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飛蛾撲火

沈禦岚對上師尊的視線,只覺得自己裏裏外外都被看了個透。

他不知道師尊究竟夢到了什麽,抑或只是借着夢境的說辭打預防針。可說到底,師尊口中的‘傻事’,在他眼裏,又往往是‘正确的事’。

沈禦岚兀自想着,如果非要在‘正确’和‘聰明’中間做選擇,他還是會選擇‘正确’,修道之人,難道不是本應如此?

不知怎的,那一句“墜魔又如何”乍然在腦海回響。

于樂正白而言,這是條兩全其美的路,既聰明又正确。他曾經被這樣一番言論震撼,卻從心底裏難以認同,又不知如何反駁,很是苦悶。

明明墜魔才是正道的對立面,怎麽到了魔修口中反而成了得道必經之路,明明不忘道心才能得道,怎麽到了師尊口中就成了犯傻。

他想不明白,也無暇多想。

他笑着朝師尊應道,“請師尊放心,徒兒絕非愚鈍之人。”

好好的一個傻字,就這麽被偷梁換柱,成了愚鈍,叫人難挑出毛病來,可這樣的回應,卻變得答非所問了。

顧安道看了他這徒兒半晌,不再就此話題多言,繼續正事道,“那麽,關于在半路以術法阻攔,耽誤你歸程之人的身份,你可查到了?”

沈禦岚微微皺眉道,“徒兒方才還以為,是師尊與柳道長為了……為了讓徒兒晚上一時半刻,好做足準備,才……”

話說到這兒,他自己也覺察到了不對,如果只是為了詐他一兩句真話,需要提前和柳放舟通通氣做好準備,實在用不着用這樣的手段。

顧安道搖頭道,“為師看了那袋子上的切口痕跡,靈氣很足,卻是用的很初級的術法,無法判斷此人門派、修為。怎麽,你對此也無頭緒?”

沈禦岚略思索道,“此人應是怕被竊之物找回後,被發現少了那一瓶丹藥,再查到他頭上去,故而出此對策,想令徒兒以為缺失的那一瓶丹藥,是在中途散落時弄丢的。若非容秉風找到了那被藏匿起來的藥瓶,恐怕下毒之事,尚未能有證據。”

想到這裏,沈禦岚不禁感到一陣慚愧。在前幾世中,陳未寧也先後多次走火入魔,卻因次次都最終化險為夷,被他當成仙門中的小事忽略,只略微查了事情原委,便在之後幾世都放任不管了。如今,陳未寧在走火入魔後帶着其它六人一起死了,他才驚覺自己竟無法判斷是哪個環節出了差錯。

柳放舟聞言道,“沒有證據,可你心中已有判斷。快快說來吧。”

沈禦岚:“有判斷又如何呢,證據依然是不足的。據我所知,提供毒/藥之人,應是沖霄門的孟長老,将毒/藥和丹藥掉包,騙陳未寧吃下的,應當是玄光門岳未平,害七人內鬥,最終身死的,應還有受到岳未平指使的另外兩名修士,負責言辭挑釁促使陳未寧心境不穩,犯下過錯,而這兩人,也在那死去的七人之中,如今,口無對症。”

顧安道:“同門之間,有矛盾摩擦,相互妒忌,并不少見,但孟長老插手外門弟子間的勾心鬥角,實在說不通,此事對他絕無好處可言。”

柳放舟冷笑了聲,“小人之心,豈是我等能揣測清楚的?”

沈禦岚看了看師尊的臉色,似乎有些猶豫,繼續道,“不過,雖然這些都尚無證據,但徒兒身負血誓,就算說出無憑證的話語,只要未受到咒術反噬,便可自證清白。到時候,就算無人相信此時與孟長老有關,也不會有人能将徒兒當做兇手問罪了。”

他說得有些小心,生怕師尊一個不悅,又生出了想強行将他身上血誓解除的想法。總不能坦白說,自己查到了這麽多,是數次的臨死前親眼所見吧……

顧安道這次卻很冷靜,看了他一眼,道,“還有呢?禦岚,你似乎還有別的打算。”

沈禦岚深吸了口氣,忽然站起身來,走到顧安道正前方,以大禮下跪,

“徒兒想求師尊,于明日肅清門戶,将徒兒逐出師門。”

顧安道沒有說話,此時卻無聲勝有聲,只有四人的空曠房間裏,一時陷入死寂。須臾後,一股氣勢逼人的靈壓當頭降下,直叫沈禦岚呼吸一窒,渾身都跟着變得沉重起來。柳放舟則急忙布了個防禦,将自己和容秉風一同護住。

顧安道是真的動怒了,作為出雲門門主,他已是半步大成,在即将進階的關口停留了百餘年,在這百年裏,尚未有人能超越他。平日裏,他總是盡可能收斂周身靈氣,就連沈禦岚立下血誓那天,也未曾用修為來震懾他人。

如此威壓,即便是躲在柳放舟的防禦罩中,容秉風這初學者也覺得胸口沉重發痛,站不起身。

沈禦岚卻生生抗下了,咬緊了牙關,将一切翻湧的氣血壓制下去,一聲不吭。

顧安道沉聲道,“禦岚,立下血誓那日,你就打定了這樣的主意?”

沈禦岚恨不得匍匐在地,膝蓋、肩頸都開始酸痛發抖,只好努力靜氣凝神,維持個表面的鎮定,“回禀師尊,立下血誓那日,徒兒以為……以為只是花無欺為報複仙門所為,并未猜到有其它人從中作梗。可正因如此,若不立血誓,徒兒必将坐實罪名,等不到洗清冤屈那天,就要身死道消了!”

顧安道輕聲反問:“所以比起身死道消,你寧可選擇逼為師将你逐出師門,也不肯接受出雲門的庇護。”

沈禦岚:“師尊,明日是血誓的最後期限,徒兒必須将知道的一切盡數說出,可證據不足,定然無法服衆,最終孟長老必然不會受到嚴懲,轉而嫉恨徒兒,若師尊不肯将徒兒逐出師門,必将連累出雲門上上下下!”

顧安道直将茶杯摔了出去,瓷片碎了一地,滾落到沈禦岚膝邊:“沈禦岚,你以為出雲門怕你連累?!”

沈禦岚猛地擡頭,眼眶微紅,“師尊不怕,可出雲門弟子數千人,最小不過八歲!師尊,您當真以為此事只是私人恩怨,孟長老在沖霄門坐的好好的,就非要殺幾個孩子出氣嗎?!他背後還會有哪怕是出雲門也輕易動不了的人,還會有哪怕是師尊您也猜不透的陰謀!”

顧安道:“好啊,私自決定了要離開出雲門,今日就敢口出狂言,不把為師放在眼裏了。”

有如泰山壓頂的沉重靈壓驟然撤去,顧安道站起身來,徑自離去了,留下沈禦岚跪在原地,幾聲師尊喊出口,也不回頭去看。

柳放舟總算松了口氣,撤了防護,震袖成風,将地上那些碎瓷片盡數掃到一邊,扶人起來,

“你明知道顧門主的脾氣。”

沈禦岚臉上一絲血色也無,苦笑道,“你也早該知道我的脾氣。”

柳放舟直被氣笑了,擺手投降道,“好好好,你們出雲門最有脾氣,就我沒脾氣,沈兄啊沈兄,這下你打算怎麽辦?”

他其實是有些幸災樂禍的,看到顧門主不肯答應沈禦岚,他高興的很,巴不得這人早點撞南牆,早點回頭。

沈禦岚坐回椅子上,徑自開始調息,“師尊是顧全大局的人,他會想通的。”

就算讓師尊動怒,就算再也回不來養育他的出雲門,就算留下罵名,也好過躲在師尊身後,眼睜睜看着出雲山被血洗,背上永遠洗不清的業障。

他原本已經将一切都計算好了,只要不出差錯,這一世,就能成功查清一切,将孟長老的陰謀連根拔出,連同他背後的人一同找幹淨。如今,一切都亂套了,沒有一件事按照他預計的那樣發生,可就算如此,也不是放棄的時候。

柳放舟問他:“難道你以為沒了出雲門,單靠你,就能查清一切?沈兄,你聽說過飛蛾撲火的故事沒?”

沈禦岚笑了:“我若是打算飛蛾撲火,便不會冒死立下血誓,非要拼這一次了。棋走險招,孟長老等人看我勢單力薄,定會放松警惕,更何況,就算是飛蛾,若是撲個上百上千次,那火再大也該滅了。”

前世裏,孟長老不惜與魔修聯手,也要搞垮各大仙門,這一次,他能聯手的魔修,已經倒下一個了,一切必将不同。

日落後,沈禦岚來到顧安道門外跪了一夜。

江淮遠本在他房前等着,就等不到,一路找來,手裏還握着白日裏的那個裝着丹藥的小瓶。

沈禦岚以為他又要提被竊丹藥的事,安慰他已經無需這樣,江淮遠卻打斷他,說這是他好不容易讨來的,大師兄最近總是受傷,想給他療傷用,又問他為何要跪師尊。

沈禦岚笑道,“自然是惹師尊生氣了。”

江淮遠看他不肯起來,便蹲在師兄跟前說話,“其實好幾天前就想給師兄了,大師兄,你平時總是照顧我,我也想為大師兄做點有用的事。”

沈禦岚:“好,那師兄就收下了,你快回去吧,等會師尊看到你,小心連你一起罰。”

“罰就罰!我挨得罰還少嗎!”江淮遠揚起頭,天不怕地不怕地,“師兄,其實我還有別的事,反正你案子也查完了,等明天解除了血誓,仙盟大會就能繼續啦,到時候師兄陪我參加個比試好不好,原本和我一起報名的小師弟不能去啦,我要是找不到頂替的人,就去不了了。”

明天之後……

沈禦岚愣了愣神,一時沒有答話。他記得江淮遠說的那個比試,兩人一組,小組間進行的比試,沒有太多修為等級的限制。前幾世時,倒是未出現過淮遠的搭檔臨時去不了的狀況。

可這個比試,雖然不限制修為,卻規定了同一組的兩人,必須同屬一個仙門。

沈禦岚摸摸他的頭,眼裏盡是歉疚,柔聲道,“抱歉,淮遠,那時師兄還有別的事,沒法陪你去了。乖,再去找找別人吧。”

“不!”江淮遠急得站起來,一把揮開了沈禦岚的手,“我就要大師兄,不要找別人!”

這小子。

“胡鬧。”沈禦岚搖搖頭,忽然想到了什麽,了然笑道,“我還能過明天就沒了不成?師兄答應你,明天一切都會順利,血誓會順利解除,不會死也不會受傷,好嗎?”

果然說中了。江淮遠眼圈一紅,癟了癟嘴,有點不好意思地确認道,“真的?我看師尊還有柳道長的臉色那麽差,總覺得不太踏實……”

“真的,”沈禦岚伸出右手,和他拉了個勾,“師兄發誓,不會被血誓反噬,也不會廢掉全身修為,更不會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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