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三日
沈禦岚在門前跪了一夜,顧安道房內的燈,便亮了一夜。
直到拂曉時分,那扇門自行開了,沈禦岚這才得了赦免般,搖晃着站起身來。跪久了,雙腿冰冷麻木,幾乎沒了知覺。他本可以調息運氣,以現在的修為,就算跪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會腿麻。
可出雲門門規中,明确寫了在弟子受罰之時,不得以靈氣護體。
到了這時候,那一條條門規反而紛紛冒了出來,在沈禦岚的腦子裏打轉,比剛入門不久那會兒一遍遍抄寫背誦時還要鮮明難忘。
沈禦岚走進房門,對着顧安道的背影恭敬道,“師尊。”
顧安道:“你手中尚未有證據可将孟長老定罪,若他當即反駁,告你污蔑,你當如何?”
沈禦岚:“回師尊,真相大白之時,岳未平自會向孟長老求救,若後者打算棄卒保車,以岳未平之心性,必将心生怨恨,轉口承認自身罪行,并主動指認孟長老。”
顧安道點點頭:“對此,你有幾成把握?”
沈禦岚:“七成把握。若岳未平及孟長老對此指認未加防範,便可有九成把握。”
這樣的九成,如果加上他前幾世的反複試探,便可說是十成。早在上一世的調查之中,沈禦岚便做過類似的事,當時的岳未平一看自己被舍棄了,便立即拖孟長老下水,這一世,應當也會如此。
接下來,便是由顧安道召集十二仙門各位仙尊齊聚,再由柳放舟将同意認罪的花無欺帶來。
沈禦岚甚至已經想好,如果師尊到時變卦,不肯配合,便可自行叛離師門,以負罪之身離開出雲門,在叫來柳放舟的時候,他順便吩咐容秉風,要時時看着江淮遠,別讓他随便沖上來,因禍上身。
正午時分,一切如期進行。
被竊之物尋回,花無欺被捕認罪,陳未寧被下毒導致走火入魔之事說出,由空藥瓶作為證據,七人最終內鬥致死,容秉風作為目擊者證明。
然後,直接指認岳未平為下毒謀害的兇手。
直到這裏,一切都還在正軌。
玄光門門主震怒,他護短,但卻還有理智,平日裏岳未平與陳未寧之間的不和,他一直看在眼裏,此時此刻,就算他再想護短,也沒法包庇一個兇手。
修道之人最講究心境,如果岳未平真的做出此事,他就算再有天賦,也不會在修行之路上有什麽大造化了。
下一步,便是調查之下,發現藥瓶之上,确實有岳未平留下的痕跡。
成了兇手的岳未平,卻沒有像沈禦岚預料之中那樣陷入恐慌,急着自證清白,別說慌亂了,他站在空地中央,全然是一副冷靜從容的樣子,連說話語調都不曾改變。
只見他身上玄光門鵝黃道袍穿得一絲不茍,舉手擡足都挂着規矩謙卑,沖着各位仙尊抖了抖衣袖,雙膝下跪,幹幹脆脆地就磕了個響頭,直接認罪了。
就連玄光門門主都沒料到,這岳未平竟然連半句争辯也無。
沈禦岚也是一愣,繼而就見岳未平再擡起頭時,滿臉的悲痛愧疚,聲淚俱下地訴說自己是多麽後悔,多麽不該,原本只是嫉妒大師兄,想拖一拖陳未寧的腳步,讓他的修為別精進得太快,下毒之時,是絕無害人性命之心的。
這話,沈禦岚也是相信的。畢竟,這麽多世過來,這是陳未寧第一次因走火入魔而死,能發展成這樣的局面,應當還有不少巧合的因素在裏面。
可相信歸相信,沈禦岚的心卻懸了起來,岳未平這樣識時務的反應,太反常了。
來不及多想,顧安道按着劇本說道:“可陳未寧甚中之毒,乃魔修所煉制的毒/藥,可致人走火入魔,這樣一味藥,他又能從何處得來?”
沈禦岚答道,“弟子已查出提供毒/藥之人,乃是沖霄門的孟長老。”
衆人視線頓時都朝着孟長老投去,神色各異。
孟長老茫然地掃視一圈,見衆人居然真的懷疑起他來,皺眉道:“沈禦岚,你口出狂言,可有證據?”
顧安道于此時走下高臺,來到沈禦岚面前,腳下法陣瞬時張開,只消片刻,便解除了血誓。沈禦岚伸出左手,将自己光潔無痕的手心朝衆仙尊示意。
“血誓已除,若晚輩有半句虛言,又如何解釋未見咒術反噬?”
顧安道完成了任務,坐回主席,宣布道,“有血誓見證,就算并無證據,孟長老也無法證明自身清白了吧。”
就在此時,一直跪在下面的岳未平突然喊了出聲,
“他在說謊!孟長老是無辜的!”
眼見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回到自己身上,岳未平擠出一副寫滿憤恨的猙獰模樣,咬牙道,“是沈禦岚!是他勾結魔修,将毒/藥偷偷給我,利用我害死了七名無辜修士!”
站在一旁的柳放舟皺緊眉頭,喝道,“我看你才是口出狂言!自身難保了還想着拖別人下水!”
正在沈禦岚為這一變故而震驚不已,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時,岳未平突然朝他撲了過來,一把抓住了他的道袍下擺,“沈道長!你害得我錯手殺了同門,日夜備受煎熬,我本不想将你供出,可你明明說好了會保我,如今卻将我利用完了便舍棄,還要将無辜之人一同拉下水,究竟是打得什麽算盤,不如今日都坦白了吧!”
沈禦岚低頭看着他聲情并茂地努力演戲,只覺得越發可笑,甩袖一震,将人擊飛出去,冷然道,“好一出賊喊捉賊,反咬一口。”
孟長老卻出聲問道,“岳未平,你說沈禦岚勾結魔修,慫恿你下毒,可有證據?”
岳未平被正面擊中,擦着地面滑出去老遠,有些狼狽地爬起身重新跪好,道,“有!”
只見一陣青煙憑空升起,一只通體瑩白,形如長尾玉兔的靈獸現身于衆人面前。岳未平抹了把臉,将那靈獸喚來自己身前,靈獸一蹦一跳,一雙翠綠眼瞳猶如碧玉。
竟是一只認了主的雪行獸,此獸很是稀有,卻對修行并無太大幫助,也沒什麽本事,唯一能做的就是認路,追蹤,故而大部分人都認識它,卻很少有人拿它當回事兒。
靈獸與魔獸一樣,一旦認主,便可心意相通,像雪行獸這樣的,除了能在主人迷路時幫上些忙,還能根據主人的命令,記錄他人行蹤。
所謂雪行,并非是指這靈獸通體雪白,還代表了它能沿途留下如白雪般,唯有無光的深夜才能被瞧見的印記。
岳未平瞥了沈禦岚一眼,得意道,“早在數天之前,晚輩便令雪兒暗中跟着沈禦岚,想看看給他毒/藥的人究竟是誰,誰知卻不小心窺見了他與魔修暗中勾結的秘密,前天夜裏更是與那魔修密會,徹夜未歸。他如今能将花無欺在三天內抓回來,還讓他自願認罪,也是因為有這魔修替他出手,重傷花無欺。”
聽到這裏,沈禦岚的臉色驟然煞白,一顆心如巨石沉海。
他千算萬算,也沒有算到,自己與樂正白之間的事,竟能在這時被人指出,成了勾結魔修的證據。如今只能盼望着,魔心蠱之事別再被一同抖出,讓他敗,也別敗得太難看了。
一時之間,坐在高臺的衆位仙尊也是舉座嘩然,事情數次反轉,實在讓人一時難以接受。
岳未平見狀還補充道,如果諸位不信,可以讓雪行獸帶衆人前去沈禦岚與魔修深夜密會之處,定能找到更多證據。
顧安道沉默了半晌,玄光門門主看他舉棋不定,出聲問道,“你口中的這魔修是何人?”
岳未平挺直了脊背,朝着四周環視一圈,皮笑肉不笑地回道,“那魔修就在此處!既然來了,何不速速現身!”
花無欺穿着一襲紅衣,雖然打扮紮眼,卻從始至終都當走個過場,神游天外,此話一出,卻陡然回神,比誰都積極地找了起來,攔都攔不住。魔修總是最了解魔修的,能混入這裏還不被這些老不死發現,方法不出那幾個,沒多久,他便盯着一個方向笑了。
笑了,卻沒急着将人戳穿,反而故意咳嗽了兩聲,等着吸引衆人的注意力。
這麽假的咳嗽聲,差點讓衆人都以為剛才說的魔修,就是花無欺了。
花無欺笑得毫無受傷俘虜的自覺,“沈道長,反正都被人戳穿了,不如現在就再替我澄清一事吧。”
按照仙門中的規矩,花無欺先是擅闖仙盟大會,打傷修士,後又在仙盟大會中搗亂,盜走貴重丹藥靈石,本應被抓住關個幾十年。
對花無欺來說,他并不打算乖乖被關,早就計劃好了怎麽越獄,他們打算關他多久都無所謂。可他偏偏又是個比較計較的人,偷東西是他做的沒錯,可之前打傷沈道長的事,卻是一口天外飛鍋,背起來實在難受。
先前幾次,看在沈道長生得英俊,又是柳放舟的好友份上,他本不打算計較太多,有一是一,再設計讓沈道長也體會一下被冤枉的感覺,這事兒就完了。
可誰叫沈道長運氣太差,本想嫁禍個偷竊的罪名,變成了殺人奪寶,這可不能怪他。
明明不怪他,沈道長卻要将樂正白引來,害得自己差點沒命。都到了這種地步,還相信什麽‘把柄落到樂正白手裏所以沒有選擇’的說辭,他就是傻子!
花無欺盯着沈禦岚笑得愈發燦爛,只覺得岳未平的思路不錯,沈道長和樂正白之間,說不定真有點別的什麽關系。
柳放舟暗中掐住了他的手腕,傳音入密道叫他別在這時候添亂,花無欺便白了柳放舟一眼,反駁了一句憑什麽。
“我實話實說,憑什麽攔我。”
至此,雪上加霜。沈禦岚為維護另一魔修、将擅闖仙盟大會結界之事嫁禍給花無欺的事,就這麽被翻了出來,成為坐實勾結魔修之罪的致命一擊。
沈禦岚沉着臉色,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反駁。
花無欺說完了話,提高了嗓門道,“我說得沒錯吧,宗主大人?”
話音未落,肆意張狂的笑聲從四面八方響起,由遠而近,會場周圍的樹木枝葉忽然被亂風吹動,沙沙作響,氣流驟變,光影交錯間,一團濃重黑霧驟然砸向地面。
塵埃飛揚,濃霧散去,顯露出一襲黑衣的魔修身影,銀鈴彎刀,玄鐵折扇,正是六壬宗宗主。
有人認出他的身份,拍案而起,連名帶姓地怒喝出聲,
“樂正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