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絕殺

出了這糟心事,寶樂已無心再去雲州,立即打道回府。侍衛長早飛鴿傳書,先後送去雲州和京城。華陽殿下已從封地動身,不日即到。回程又路過樹林,喳喳鳥叫,幢幢樹影帶給人都是涼意。寶樂正是驚弓之鳥,不由得搓搓手臂。

老付大約是為了撫慰她,笑道:“郡主放心,林中強人,都是拉幫結派呼嘯山野的。這一片都沒有大隊伍移動的痕跡。即便有人,也是獨自游走的獵戶。不會驚駕的。”

寶樂不期然生出煩躁,驚駕,獵戶?你當人人都是齊天嗎。阿長便跟老付使眼色,你這人笨嘴拙舌,不要講話。

回歸侯府,見到父親,寶樂滿滿都是委屈。您說這次出門是大吉,為什麽要哄我。她埋頭陽平侯懷裏,淚水就流了出來。許令剛換上的月藍色松花紋廣袖緞袍立即洇濕了一片。他輕輕撫摸女兒的脊背和頭發:“不哭了,不哭了。這不是活着回來了嗎。”

寶樂一聽哭得更傷心了。可是我再過一年多就要死了。每隔三年就死一輪。死亡這種事,重來再多次都無法習慣的呀。父女兩人就站在大梧桐下面,郡主直接哭倒在侯爺懷裏。下人們低頭合眼不敢觀看。許令百般哄勸都不頂用,索性将人抱起來,直接送到屋裏,擱在了椅子上。許令擡起她的下巴,摸摸她的臉皮:“哎,醜死了,眼殼都腫了。”

寶樂一聽,立即止住了眼淚:“不是梨花帶雨楚楚動人嗎?”

許令搖頭。寶樂随即叫阿長端了鏡匣過來,還讓小丫頭那冰帕子來冷敷。她俯身壓着雕刻花草的椅扶手抽抽搭搭:“不知道是什麽歹人,用土塊來砸我,還用蛇來咬我。”

許令笑道:“那是逢兇化吉的卦象。你會有貴人相助。所以我才放心讓你走啊。”他親手拿過冰水裏浸過的白棉布巾子壓在女兒眼周:“遇到哪個了?緣分嘛,總不會從天上掉下來,是要自己出門去遇的。”

寶樂想到那敦厚又執拗的齊天,一扭頭優雅的啐了一口:“那個蠢貨,哪個要跟他有緣。”許令笑着搖頭,戳她腦袋:“你呀。”

當天,周主宣陽平侯進宮。許令沿着那雕龍攀鳳的漢白玉大道一路走往養心殿,路過後廂,恰遇到昭王從長秋宮裏出來。他穿着竹青色盤龍錦衣,眉宇疏闊,愈顯俊偉,只是許令覺得他的氣質愈發陰暗了。“許姑父。”昭王微微笑着,躬身行禮,許令略微有些意外。這個少年郎,竟然不怕他了。

滿朝上下都在傳,昭王一夜之間懂事了,如今孝順皇後晝夜奉疾,還在努力學着辦事情,連周主都頗為喜歡他。皇後對太子一黨,惱恨已極,早在準備着易儲。只是周主內心還在猶豫。許令籠袖緩步,一派淡雅,情緒掩飾的很好:“殿下辛苦。”

昭王彬彬有禮:“為父母分憂,乃人子分內事。侯爺近來一向可好?聽說寶樂郡主回府了?”

許令的笑容有些微妙:“難為殿下大事在心,還挂懷着小女。她甚好。”說罷,便被那周主身邊的大太監拉了進去。

大周的開國帝王為着楊氏國運的事愁白了頭發,連嘴角的笑紋都透着疲憊。見到許令,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聽說寶樂此去雲州,遇到了危險?不知什麽歹人,那麽大膽,竟然敢傷害朕的外甥女,朕一定會嚴密訪查,定叫那幕後兇手,償命!”

許令謝了皇帝的關心,又問:“不管什麽人,陛下都會下手嗎?”周主一愣:“許卿這是何意,朕自然是正大光明,愛惜郡主的。”

許令輕輕嘆息一聲,“當時,我女兒手下的護衛,抓住了那攔路的匪徒。他果然是受人指使的。提前堵塞了流泉,帶妙妙車駕經過,再放水。一計不成,還有備用伎倆,那幾條蛇,都是劇毒,臣分派的衛兵,傷亡慘重。臣連夜拷問那人,終于得出了背後主使者的相貌。”

“哦?”周主立即問道:“許卿擅長畫相,必然……”他話未說完,就看到許令鋪開的一尺小相,那上面繪着的,是一個面龐富态,眼睛外鼓的中年男人。周主立即道:“好,朕這就叫人張貼,懸賞捉拿,菜市口砍了,給外甥女讨個公道。”

許令面顯遲疑:“陛下呵,若是随便什麽人,以華陽殿下的身份,臣自己就可動手了。”周主詫異:“呦呵,難道這人還有什麽來歷?”

許令如實回答:“這是左相府的一個管事。相府的豪奴,若沒有陛下下旨,他怎肯伏誅。”周主有些意外,他揉了揉拳頭,試探着問道:“愛卿可核查準确了?是不是有心人故意嫁禍,企圖挑撥何相與侯府的關系?何相一向老成持重,待下甚嚴,若是誤會,豈不是傷了老臣心?”

許令不語,帝王便道:“妹夫啊,朕知道你心疼女兒,但此事畢竟幹系甚大。還需要認真計較。這樣吧,朕從刑部和大理寺調人過去,認真審問用心排查,一定會給外甥女一個交代。”

許令行禮謝過,面上的神色八風不動。眼見他要告辭,帝王終于忍不住,又問:“難道元策真的不堪重任?這孩子我也是知道的,雖然貪花淫逸,但大事上卻不糊塗。”

許令聽出了話外之音,事關易儲,哪是自己這種身份的人可以說話的,他心中透亮,面作苦笑:“陛下,還是那句話,我若真有看透世事的本領,這次,又怎會叫我女兒遭了險呢。”

周主便有些掃興。臨了又覺得自己偏袒左相太明顯了些,臉上過不去,又笑着展示恩寵:“華陽妹妹快回來了吧?朕有心春耕以謝天下,到時候,你們夫妻可以一起來呀。”

許令再次謝恩。

寶樂素來對春耕這種事不太感興趣。那幫貴族女子,帶着丫鬟仆從,攜着茶具,坐着車轎,走到那早被開墾好的地頭,尖着手,略微灑下兩顆種子,便□□耕了。其實不過白白浪費了農民功夫,辜負農時。她聽老付說過,為了迎接王公貴族的春耕活動,那田地要提前耙過三遍,又要莊子裏全部老小都回避,等到兩三天折騰完,他們才能回歸田地,把該補的補齊,該收拾的收拾齊全。她情知自己種不來莊稼,也不去給農夫添麻煩,何淑娴,绛雲夫人等,整裝待發的時候,她坐上車轎,施施然去往福園。

不湊巧,偏在路上遇見。

何淑娴褪掉了绫羅綢緞,皂布巾子纏了頭發,釵環簪珥全都不見,除了那張臉潔白無瑕,看起來還真像個村姑。見到寶樂那華麗的車駕,她的臉色變得十分難看,一邊的丫鬟顯然是主子脾性,開口便道:“這寶樂郡主真是張揚,連皇帝陛下和咱們太子都是布衣草鞋,偏她還打扮的跟個孔雀似的。她這樣子,哪裏像是去種地?”

阿長正在車下給主子買*春蒿團團,聽了這話,回頭罵道:“何方野鬼,在此放屁!我們郡主身體不适,陛下親口說到福園好好療養的。難道你敢對陛下的口谕有意見?”

“阿長?”車廂裏傳來一聲輕喚,轎簾撩開一條縫,露出了寶樂郡主妩媚嬌俏一張臉,她的眼神從何淑娴主仆身上浮游而過,看住了阿長:“快來,那只折足雁又飛回福園了,再耽誤,見不到我,它要着急。”随後又吩咐老付:“大叔,走了。再停下去,倒是咱們打攪了太子妃種地。”

她自始至終不曾與何淑娴說話,那輕蔑的眼神,叫何淑娴快要氣炸了肺。你竟敢,竟敢無視未來的帝國皇後?

太子妃緊緊抓住了衣襟,眼瞧着那華麗的車駕遠去,面色灰敗的,仿佛見到了鬼。小丫鬟見了,急忙攙扶住她:“主子,您不舒服嗎?要不我們跟陛下告假,今兒不去了。”

“去。一定要去。”何淑娴靠着丫鬟站直身子,克制住暈眩。不去,豈不是顯得她心虛?她心中仿佛有一團熱風在鼓噪,覺得自己白色的肌膚在日光的曝曬下,迅速變黑,老化。怎麽她許寶樂就可以這般恣意妄為?還哄得男人,一個兩個都為她團團轉?這種狐貍精,難道不該早早死掉?

京郊莊子上,許令正在收拾一把鋤頭。他換了一身束腰葛衫,青布長褲,愈發顯得鶴勢螂形。衆人恍然望去,忘記了扶穩手裏的犁,偶爾一聲驚叫響起,便是犁走串了行或者歪倒在地。

許令自己似乎未覺,他正全神貫注對付手中的農具,一邊敲打鋤把一邊對華陽長公主笑道:“殿下瞧什麽呢?還不把種子拿來?我還當殿下剛從雲州回來,今天要跟妙妙一起休息呢。”

華陽叉着手走過來:“我要是去歇着了,侯府分到的這塊地怎麽辦?難道指望你們父女兩個?”她看看旁邊左相的地盤,那裏已經快完工了。

“夫君怎麽不把犁?”

“殿下開什麽玩笑?”

華陽哈哈一笑,走過來掂起了鋤頭:“這小號的依舊扛不動嗎?”

“如殿下所知,我拿過最重的東西,是一捆竹簡。”

“不,你抱得起我和我們女兒。”

許令只得服輸。

華陽掂掂鋤頭,輕輕一搖,很明顯那鐵造的鋤刃有些松動,大約是木柄有點細,連接處還插着幾個用來固定楔子。這工具,若非耕田老手,根本用不合掌。此次春耕,具體事務是左相操辦的,他故意看我們出醜嗎?

她眯着眼睛望了望左相的地盤,湊近了夫婿低聲問:“夫君确定意欲傷害我們妙兒的,是何家那賊丫頭?”

許令點頭。“我了解過相府情況,唯有大小姐的奶娘有可能識得養蛇人,她前夫原是幹這個營生的。”

華陽點頭表示知曉,随即叫下人“先伺候侯爺歇息去”。

“這鋤頭……”

“不要緊。”

“那有勞殿下。”許令顯然很有自知之明。

她看似打算自己把這塊地拾掇了。周主登上皇位前,兄妹倆相依為命,逃過荒抗過租,說到種地,許侯不可能比她能耐,在場衆人也不可能比她專業。只是今天,她不為種地而來。

何淑娴一路引導衆女耕作,跟各路貴婦接洽也毫不怯場,盡顯大婦懿範,看衆人心悅誠服,聽她們交口稱贊,那在寶樂郡主面前碎成一地的虛榮心頓時得到了滿足。

撒完了自家地裏的種子,她接過丫鬟手裏的帕子擦額頭的汗,卻不期然看到地上一道,拖長了的,黑黢黢的影子。何淑娴心頭一跳,擡起頭來,便看到一人當自己面站着,一身绛紅錦衣,青絲捏成一團,頭頂束着一個金燦燦亮晶晶金鳳朝陽冠,大眼望去,竟然是男兒打扮。她俊眼帶霜,眉心隐約有戾氣,睥睨間一片冷厲,視線一掃,就叫人臉上發疼,仿佛凍雨迎面撲來。唯有那紅唇一點,天然上揚,仿佛帶笑,恰似雪地裏出現了一支紅梅,嬌俏動人,柔情婉轉。滿上京的女子數過來,有這種氣場的,唯有一個,便是華陽長公主殿下。

何淑娴愣愣地站在原地,手腳仿佛被冰雪凍住,動彈不得,那席卷而來的龐大壓力,叫她覺得自己仿佛一只睡在土壤裏的螞蚱,恰對上當空落下的鐵鋤。

“何淑娴!”

她聽到一聲清亮的脆喝,金聲玉振,恰似響雷滾在心頭,不由得挺直腰背,夾緊了肩胛骨,開口應道:“諾。”這一擡頭,她隐約見一個黑影,朝自己飛了過來,太陽明晃晃刺眼,擋住了視線,她卻好似被那聲清喝下了定身咒,站在原地,忘記了躲避,瞳仁裏,那物越來越近,越來越大,宛然是鋤頭兒形狀。

耳邊似乎有人驚叫連連,連聲喊話,她卻就是沒能移動一點兒。一聲慘呼響起,太子妃倒在了地上。衆人面面相觑,怔在原地,幾息後,仿佛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一湧而上。

華陽殿下看看手裏光禿禿的鋤把,當成軍棍轉了一圈,随即扔在了地上。恰滾到呼天搶地跑過來的左相夫人腳下。

何夫人嗓子裏發出嗷的一聲慘叫,她推開衆人,要去找華陽拼命,剛要拉對方衣襟,卻被視線冷冷一瞥,她針紮似的,又收回了手,一轉頭找了左相,一起哭到周主面前。

“陛下,陛下,我的女兒,您的兒媳婦,她死得慘啊。”何夫人儀态盡失,哭得聞者落淚。

華陽看起來很冷靜。她沉穩的走到皇兄面前,一整袖子,屈膝跪下:“陛下,臣妹失手。誰知道那鋤頭好端端的用着,它忽然就松脫呢?我還大叫太子妃的名字,提醒她閃躲。在場人都可以作證。如今,臣妹任憑皇兄處罰。”

周主便道:“來人,去驗驗那鋤頭”

何夫人身體微微顫抖。她沒料到華陽會這麽大膽,這麽瘋狂,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就敢下殺手。

原意,只是一點小道的報複。果然,不一會兒,護衛找到了鋤把,和松脫的楔子。那鋤頭确實是沒有固定好,自己飛出來的。左相打落牙齒吞肚裏,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這農具的準備事項,原本是他操持。

何夫人只得哭得更慘,引起更多人的同情,叫皇帝為自己做主。人家女兒都死了啊,還好好當着太子妃,眼看要變鳳凰了,衆人都唏噓不已。皇帝只得對左相夫婦好生安撫,提拔他們的兒子了事。

農家小院裏,陽平侯還在休息,看到華陽邁步走來,便從躺椅上撐起身體。他眼睛下有淡淡的青痕,為着查找兇徒,已連夜沒有合眼。

“殿下,”許令以袖掩口,小小打了個哈欠:“怎麽這時候回來了?”又仔細端詳她一番似乎發現了什麽:“出了狀況?”

“沒事。”華陽笑笑,坐在榻邊,随手取了茶盞:“一點小意外,已經收場了。你再睡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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