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任性

寶樂很快就跑遠了。驚得衆人連聲呼喊。她心中好生煩悶,她如花容貌,大好青春,正是享受愛情,享受人生的時候,怎麽偏偏遇到這詭異的命數?情愛什麽的她是無法受用的。

□□的瘦馬是昭王從胡人手裏買來的火焰駒,腰細腿長,龍首風耳,四蹄撒開,本馭如電。寶樂滿心都是想逃的念頭,仿佛要逃出這天地。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便能破開命數這張大網。

夏日的風撲面而來,搖葉飛花,揚塵走煙,寶樂在不暇四顧也不願四顧的倉皇和焚激中,越跑越遠,青山黑石飛快抛在身後,面前嘩啦啦撲騰騰飛起一大片栖息的水鳥,那灰白色的羽翼遮住了大半天空。

落日鎏金,暮雲合璧,半江瑟瑟,成片的鳥兒織出了成片的绮羅,寶樂被眼前的景象驚到,駐足觀賞,卻被一只大鳥的翅膀梢了一下,把持不住,滾下了馬背。落地之後,也不覺得疼痛,她拔足沖着河灘沖下去,用十五年來的最快速度。這是她從春日那天起,就勃發出的奔跑的沖動。

一直沖到白瑩瑩的流水邊,寶樂微微低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發絲淩亂,頰若塗脂,急速的喘息叫她微微躬下了腰,輕輕按着小腹,胸膈位置陣陣抽痛,然而她卻覺得暢快,大汗淋漓,手腳發軟,心中卻好比輕松了些。臨水照影,自付燦若瑰蓉。

她張開手臂,也要做一下那擁抱藍天和大山的動作,卻是頭一擡,就開始犯暈,天地一旋,腳下一軟,她噗通摔到了地上,這下結結實實被磕到了。她霎時沁出了淚花。

馬兒自己走過來,飲了河裏的水,又去啃食水面的青草,那被驚起的鳥陣也落下了。寶樂依舊保持着摔倒的姿勢,落在地上。夕陽的光線越來越弱,水面鼓起了陣陣涼風,叢林中也幽暗下來,

寶樂心裏終于生出些怯意,心道這是什麽鬼地方,會不會有狼?

端午節到,五毒出洞,單是這麽一想,寶樂就仿佛看到一堆的蠍子和蛇密密麻麻朝自己湧過來,她輕呼一聲,紮掙着動起來,腳踝處卻傳來鑽心的痛,雙掌撐地,坐起身子,才注意到自己的繡鞋不知何時跑落了一只,半幅裙擺都飄到了河裏,這一動,就淅淅瀝瀝淌着水。她急忙扯過裙子,要把水擰幹,卻一使力就哎呦一聲,一看掌心,早被缰繩磨出深深兩道紅。寶樂舉目四顧,深山茫茫不見人,那太陽已全都消失了,山那邊成堆成團的烏黑雲朵,盡數被風吹得湧過來,雲層中有閃電的亮光跳動。

對呀,今天有雨,有暴雨。寶樂忽然想起父親的叮咛,心裏慌張,戚戚然落下淚來。她好好在家聽戲不就行了,幹嘛要到這裏受罪?

她手也痛,腳下也痛,一時放縱的代價就這麽慘重。雨要下就下吧,雷要炸就炸吧。反正我三年後才會死,十五年沒受過皮肉苦,今天盡數嘗個遍。寶樂索性又張開手臂,噗的倒在河灘上,預備叫承受老天的灌溉,幻想着自己想朵芬芳的牡丹,被雨水澆個精透。

想我這樣的人,哪怕凄慘兮兮狼狽兮兮,也是極美的。她輕輕嘆了口氣。

瘦馬低頭啃着青草,忽然從風中嗅到了什麽,扭過頭去,嘶鳴一聲,樹叢後立即也傳來了一聲高亢的馬嘶。不一會兒,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那個皂布短衫的養馬少年,從炸裂的閃電後,沖了出來。銀白的電光,映出了昂揚挺拔的姿容。

寶樂心道,看,這就是老天的不公,怎麽他就可以這麽輝煌耀眼的出場,像個天神一樣,而她不過略試一試,就落得這般下場。

齊天遠遠地,就看到了那綠草地上的紅裙子,那豔霞色的裙擺,一半在風中鼓蕩,像是水底爬出的一捧妖嬈的水草,一半又在水裏飄搖,像是一片凋零的碩大花瓣。他用拳頭敲打馬背,更快的沖了過來。

豆大的雨點說落就落。寶樂看着直落的雨珠,閉上了眼睛。啪嗒一聲,雨水打上了腮幫,好大一顆,然而卻沒有第二顆了。寶樂久久等着,不見動靜,睜開眼睛,卻看到那俊眼修眉,少年人的臉龐,他撐着手臂擋在自己上方,雨水迅速打濕了他的脊背。

“你這個奴才,竟然又直視我了。”

齊天的身體微微一震,雨水順着那肩背脖頸蜿蜒而下,露出了消瘦白皙的胸膛。雨水落上了細密的眼睫,鬓發濕濕垂落,像鳥類的翅膀。寶樂不動,對眼前的救援無動于衷。昭王呢?那個害怕打雷的小孩,應該是躲起來了吧。

齊天忽然伸出手去,抱起了癱倒在地上的美人。他竟有好熱一雙手,寶樂身子離地,才如夢方醒,她狠狠一掌推了出去:“誰許你碰我的!好放肆。”

齊天被推得踉跄一下,寶樂重新站回了地面,落地的時候,面色一白,忍住了腳踝那裏鑽心的疼痛。這次沒有人擋着,雨水迅速打濕了她,發髻早散了,濕淋淋貼在脖頸上,一張臉由雨水沖刷的慘白可憐。

她瞠目看着齊天,雨幕中的少年依舊站得筆直,仿佛一棵不言不語的小白楊,頭上那根火紅的生命燭,依舊如此耀眼。寶樂盯着那根燈燭,久久說不出話,也不下命令,也不喊幫助。齊天等不到她開口,又一次伸出手,卻再一次叫寶樂推開了。寶樂手也痛,腳也痛,凍得嘴唇發青,身子微顫,但就是不願接他的手。

這人真是個禍害。寶樂心道,他三番五次晃到自己面前氣自己倒也罷了,偏偏還故意挑逗她。若不是當日看到他在春天裏的活力和熱情,她怎麽會今日犯傻?讓自己落到這種地步。路邊的野草嘛,本來就是對春天更加敏感的,她堂堂三品郡主何必自輕自賤來效仿?

一道雷轟隆隆而來,寶樂的身子搖了搖,仿佛要摔倒,她扭傷的腳踝支撐不住,還是跌在了地上,齊天急忙來扶她,膝蓋着地,撐起她的腰背。寶樂着這一摸,只覺得滾燙的溫度從後腰席卷了全身。她又羞又怒,又悔又恨,一拳捶到他肩膀上,卻叫瘦硬的骨頭震得發疼:“都是你的錯!你的錯!你滾,你離我遠一些。”

偏那馬童好倔脾氣,好死硬骨頭,他既不躲,也不開口解釋,要按她胳膊,又不敢動手,要放她上馬背,又經不住她掙紮。齊天看她哭鬧,心裏軟軟的疼,他并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了,卻堅持不肯放手。

“告訴你別再讓我看到你,你偏不聽話。你這該死的……該死的混蛋!”寶樂恨得咬牙,只管推搡拍打。

齊天剛一低頭,就看到她那完美的身形,被雨水淋濕的衣衫貼合在身上,夏季單薄的嬌紗又軟又脆,稍一折騰,便沒了防禦功能,玲珑的曲線,盡數展現。齊天冷不防犯了“唐突”的錯,急忙扭過頭去。

寶樂的拳頭,便落到了他下巴。啪的一聲。少年的下颌微微扭轉,紅起一片,寶樂意識到他局促的原因,頰上一紅,愈發羞憤,不再推他,自己往一邊躲去,一翻身,滾上了水濕的草地。她嗆咳兩聲,堅持站起,卻依舊擺出了倨傲的姿态,鳳眼微挑,睥睨那地上的少年,臉頰上亮光微微,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好刁奴,再亂瞧,我就挖了你的眼睛。”

齊天急忙垂首,只覺得那黑沉沉的眸子,仿佛一朵雲,壓上了他的肩頭,那眸中流溢的光亮,像手,摁住了他的脖頸,他連呼吸都覺得困難。

“你好大膽,竟然對你的主子出手。一身皮肉不想要了嗎?王爺的鞭子還沒挨夠?”

風雨中傳來她冷脆的語調,齊天心中微微一動,她是在關心自己嗎?昭王素來霸道行事全憑心意,那任性少年忽然暴起發難,竟然無人敢阻攔。他并未想太多,只是看不得她被欺淩。現在想想,那主子們的事,怎麽輪到他來自作多情?

水大草深,牽牽絆絆,泥濘濕滑,寶樂輕輕挪了挪腳,又差點摔倒,她小心翼翼的站穩,沖齊天昂昂下巴,“過來!”

齊天沉默的走上前去,寶樂嫌棄的看了看那灰漆漆的衣服,冷聲命令:“蹲下。”

齊天乖乖聽話,心道可能又要被踹一腳了。然而,下一瞬,一幅柔軟香滑的軀體就落在了他背上,那細細手指抓住了他肩頭,輕微卻傲慢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背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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