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決絕
落雪的午後,寶樂正跟阿長做刺繡,許令籠着裘衣走過來,身上帶着寒氣。寶樂站起來把那掐銀絲的琺琅小暖盒遞給他。許令笑着接過,從袖子裏摸出了那副金钏。“喜歡嗎?”
寶樂興致勃勃帶上一試。她有細而柔軟的一幅腕子,姣白瑩潤,天生适合明豔奪目的珠寶。她左右端詳,自覺妙不可言。擡起頭來,卻發現父親正盯着自己看。她心中跳鹿,腮幫微紅。怕父親發現自己擅作主張,已完成了身體上的成人。她還未想好如何應對家人的盤诘。
寶樂強迫自己注視着他的眼睛,努力做出鎮定自若的樣子。幸而許令一笑放過了。“太子身邊那個戲子,裝扮越來越像你了”。“像嗎?”“泥偶塗了彩妝也有幾分人樣呵。”
寶樂咯咯發笑,頭上那只銜寶的金鳳随着她的動作輕輕顫動,當日晚間就跟父親一起用飯。
冬至日,天色陰暗,寶樂呵了呵手,操起了皮筒子,坐車進宮。她點上了兩點朱紅笑靥,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點,皇後的千秋節,每個人都在笑。
陰後是個威勢頗重的女主人,當年跟着周主南征北戰,吃了不少苦頭,如今地位超然,連皇帝都怕她兩分。她一只眼盯着後宮,防着周主亂來,一只眼盯着前朝,掌握大事動向。雖然無一人敢跳出來說後宮不得幹政,倒也把自己累得精力不濟,風華早逝。
她穿着鵑藍色福字不到頭團花大罩襖,頭戴鳳冠,眼角嘴角都有細細的皺紋。寶樂盈盈下拜,送上自己耗費兩個多月功夫才繡成的鸾袍。她那冷冽的眉眼開始軟化,笑滋滋拉着寶樂到自己身邊來坐:“好姑娘,多長日子沒見你了。越發俊俏了。”
寶樂便道前些日子身上不大好,一直在福園調養,今日才來看皇後舅母,确實是該打。陰後哪裏舍得打,一邊叫人把小戲好好演着,一邊摟着寶樂說閑話。她喜歡寶樂,雖然人一點不像精明幹練的小姑,華陽長公主。
太子和太子妃先後腳進來。寶樂留神細觀,太子妃還是那簡樸素淡的風格,頭上戴着一支絹帛花,鬓角垂着一小挂米粒珠,裙角垂在腳面。寶樂看看自己身後迤逦三尺的裙擺,拿扇子輕輕擋住了翹起的唇角。
太子妃是周主親自選中的,看中她端嚴的家風和娴淑的品性。何淑娴也不會叫公爹失望,知道他素行節儉而太子奢侈,自己便更要努力表現。但太子不為所動,金珠腰帶,百裏無一,藍田玉冠,價值過萬。他的行事一如既往——倒叫太子妃襯得愈發奢華了。
驚覺寶樂竟然在觀察他,太子急忙去看,她卻眼波一轉,又落到了戲臺上。
戲到中場,那捧茶宮女的水灑到了她裙子,寶樂嘆息“這石榴紅绫是最經不得髒的,洗滌一次,色便不豔了。”陰後叫她自去處理,後面擱着熏籠,熥一熥還可以補救。随後道:“哎,這般年紀不講究穿戴什麽時候講究呢,看着你呀,叫本宮想起青春年少的時候。”
太子妃聞言抿緊了唇。
寶樂轉身走入了後廂,裙子上那紅濕的痕跡擴散的愈發厲害,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偎住了熏籠坐着,把裙擺撐起來。看着水痕漸幹唇角浮現笑意。冷不防的一擡頭,她卻從百寶格後看到了一雙眼睛。溫柔而專注。香霧袅散,也沒散了他的眸光。倒叫寶樂吓了一跳
太子看着那眉眼,在心中一遍一遍的描摹。這張面孔,他格外熟悉,但今日卻似乎有些不同。她這才從福園歸來,就顯得不同,那眉宇間的嬌媚,如熟的剛好的蜜桃,含羞似的,滴露似的,颦笑都動人。太子心裏沒來由的緊張,他一直都自信,自信自己對小表妹了如指掌。看着她長大,看着她及笄。早晚,也會拉到身旁,看着她日漸增添風韻,如花似的點綴自己一生。但這一次短短的離別,竟然叫他發現自己遺漏了許多。這遺漏,讓他惶恐。
被發現了,楊元策所幸不再躲,光明正大的走了出來,寶樂一聲驚呼,已被他摸住了下巴,身子微微後退,壓在了熏籠上,甜蜜的乳香侵染了她一頭一臉。
太子緊緊攥着了拳頭,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沖動,仿佛被蠱惑一般,細長的指尖撫摸上那櫻紅的唇,輕輕按壓那潤澤的唇珠。“妙妙,妹妹,想哥哥了嗎。”寶樂扭頭要躲,卻被他抓住。“你以前不會這樣的,你會氣得叫我太子哥哥,然後紅着眼睛等我來哄你。”
寶樂又慌又急,提了腳踩他,趁他吃痛的間隙躲避,卻被他拽住了長長的袖子,又拉回來。他低頭聞着闊別已久的香味,卻從她眼睛裏看到了厭惡,不僅是厭惡還有同情。太子心裏一顫,用那近乎哀求的語氣開口:“妙妹妹,你不要這樣。我們還跟以前一樣不行嗎,跟以前一樣好好的?”
寶樂冷笑,不知是怕是氣,她纖細的身體微微顫抖,眼睛黑成了一汪深潭。你憑什麽要我跟以前一樣?男人的力量太大,臂彎的溫度太大,被他那手按住了手腕,下巴頂到了肩頭,寶樂遭受徹底的禁锢,連喉嚨都要幹燒,玉白的脖頸上,出現了一粒粒細小的疙瘩。
太子癡迷着這溫暖甘美的味道,極有樂趣的體察她的輕顫和恐慌。直到察覺到手下的飾物,硬生生,冰涼涼,咯到自己手心發疼。這才注意到她的臉,美豔的面孔,不帶任何表情,那眼神是冷的,唇也是冷的,尖銳到要将他刺傷。“殿下,你的妻子就坐在一牆之隔的大廳裏,你如今卻抱着別的女人。”
一句話喚回了太子的神智,叫他想起了自己有婦之夫的身份。寶樂趁機掙脫了他的懷抱,撫好了鬓角被弄亂的一絲頭發。“殿下真是好大雄心,家裏有嬌妻美婢,享受着齊人之福,還指望妙妹妹一往情深的記着你。”她挑起了眉毛冷笑,唇角帶着怆然:“你不是有現成的魚眼睛嗎?打磨打磨,鍍上幾層光輝,也可以當成珍珠了。何必又來尋我?你當我是什麽!寄托在你太子爺腳下的貓兒狗兒?”
寶樂發現了那一夜荒唐的些許好處。夢境裏的惡心感----這此見着了太子,卻沒有浮現出來。那種反胃和膩煩,被荒村野店的放縱,沖散了。
她摘下了手上的钏子,舉到他眼前,逼問他:“你不是有能耐的很嗎?什麽江山天下,總是你楊元策的。你再逼我呀,你再惡心我呀。你有一幫粉頭尋開心,再把天下長得像我許妙的,不管貴賤香醜全拉到床上,那不真是阿彌陀佛西方極樂!?”
“不,不是!妙妹妹,那天吼你我不是故意的……我根本沒有睡那個戲子”太子痛苦的抓住了頭發:“你要我怎麽辦,怎麽辦?”
寶樂冷笑更甚:“我要你怎麽辦,諾,好一副受害者身樣子,你少做出這種樣子,倒叫別人覺得是我拿捏太子爺了。”
“等我,等我成了皇帝,我會寵你做最最榮華的貴妃。”太子怕死了那決絕的神态,看一次就仿佛被紮一刀,但他偏偏就是忘不掉,偏偏就是舍不下。他忽然又笑,笑得寶樂心頭一慌。他板住了寶樂的肩膀,掌心下軟滑的肩頭,如貓兒似的蹭着他的掌心:“我懂了,妙妹妹,你在吃醋,對不對?”寶樂瞪大了眼睛。
太子愈發以為自己拿準了她的心脈,他總在美女堆裏打轉,或多或少了解她們的脾性。“你故意的。你心裏有哥哥,所以才難受,才任性,才要生氣。你敢對我這麽放肆,還是仗着我的喜愛是不是?”
寶樂已說不出話來。他用他在女人群裏周游的經驗對付她,難道她該感動?
寶樂再退,身體被頂在了檀木架子上,她剛要叫,又閉上了口。外面的管弦聲消失了,她不敢再發出聲音。太子仿佛看穿了這點心虛,他低下頭去,要品嘗那紅潤嬌豔的唇。
寶樂扭轉頭,用上了示弱的語調:“太子哥哥。”楊元策果然停下了動作。“哥哥說對了是不是?妙兒放心,哥哥知道,所以哥哥才由着你胡鬧。”
寶樂心中凄冷,到底是誰在胡鬧。
“陛下春秋鼎盛,只要老人家還活着,那你就永遠是太子。我真誠的祝福舅舅他長命百歲。難道我也要等着你,一直等着?等到我紅顏枯萎變成了年老婆婆。太子殿下,你莫忘了,我已成年。哪有成年的姑娘不嫁人的?”
寶樂壓低了聲音,絮語極近極近的傳入他的耳朵:“殿下,我的身子早給了別人……”她冷笑,看着他如遭雷擊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