孔中,使得她的眼神鍍上一層白光璀璨,神采如鑽。

她這輩子都在黑影下行走,半片日光也感受不到的。

他默默觀察她看着照片的神情,頭一回……他在她臉上讀到一種趨近人性的渴望。

她接着點開手機影片,赫然聽見影片中的自己說着她不曾學習過的語言,但她知道是哪國語言,她震驚地擡頭看他,“我不會說中文。”

他點點頭,眼神瞥了影片裏用中文喊他“大叔”的女人,“你今天白天一直都和我用中文交談。”

握着手機的雙手在顫抖,影片裏的人究竟是誰?!是她的臉,她的聲音,卻令她感受到如此畏懼陌生。

“大叔,我們一起來拍照!”

“喂,怎麽不拿好……”

眼見自己的手機即将落地,李奇勳眼捷手快出手撈回。他救回手機,擡頭看見她臉色發白,像是受到極大驚吓的虛弱模樣,下一瞬她就像斷線木偶倒下,他急忙伸手接住她,以防她的臉楂到地板。

“喂……你還好嗎?”懷中的女人劇烈顫抖,他将她翻過來面向他,只見她那張細致的臉蛋像蒙了一層灰。

李奇勳将她打橫抱起,快步走往床邊放下她。

“喂,你……”這女人叫什麽名字?他根本不曉得,老是一直喂、喂的叫她也不太好。

她的雙眼眨動,微微轉動頸部,睜開眼瞧他。“水……給我一點水……”

她那張臉就像聶小倩要魂飛魄散時的神态,把他吓了一跳,趕緊倒了一杯水,扶起她的頭喂她喝水。

李奇勳坐在床沿,低頭看她臉上恢複了點氣色,便問:“你到底叫什麽名字?”

臉上的表情空白了好一陣子,最後,她低聲說:“我有好幾個名字,可是沒有一個是真正屬于我的。”如果說出她的代號“魔花螳螂”,以他在境外者的“蜂鳥”身份,很容易就查到她的來歷。

聽見她這麽回答他,他忽然覺得自己剛才在她的靈魂心中撬開了無法愈合的傷口。一時間兩人無語沉默,他嘆了一口氣。

過了片刻,她忽然想起一件事,從床上坐起身,問他:“你既然會說中文,應該也看得懂中文字……對嗎?”

李奇勳不曉得她為何要問這個問題,他點頭回道:“看得懂,也會寫。”他沒有多加解釋自己是中韓混血,在臺灣住了三十幾年。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一張圖片,将手機畫面遞給他看。“你知道這三個字怎麽念嗎?”

目光移去,那是一條紋路特殊的印染方巾,看得出來年代久遠,手帕右下角繡着一朵小花,方巾上頭用藍絲線電繡了三個繁體中文字,是行書體,但也不難辨認。

他擡眸凝視她帶着期盼的雙眸,“這三個中文字念作‘馬纓丹’。”他将馬纓丹的中文發音慢慢地念給她聽,因為他看得出來她很想親口念出這三個字。

“馬……纓……丹。”她跟着他的嘴型發音。

“馬、纓、丹。”第三次她念得順暢多了,也少了卷舌的發音,抑揚頓挫也抓得不錯。她笑得像得到禮物的孩子,問:“這三個字在中華文化有什麽涵義嗎?”

李奇勳偏頭想了一下,這三個字組合起來,他沒記錯的話……應該是種植物的名稱,也就是那條方巾上繡的小花圖案。

“是一種植物的名稱,在臺灣平地很常見。”

“就是手帕上的小花嗎?”

“我想應該是的。”

注意到她蒼白的臉龐緩緩散發出微弱光輝,似是希望的微光,很渺小,卻依然堅毅的光芒。

她又低聲念着那三個中文字,掀開濃密纖長的睫毛,那瞬間,仿佛自沉眠蛹中破殼而出的薄翼,純真嫫嫫,剎那間他竟移不開眼。

她對他說,這一生藏在深淵中的秘密。

“馬纓丹,我想,這是我的名字。”眸中的微光變成在陽光底下閃爍的影子光,她的聲音和她的表情皆是顫抖;一種期待的顫抖,她向往飛去的未知之途。

“為什麽這麽說?”他不了解她,兩人有過露水姻緣,雖然他是被推倒的一方。但那一夜,真正沉淪的人,難道只有她嗎?

“我……”她開口,聲音像被黑暗灌入了泥,讓她向下墜落,又沉又重,不斷地将她往下拉。

而他察覺到她的彷徨不安,轉身在她身旁坐下。

“說吧,我聽。”

簡單的幾個字,卻給了她此生最大的勇氣。從她有記憶以來,沒有人會認真傾聽她心中的期許和顏望——從她被丢棄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注定失去本該過着的人生。

“我不知道我來自何方,但從我的外貌,可以推斷我是亞洲人。”她停頓了一下,被壓抑的軀殼,慢慢出現裂痕。

“我和一群跟我一樣不知道自己父母是誰的同伴生活了好幾年,我們在陰暗的工廠裏制作毒品,後來,我的同伴都被一名叫做龍煞的男人帶走……我以為他們是被領養走,我最要好的朋友阿印……他也被帶走了。”

“後來呢?”他輕聲問。

“阿印的一只眼睛是銀紫色的。龍煞有一天帶來一個男人,他的拐杖上鑲着一顆很像是阿印眼睛的珠子,我問他:‘那是真的嗎?’他對我說:‘這世上沒有人喜歡假貨。’……于是我懂了,那些被龍煞帶走的孩子,不是被領養,而是被拆解了。”

李奇勳聽到這裏也懂了。她口中所說的,應該是人蛇集團非法販賣人體器官,他記得十幾年前在臺灣也查到一件大宗販嬰集團,集團主嫌是一名叫做“開膛手王子”的年輕男子,突然間,此人在臺灣銷聲匿跡,原因是開膛手王子綁架了軒轅紅蓮的第七子軒轅赫,這件事驚動了境外者組織,引來境外者的成員一致追殺開膛手王子。

“阿印是那樣溫柔的孩子,每次我來不及完成交代的工作,阿印總是會把他分到的食物留一半給我。當我知道他死了,我好生氣……所以,我拿起剪刀刺進了那男人的腳。”

他聽了心頭一驚,聽得出來她口中的男人地位比那名叫龍煞的男人還高,她做出刺殺般的舉動,豈不是讓自己更危險?

她轉過臉來,眼神是寒冬蕭瑟的枯木,陰冷毫無生機,凝視他的眼,“那男人,我稱他為義父。”

他眼裏有着驚愕,“為……為什麽?”

“因為我想活下去。”她沒有逃避他的目光,反而用更深更強烈的意念告訴他,“我跟阿印約好,我會找到我來自何方、我會找到我的名字……我想死在自己的家鄉。阿印告訴我,落葉歸根,我和他雖然都是離枝的落葉,但随着風兒飛,總有一日能回到家鄉的土地。”

“所以,你找到自己來自何方了?”

她點點頭,“我花了幾年取得義父的信任,找到了當年在我身上留下的線索。就是方才給你看的照片,我當時穿的衣服口袋中有一條手帕。”

“手帕上的字是繁體中文,和韓國人使用的文字不一樣,你怎麽會來到韓國?”雖然說韓國在朝鮮時期确實也使用過漢字。

她輕輕一笑,“我在馬雅神廟遇見一名亞洲女孩,她告訴我她會來首爾過聖誕節,我找到她遺失的皮夾,心想或許可以在首爾遇見她……可惜沒有。”

他挑眉,“所以你來韓國,只是為了把皮夾還給那女孩?”

“不行嗎?”她嘟囔,“反正我也從沒體驗過聖誕節的滋味,她叫我一定要來首爾感受一下,否則我原本打算到——”她原想細說,但發覺不妥,改口道:“對了,我在馬雅神廟的時候,還遇見一名奇怪的中國女人,她說自己是算命師,忽然攔住我,跟我說了一堆奇怪的話。她說,我只要幫助一名看見我眼淚的人,我必能得償所願。”

“看見眼淚?”在馬雅神廟也能遇見算命師?現在算命師都跑那麽遠做生意嗎?

“那麽,你得償所願了嗎?”李奇勳好奇地問。

她被他這問題問得心頭一突,算是得償所顏嗎?仔細想來,她自從幫助那名女孩後,似乎心中所想的一直往好的方向發展。

若非遇見那女孩,她不會拿着女孩的錢包來到韓國,也不會在首爾遇見他,還從他的口中得知手帕上的名字該怎麽念……

難道那名奇怪的女人說的都是真的嗎?她低頭看着手機上的吊飾,是一顆色澤神秘的石頭,上頭有許多七彩的漩渦圖案,用細膩繁瑣的編織工法将這顆石頭裝飾起來,底下還編著兩顆暗紅瑪瑙垂珠。

她本來是不相信那名奇怪的中國女子,但她一一點出她不為人知的過去,又莫名其妙塞了這串吊飾給她,要她找個時間對這顆石頭許下強烈的心顏,如果她的心顏夠強壯,那麽,她會看到——奇跡。

當時,她真的覺得那名自稱算命師的女人在胡言亂語,不過那顆石頭确實很漂亮,她看了也喜歡就收下來;後來,便遇見那名“看見她眼淚”的女孩;再後來,她來韓國是有發現短暫失憶,但……

他手機影片中的那個“她”又是誰?難道真的是她自己嗎?

她不會講中文,影片裏的“她”卻說得如此流利。

還是,她被惡靈纏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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