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夢醒

齊天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躺在了床上。擡頭,是熟悉的桐木房梁,連屋角的蜘蛛網都還在。他猛地坐起,身上那條醬色毯子滑了下去。他低頭一看,身下還是薄薄的藍布白花褥子,輕輕一動,那竹床便嘎吱嘎吱的響。

他慌了,光着腳跳下地,沖出門外,他看到了熟悉的鍋爐和風箱。晨風吹過,竹林簌簌作響,鳥兒站在井沿上,太陽正在遠山上升起,齊天不甘心的沖出幾步,卻什麽痕跡都找不到。

他愕然低頭卻發現了皂布褲子,白竹布衫子,這是他的衣物,現在好好的穿在他身上。是夢,是夢嗎?他眯着眼睛看遠山,雲朵那麽白,那麽軟,低頭看腳下,河水顫顫,竹影斑駁。他蹲下身去,抓了抓碧綠的竹竿,那堅硬冰涼的觸感叫他體會到些許真實。眼下的早晨,是屬于他的,昨夜,是夜游神送來的怪談?

他失魂落魄的走回棚戶。頭腦昏昏漲漲,身體卻有難言的愉悅。那愉悅偶爾也曾出現在長大後的清晨,帶着孟浪和迷醉充斥在四肢百骸。老鐵匠正把爐火燒起來,鐵鍋裏的水咕咕冒煙,看到他便撣了撣煙袋鍋子,“你這是咋啦?”

齊天低頭:“什麽咋啦”他去井上提了水,倒進木盆裏,清洗自己的手臉。老鐵匠在一邊眯着眼睛看着,忽然輕輕笑了笑,“你那神态安逸的很呀。夢到大姑娘了?”

齊天手一軟,木盆掉在了地上,水花澆濕了鞋子。老鐵匠惬意的噴了口咽:“有啥子好羞的。小兒們不都這樣過來的。”齊天更講不出話了。他起了一碗熱水遞給老鐵匠喝,裏頭跟往常一樣放點敗火的地蜓和薄荷葉。

低頭的時候,老鐵匠盯着他的頸:“你……你真有大姑娘?性子烈啊。”齊天一驚,急忙伸手摸,這一摸,就察覺到刺刺的痛。他轉身又跑到井沿,打了水側首照,果然那右側的脖頸上,有一道青紫,眼角處,還有明顯的撓傷。

是真的!是真的。齊天擡頭看了看太陽,忽然拔腿沖了出去,朝着竹林裏蜿蜒出的那條小道,沖出了七步河,沿着河道不斷的跑出去。全沒聽到老鐵匠在身後的叫喊。要快些,快些,還能看到她。

齊天急促的喘着氣,額頭上汗水滿布,腳下卻不知疲倦。那不是夢,那面無表情手段強硬的婢女,那捧着燭臺,帶着水跡,仿佛是座奈何橋的樓梯。還有樓梯盡頭,那美麗嬌柔萎靡的她。她那嗔怨迷茫的表情,那嗚咽而壓抑的氣息,他都清晰的記得。他還記得,他說喜歡她。齊天被地上雜亂的草根絆了一腳,草上秋露灑了他滿頭滿臉。

再次擡頭,眉毛上的汗水滑進了眼睛裏,叫他眼珠一陣酸澀。他壓着袖子輕輕擦了擦。再次朝着福園跑去。他還記得那座華麗的宅邸,那個女子,她還在那裏嗎?

他涉水而過,踩着嘩啦啦淌水的鞋子,薅着長草,爬上山坡。那座金碧輝煌的大門,還跟以前一樣緊閉着。錾金福字在日光下閃亮。他輕輕按着心髒,察覺到了一怔酸酸麻麻的疼痛。

齊天爬上了溝坡,還未來得及站穩平地,眼前卻出現了一雙翠步花紋鞋。他停止了攀爬的動作,擡起頭來,看到了昨夜那個侍女。“不要逼着主子做惡。”她冷冷開口:“非得被挖了眼睛割了舌頭才甘心嗎。”

齊天停下了動作。逼她……

“大好春夢一場,做了便過了。你算什麽東西,也敢肖想更多?管住你的腿,別亂走。管住你的嘴,別亂講。管住你的心,別亂想!否則,小命難保。你若自己作死,為了郡主的清譽,少不得滅了你。”

齊天抓着草根的指頭默默收緊。“這話,這話是她的意思嗎?”她是站在雲端的仙女,而他不過是爛在溝裏的污泥。只見得淤泥襯托荷花,什麽時候看過污泥和荷花一起端上桌案?她抓了他,賜予他一場歡喜迷夢。但她并不以為樂事,甚至是感到羞恥的。

齊天繃緊了手臂上的肌肉,牙齒将嘴唇咬出血來。一陣難言的悲痛和凄苦吞噬了他的心髒。不配,他不配。他想到了昨夜那用盡力氣的表白,結果只換來輕蔑又驚異的取笑。少年把頭按在草地上,臉龐漲的彤紅,幾乎要大放悲聲,然而,他只是握着拳頭,狠狠的砸向了石頭。石子面上随即留下了血痕。

噔的一聲,侍女把一柄劍放在他面前。“主子叫我把這個給你。”随即轉身去了。過了許久,齊天擡起頭來,看到了那把樣式奇古的寶劍。他抽出劍刃,便聽到一聲清越的龍吟。霜白的光芒刺得他睜不開眼。這是,力量的感覺。

他握着這把劍,仿佛獲得了無上的榮耀和囑托。這貴重而冷冽的劍,叫他想起她美麗而無情的眉眼。他從這劍身上,看到了五彩斑斓的希望。總有一天,他會光明正大的走進她的房間,帶着她最喜歡的禮物,鄭重的,再說一遍。

寶樂慵懶的靠在朱紅色牡丹引枕上,看着籠子裏上下騰躍兒的黃莺兒。阿長坐在錦褥墩上給她捏腿,看到那青色,紫色的印記,搓了紅花油來,輕輕捏揉。“郡主,您可要吃點棗泥粥嗎?還是吃枸杞銀耳羹?”問了一遍,聽不到回話,擡起頭來,卻看到寶樂眼神迷蒙,眸光潋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郡主。”侍女從門外走進來,俯身回報:“他确實找過來了。我依照郡主的意思,把他打發走了。”寶樂這才收了神思,轉手接過阿長遞過來的粥,慢吞吞吃了一口。

片刻後,卻又問道:“阿命,你說那個人會把我的劍怎麽樣?那個笨蛋,該不會當了去吃酒吧。”侍女不知該如何回話。寶樂哼了一聲:“明珠暗投!他若是沒有慎重對待我爹爹的禮物,我就尋到了他,拿劍親手割他一只耳朵。”

阿命便道:“他珍視的很。”她是華陽長公主調過來保護郡主的習武婢,不善言辭,無法形容心中的震撼,在那少年握劍在手的剎那,卻清晰的從他身上看到了英豪的模樣。仿佛是猛虎起跳前的壓匐。

寶樂支起身體換了個方向,讓自己躺的更舒服點,慢條斯理的道:“他最好如此。”阿長猶豫片刻哄勸道:“郡主,咱們這次離家蠻久了……”寶樂軟軟的搭住她胳膊:“急什麽,等我想回去了,自然就會回去。”

她多少有些心虛,還未做好準備,應對失身後的一切。

福園裏休養了一個月,某日天際又堆上彤雲,寶樂籠着披風在院子裏走了一圈,感覺到了風中撲面的濕氣。老付一邊收拾馬棚的材料,一邊感慨怕是要下雪了啊,今年的雪竟然來的這樣早。寶樂曲起指頭算了算,好像才進入臘月。走吧,再不走,就滞留了,父親要擔心的。

臨近年關,置辦年貨,許令站在天工閣裏,随意的掃視着首飾。不期然,聽到樓上傳來嬉笑聲,那是女子的嬌語,一開口莺啼燕轉。許令覺得有些熟悉。擡起頭,能看到樓閣上一個紫紅華服的俊秀青年,他正攔着一個身段苗條的姑娘說些什麽。

店鋪老板用羨慕的眼神瞅着:“家有賢妻啊。”許令意味莫名的看了他一眼。老板笑道:“但凡帶着女子的出門的男人,攔的都是美妾。妻子是要放在家裏好好珍重的,妾倒是可以拿來取樂。不過,眼看着妾跟丈夫取樂,還能在家裏坐得穩穩的,那不是賢妻是什麽。”

許令笑笑。叫老板把新進的好貨拿出來給他看看。偏生,樓閣上那人看了過來,急忙下樓,上前行禮:“侯爺,許姑父。”許令做出乍逢模樣,退步拱手,笑道:“殿下,幸會。”

那嬌俏女子跟了過來,正要上前,卻被太子一個眼神止住。她故作可愛的撇了撇嘴,回身去看首飾,恰遇到老板端出嵌紅寶的金钏。那金钏上镂刻着精細的花草,紅寶切割成光潤的圓。她眼前一亮,扯太子胳膊撒嬌:“殿下,我要這個。”

老板遲疑,這東西是侯爺先看中的。戲子向來懂得察言觀色,小香玉笑道:“這不是有兩套嗎?”話音剛落,就吃了太子一記眼刀。一則這個姑父的習慣,買東西總是成雙的,一個給女兒,一個送夫人。二則,寶樂郡主怎麽會跟戲子用一樣的首飾?小香玉近期剛剛鼓脹的自我印象被這個眼刀殘忍的劃破了。

許令的眼神從太子面容上浮游而過,徑直落到了那兩副金钏上,随後對老板道:“把這送我府上去。找賬房支銀子。”老板忙忙答應。

他轉身走人,并不客套。太子看着那清癯飄逸的背影久久發愣。小香玉嬌嗔:“您要另外買一件心疼我。”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