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山重水複疑無路
奔馳的隊伍俱是快馬加鞭,恨不得一日千裏,這無邊雪原看不見盡頭,只有冷冷的月光相随。
“老三,喬将軍一個人……我們……”
丁老三沒有回答,只是凝眸看着遠處,白花花一片,如他空亂的腦海,許久才終于能發出一聲不成調的話。
“聽喬将軍的,信他。”
勝利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就在斬徐滿的一刻,大家都以為這事了結松了一口氣,誰知道半路殺出了一隊玄甲鐵衛,自遠處雪線崩湧而來,如同黑色滔天巨浪,滿是煞氣地壓來。
喬逐衡看見這一隊人,心中已然有了計策,當即下令讓李休言帶李家人入林,繞路離開,轉而讓自己到手還沒看仔細的喬家軍向北走,去餘煙城。
那一刻太緊急,縱是一瞬的拉扯都不能有,沒法詳細問喬逐衡之後事,更沒法抗命留下與他并肩——他們名義上還是徐滿的隊伍,現在徐滿被殺,他們立刻又跟着老東家,不知道又牽扯出多少混亂,身死事小,萬一又害了喬将軍可怎麽辦,他們只能撿起徐滿斷首的屍體策馬而走,如同一只群龍無首的殘兵敗伍落荒而逃。
現在已經過去了足有半天,夜深雪亮,看不見出路,丁老三有些後悔,喬将軍一個人,怎麽面對來勢洶洶的鐵騎衛,自己當時腦袋怎麽就沒轉過彎來。
現在回頭也晚,只能先去餘煙城,且看下步如何。
丁老三一遍一遍在自己的腦海中回放喬逐衡最後留給他的話——
“去餘煙城,找燕門王,他知道如何,我不在時,你們聽命于一位叫褚淮的公子,不可抗命!”
褚淮,這個名字他總感覺在哪裏聽過,奈何現在心有更要緊的事壓着,便是一點都想不出來。
丁老三狠狠閉了一下眼睛,又睜開,咬牙凝神不讓自己亂想。
相信喬将軍,就像以前無數次做的那樣,喬将軍絕對不會有事。
“駕!!”
懷中的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褚淮險些沒有接住,摟緊的時候只覺渾身發顫,幾乎站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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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神沒有多久,褚淮勉強鎮定下來摸了摸人的脈搏,醫理他懂的也是皮毛,頂多知道人還活着,至于是不是有什麽其他要緊問題,他也不清楚。
褚淮知道一時半會兒可能還不能下山,趕緊回頭把岩石門用力搬回來,他想不出喬逐衡到底怎樣拖着這副身體給自己挖了一個藏身之處。
濕淋淋的東西在暗處蹭了一下褚淮的手,褚淮點亮火折子,看見邊漠雪探頭過來,小心翼翼舔着自己的主人,一下又一下,那黑色的眼睛被水漬和血液潤濕。
“別怕,仲衡沒事。”褚淮伸手摸了摸邊漠雪的頭,這一次它沒有拒絕,貼着褚淮伸來的手,将自己的溫度傳遞給褚淮。
“我們等一會兒,這裏現在姑且算安全,待鐵騎衛過了再論之後。”
邊漠雪只是坐騎,自然無法給褚淮什麽回答,它能做的只是舔舔褚淮,靠過去把自己柔軟而溫暖的肚皮露出來。
褚淮抱着喬逐衡依偎過去,感受到邊漠雪皮毛抽動,暖意從這四蹄夥伴身上傳來,褚淮撚滅了火折子,在黑暗中睜着眼睛,只覺時間漫長。
等眼睛适應了黑暗,褚淮可以看見這簡陋的藏身處的牆壁上有薄薄的暗光透過來,周圍寂靜無聲。
褚淮不知道喬逐衡在逃到這山上的路上遭遇了什麽,光看那累累傷痕,就知道一路艱辛,再耗神挖洞……胸腔中逐漸聚攏起一團怒火,灼燒着身體每一寸筋骨。
眼睛,眼睛……喬逐衡的眼睛看不見了。
一只無形的手扼住了褚淮的咽喉,随後深深嵌入他的身體,撕扯着他的每一寸神經。
不能原諒,褚淮伸手握住銀槍,把手握的一處暖熱。
這群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最不能原諒的,便是自己,若喬逐衡真有一個萬一,他如何在能如常站在這人身邊。
褚淮捂住臉,感覺到自己臉龐的扭曲,自己來找這人是為了給他一世安寧,如何又把他拖如這禍亂
自己果然是一個再自私不過的人,用自己的命來給主子鋪路就罷,還要拉着旁人嗎?
“呵呵……”眼眶開始有燙意,只能更加用力抱緊懷中人。
“不會有事的……我保證……我發誓。”
“嘎吱嘎吱。”
成片的踩雪聲連在一起,發出時而錯亂時而有序的聲音。
高天傑神色怡然,随自己隊伍緩慢推進,誰能想到最後時刻喬逐衡還是只有孤身一人,徐滿手下曾是他喬逐衡忠心耿耿的喬家軍,最後卻只是帶着新主子的屍首落荒而逃,多麽有趣,多麽——可笑。
想方才小小摩擦,高天傑難免生出些敬意,喬逐衡一人獨戰鐵騎衛二十前鋒,雖挨了幾下重擊,最後卻還是逃走,到了這千重迷宮的山中。
不過也只是如此了,過往多少傳說,都要在此終結,他喬家留名青史的唯一定義只有叛賊。
叛賊喬梁,叛賊喬逐衡,反叛将門喬家——這三句足夠讓他們永世不得翻身。
高天傑勾出一個冷酷的笑意,他們巡察的速度雖慢,但勝在細致,別說喬逐衡,就是一只蒼蠅也飛不出他們設下的天羅地網,只要喬逐衡在這山中,遲早有被他們找到的時候,一點一點,讓他好好嘗嘗被人玩弄于股掌的感覺。
山尖一抹白,那就是巡察的終點,喬逐衡再戰力通天,也只是凡人罷了。
這一次,是高家贏了。
“是這樣嗎……”李尚公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兒孫,無意識重複,“是這樣嗎?”
李東晟滿臉糾結痛惜,李休言木讷不言,滿眼淚水已經被寒風凝結。
“那鐵騎衛知道我們李家也在其中嗎”
李東晟看了看自己兒子,嘆息:“我将人逼到約定地方便撤離了,行動隐蔽,看着像是輔佐徐滿,應當不會出大問題,至于之後……”
李休言啞聲接話:“是我斬的徐滿。”
李尚公一驚,登時臉色俱變:“你怎麽……怎麽自己動手。”
李東晟也沒想到自己兒子有這一出,當場愣在原處。
“是我自己求喬将軍的,徐滿在我李家作威作福,上欺我祖父,下辱我幺妹,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原本喬将軍也不想讓我動手,但這事我們李家既然參與了,斷然不可能完全摘身,爹爹和爺爺盡管責難我就是,要真有個萬一,我不會拖累李家。”
林中一夜密談,李休言已經知道了這場計劃,他只有一瞬的驚訝,很快就接受了這件事,實際他對這個機會早已等待許久,他不知舊事,不像自己的父親和爺爺一樣忌憚徐滿,只少年意氣想争一口氣,豈可放棄手刃仇人的良機。
“罷了,”李尚公擺手,苦笑一聲,“我李家總要有這一劫,躲不過的。”
李東晟:“那若是高家發難……”
“發難就發難!我李家三代忠良,名門虎将,被他們欺了不知多久,就算真要赴命,也要慷慨而去,我們精兵幾千,真逼急了,我可不會像喬逐衡那樣忍氣吞聲。”說完心中覺出尴尬,一直忍氣吞聲的不就是他們李家嗎
李尚公站起身:“我一會兒寫信給王爺,你們守住燕門,這些事如褚淮所說,都給我壓住喽。”
“是。”
李尚公轉而拍了拍自己的孫子,糾結了許久,沉聲:“好孩子。”
方才李休言說那話時,語氣神态,何其像他遠走的妹子,這歲月更疊,有些事總要重來,賊子禍亂國綱,有人伸頭,有人縮頭,喬家已經沒了,接下來不是李家就是宋家,呵,我李尚公獨對幾萬外族敵軍尚不露怯色,現在難道就退縮了嗎,還不如一個十七歲的娃娃!
想先前荒唐,被徐滿踩在腳下,悔矣,悔矣!
“去吧,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戰了,別丢我們李家的人。”
“褚淮他獨身去找喬将軍,我們不幫忙嗎?”
“既然他已經這麽說了,我們先靜觀其變,到和鐵騎衛叫板的時候自是不能退縮,現在……唉……”
徐滿已死,接下來徐家那裏就夠李家不好過了,着實不能再起新災,小兄弟,對不住了。
“守城便是,我相信如何與王爺商量其餘的事。”
聲音漸近,石壁上的暗光逐亮,褚淮知道一夜過去了,那些人找到了山頂。
有聲音摸着石壁而過,褚淮捏進銀槍,緊緊盯着前方。
有通報的聲音,有踩雪的聲音,有兵器嗑到牆壁的聲音。
心髒仿佛就在喉嚨見,一下一下跳着,教人頭昏腦漲卻又熱血沸騰。
褚淮一遍一遍在腦海中過着自己曾經學過的槍法,第一式,第二式……最終式。
他學的不是長于攻擊的槍法,但要殺出一條血路,也并非沒有辦法,不動槍法自有霸道之處。
聲音來來去去,褚淮死死盯着那幾處光點,看它時而黯淡時而明亮。
進洞的人不少,搜尋得慢,等了很久才聽見通報:“沒有。”
洞外,高天傑的臉色終于陰沉下來,他等了足足一夜,就想着這次肯定有結果,誰知道這喬逐衡如此狡詐,竟還是沒能抓到人!
“再找!”
鐵騎衛面面相觑,再一次入洞,最後仍是無功而返。
“不可能!”高天傑從自己的牙縫擠出來這幾個字,“他受了傷,就算跑也跑不遠,除非他自尋短見,跳那百丈懸崖!”
沒人回答,眼看到手的鴨子飛了,高天傑勃然大怒:“從山頂往下!給我重搜!要是還找不到人就給我燒山!”
“就讓這座山!做他喬逐衡的墳墓!”
沒發現,一口濁氣從口中呼出,聽聲音遠去,褚淮不敢妄動,只是在洞中繼續坐着,伸手摸了摸喬逐衡,發現人有些打抖,确定沒有危險,褚淮起身去岩壁前,再窺望許久緩緩搬開了石壁。
褚淮出了洞口,看滿地蹄印,再遠望零星看見幾個影子,等那些影子也不見了才終于回首。
“咔嗒。”
寂靜中一聲卻如雷霆,自洞深處而來。
有詐!褚淮只覺肝膽俱裂,不管對方虛實如何先拔槍便是毫無留情的一刺。
這一槍剛猛非常,帶着十足殺意,洞裏也清楚這厲害,連應了幾招,帶着閃避才躲開。
“自己人!莫錯傷!”
這聲音若泉水叮咚,是個悅耳的女聲。
女人褚淮從來燕門就沒見過幾個女人,細細一辨,這聲音竟然真有幾分耳熟。
那人趕緊從暗處走了出來,身上還穿着鐵騎衛的衣服,但眼睛看着确實熟悉。
那女子笑盈盈做了一揖:“百年修得同船渡,可真是緣分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