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鬥氣
昭王看她跨馬而去,心道騎馬多辛苦他深知,那一個嬌小姐能跑多遠呢,跑夠了自然就回來了。他也正在氣頭,看着拉馬追出去的齊天,大聲叫罵,“誰許你多事,等你回來,我揭了你的皮。”
他積攢了滿腹的怨氣等着她來哄勸,等她拉起他的手,揉他的肩膀:“好弟弟,你怎麽又犯渾了。”只消她一笑,一碰,他準保立即好了。又跟她說笑,玩耍,再花上幾日夜幾個月的功夫,只為叫她贊一句。直到黑雲翻墨,霹靂炸響,馬場裏小馬追着大馬,大馬跟着老馬團團轉,嘶鳴混亂,他才慌了。妙姐姐,妙姐姐怎麽還沒有回來?
他沖出房門,銀亮的閃電映出了他慘白的臉,他腳下跟釘了釘子似的,走不動路。他隐約記得某年夏天,紫色的閃電劈開了宮苑中的梧桐,大火一下子就蹿了起來,大雨都澆不滅,那火焰在雨幕中升騰,綻放,妖氣騰騰。漸漸的火裏,雨裏,傳出難聞的焦臭味。
聽說梧桐樹下有地龍,鱗片滿布,頭上有角,再長一只爪子,就可以升天了。他用過的鐵槍沒有收起,放在梧桐底下。事後已燒的黑漆漆看不出樣子。大家說是他引來的閃電,他毀掉了大周的龍。
周主很生氣,一腳踹翻了他,板子毫不留情的落在身上,母親并不幫忙解勸,只說他命相不好,運也不好,帶累父母,禍害無窮。他被打的劈開肉綻,拖回了自己宮殿反省,此後每次看到雷電,就會想起父母那變形的面容,和挨到身上的棍棒。
只有妙姐姐偷偷來看他,哄他,外人的鬼話不用聽,妙姐姐說他是好孩子。
昭王咬着牙關,額頭上爆出了青筋,伸手板着門框,做出了豁出去的架勢。他,他得去找妙姐姐回來。山頭雲中,又抛出一道閃電,紫紅的鞭芒讓遠古的大山都在震蕩。他咧咧嘴,忽然哭起來,抱着頭蹲在地上,緊着喉嚨,發出困境中小獸的嘶鳴。
阿長和老付帶着幾個丫鬟冒雨尋出來。阿長心急如焚,手心冒汗,郡主若真遇到危險,那他們真是萬死無法恕罪。“我記得是往西邊跑去了。”
“哎,希望那馬童能把郡主追回來了。”老付瞎聲嘆氣:“這都是造的什麽孽呀。”
“那乞丐倒是實誠,只因被救過一次,就這麽奮不顧身。我還沒見過哪個奴才敢阻攔昭王呢。希望這次看在郡主的面上,不要被打太狠。”待雨小了一些,阿長的心裏也輕松了些,那個神奇的少年,應該能幫着郡主遇難成祥。
老付便道:“他不是乞丐,他說他是獵戶人家,投來京城,一路自給自足,只是驟降大雪,沒了衣食來源,才成那樣兒了。”
倆人走出二射地,遠遠地聽到馬蹄聲。阿長大喜,激動的拍老付胳膊:“果然果然,那少年把主子尋回來了。”
這段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寶樂的腳使不上力氣,踩不得馬镫,側着身子坐在齊天身前,微微壓下身子,抓住了馬鬃。叢林水灘馬行不便,她才叫齊天背她,聽他呼吸加重,恰好到了略平整的草場,便依舊用了馬匹。地面泥濘,馬行愈發颠簸晃蕩,寶樂微微翹起了那只受傷的腳,因姿勢頗為滑稽,讓她感覺自己是剛出殼便折了翅膀的鳥。醜醜的。
阿長連扶帶抱,将她接下來,老付急忙把雨傘遮到她頭頂,寶樂看看自己已然濕透的衣裳,又回頭看看齊天。這少年雙目瑩潤,正靠着馬背喘息,胸膛微微起伏,肩膀輕顫,倒像是在壓抑和忍耐。他大約已想舒展手臂癱倒在地上,但又怕姿勢不雅,驚擾了貴人。
寶樂接過傘給他遞過去,冷聲吩咐:“拿着。”
再次轉身,已有兩個丫鬟交叉手,搭起了人轎,并在寶樂身前彎下腰來。
齊天看着她被人簇擁着,漸漸行遠,消失在大門內,自己噗通倒在了地上。那做工精細的雨傘擋住了他的上半身。他仿佛完成了什麽光榮的使命,沖落雨的天空比出了勝利的手勢。
有這把傘在,別的下人就不敢随意欺侮他了。寶樂這麽想着,忍住了回頭看的動作。
寶樂用熱水簡單沐浴過,紅絨帕子裹了頭發,罩了寬大的袍子,帶着騰騰熱氣,在侍女小心翼翼的攙扶下,靠在了竹榻上,身後墊着厚軟的芙蓉迎枕。阿長尋來了三七藥膏,輕輕給她按摩紅腫的腳踝,随後又尋來犀角板輕輕刮擦。小丫鬟端來了熱辣辣的姜茶,寶樂一口飲盡,胃裏暖和起來,酸軟的肢體疏散開,人開始恹恹的犯困。
她自出生起,不曾受過這累。這一天,又鬧,又慌,又怨,又驚,不僅身體,連情緒都在疲憊。她還是頭一次這麽能折騰,現在什麽都不暇去想,只要倒頭一睡。阿長給她擦拭完頭發,又用折扇輕輕扇,扇出一陣陣甜馥馥的桂花油味兒。
朦胧中,外面又吵嚷起來,寶樂強睜了眼睛,就看到那青色身影莽莽撞撞的闖進來,攔路的丫頭都被甩開。她心裏一慌,趕忙套上了件緞袍,剛打開簾子,那人便茫茫然沖上來,狠狠抱住了她。寶樂被那下巴頂得發疼,她用力推卻推不開,明明還是形容尚小的少年,頂着一張頑劣孩童的臉,卻叫她局促又難受。
阿長終于趕到,披着衣服,點起了燈燭,用力把昭王拉開:“王爺,郡主身上還有傷。”
昭王手下一松,叫阿長撥拉開,寶樂急忙正好了衣襟,把灑落到胸前的頭發攏到腦後去。“這大晚上,你又來做什麽?白天氣我還不夠,晚上也不讓人睡。”
“妙姐姐。姐姐。”昭王喃喃開口,身上發上都帶着水氣,臉上表情似痛似悔。
寶樂一邊擦着被他蹭濕的衣裳,嘴上又罵:“跟你的小子呢?讓你雨裏亂跑。你這個不稀罕人的,”寶樂要罵斷頭鬼,又覺得太狠了,随即住口。
她招呼丫鬟過來,給他換衣服,怕他半夜鬧起來,又寬慰道:“趕緊睡去。讓人省省心吧。你只管胡鬧,我還怕病呢。”
“妙妙。”
“叫我寶樂姐。”
昭王看到橘紅的燈光下,那朦胧的倩影,他被拽到了屏風後,透過那薄薄的描畫宣紙,看到那人,長發傾洩,衣袍垂散,鳶尾花似的寂寂盛開。燈光映照出的影子,怪異的走形。忽然是高高擡起的下巴,忽而是舒展開的纖細腰肢,又驀地一轉,豔惑橫生,原來是她攏了衣袍,轉身躺在了榻上。
寶樂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連頭發都撥到前面,擋住了面頰,人往後縮,眼睛在黑暗裏看不見,昭王被帶出來,只能看到那菱形的唇。白白的珍珠似的下巴,紅到濃豔的唇。那唇輕輕開合,告訴他:“你快走吧。再胡鬧,我就告訴皇帝舅舅了。”
“姐姐,我知道錯了。你不要讨厭我好不好。”昭王放軟了聲音來求,卻恰對上寶樂,一拉被子,轉過身去,連那唇和下巴都盡數藏起。一室豔光頓時消散。昭王吃了這冷落,也來了脾氣,收起了那點做小伏低的好興致,一跺腳怒氣騰騰去了。待到氣沖沖踏着腳大步出門,卻依然不見她追上來哄,又失魂落魄站在那裏,什麽豪氣都消散。
雨不知何時停了,盛夏的天氣如此多變,東方山崖上已經有星鬥升起。星子很快多起來,柔和的光灑落一地。昭王愣愣得站在原地,想要回頭,又放不下面子,想就這樣抽身,又不甘心,正是進退兩難,星空下,卻叫他看到了一把傘。
那傘,潔白輕盈,一朵雲似的,飄到馬舍那裏去了。昭王詫異的盯着那把傘。流雲紋路,玉竹傘骨,那上面圖案,他很眼熟,盤繞的紫藤蘿,飛舞的蝴蝶,恰恰合成一個許字。整個上京,姓許的不少,卻也只有陽平侯有這興致,為女兒繪出一把傘來。
這是……妙姐姐的傘。昭王仿佛被掐住了喉嚨,他驚愕的看着那傘的去向,踏着泥水朝馬舍沖了過去,剛換上的錦蘭緞袍又染上了斑斑點點。
齊天縮在馬舍裏,精神有些恍惚。他輕輕咳嗽了兩聲,感覺嗓子有點發癢。從桶子裏掬了一捧涼水來喝,但胸肺卻愈發難受了。他手腳發軟,額頭發暈,摸摸索索到草鋪上躺下,大夏天的,感覺周身都在發冷。
朦朦胧胧的,抱住了身邊的傘,月光映照進來,他的臉上有病态的暈紅。她願意讓他背着。齊天心想,她大約沒有那麽讨厭自己。
他還依稀記得她的溫度和氣息。他的脊梁硬的仿佛石頭,她的身子卻軟的好似蒲葦,那搭在自己肩上的胳膊,一點力氣都不使,好像嫌棄那坐騎不好,那樣的漫不經心。可她的腿卻挨着他的腰,夾得緊緊的,纏得死死的,仿佛被風撕扯的藤蔓,終于尋得一點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