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攤牌

次日天光熹微,趁着華陽未起,寶樂急忙帶人把齊天送走,從後院角門開溜。寶樂有些惶急,“你快去吧。我會去昭王府,把你姐姐要到我這裏來。”

齊天正做沖出去的姿勢,聞言又扒着門框回頭。“郡主……”寶樂表情有些不自然:“就當報你的恩了。你快些去吧。”一邊說着,一邊把一包幹糧遞過去。

齊天心裏湧出幸福滋味,仿佛剛喝了一杯甜蜜的米酒。她是舍不得自己挨打,又不願自己擔心,所以才開口幫忙的。天色還未涼透,她姣白的面容,卻有層溫潤的光芒,籠着輕紗的百合花一樣。齊天恨不得伸出手去,抱她在懷裏,狠狠親她一口。卻還是得克制,攥着門框的手都迸出了青筋。

“郡主,郡主您的腿……”

寶樂一愣,才曉得昨日被母親罰蹲牆角的模樣都落在他眼裏了,她老老實實頓蹲了兩刻鐘,起來的時候,還差點栽倒。寶樂臉上一紅,頓時又羞又怒,“哪個許你亂看了,你這個眼睛不老實的……”阿長急忙勸解:“郡主息怒,且小聲,別嚷起來啊。”

寶樂立即住口,見他不動,眼睛似乎有笑意,驚覺自己的威脅沒用,又怒了,伸腳踹他:“還不趕緊走!我娘發現了,你是死是活?”齊天這才哎哎答應着,連連點頭,一頭紮進了春暮的晨風裏,如果這個時候,街道上有人,一定會發現他的臉上,也是帶着笑的,嘴角翹起,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的胸膛裏,仿佛也鼓蕩着一陣春風。

母親雖說要善待恩公,但發現恩公在她床上,事情就不知道會怎麽樣了。寶樂心裏慌慌的,直到齊天走遠,角門重新關上,她急急忙忙回到閨房重新躺好,把被子将自己裹嚴實了,才覺得安穩了點。

不消片刻,華陽便過來了,寶樂做出睡夢中被驚醒的樣子,揉着眼睛,爬起來,“娘親,您好早,怎麽不多睡一會兒。”華陽已換了窄袖騎服,看起來格外精神:“我騎馬回去。等太陽高了,熱得慌。”

寶樂不敢多說,急忙起身送她。“這裏比城裏頭涼快,母親大事辦完了,就來這裏耍。”

華陽點頭:“嗯,何淑娴死了。”寶樂頓時一驚,臉色都僵硬,這才是母親特意來這一趟的目的。華陽以為她是在怕,頓時皺了眉:“我怎麽生出你這麽個沒本事的女兒。”随即上馬,飛快遠去,寶樂展望那明利身影消失在地平線上,久久回不過神。

華陽殿下且不回府,先到皇宮裏,她進入長秋宮,就聞到了撲鼻的藥味,不由得皺了皺眉,緊着腳走入內殿。陰後已經醒來了,她靠在青墨色金線龍鳳大迎枕上,一顆碩大夜明珠,照亮了臉龐,黃慘慘的,有些吓人。

“好嫂子。”華陽心裏一顫,拉住了她的手:“皇後,您怎麽就變成這種樣子了?明明我走的時候,您還精神的很呢。”

陰後嘴角帶着點慘淡的笑,又紮掙着坐起來:“還不是早年留下的毛病?當時又戰亂,又自己好強,沒去理會,如今都報應了。”華陽心中慘然,只得讓她放寬心。陰後面上流露出悲哀和憤怒,別的時候,她都寬容,唯獨對上周主,她寬容不了。“那個老東西,就不知浪到哪裏去了。對了,春耕的事,我都聽說了。”

華陽做出驚訝和後悔的樣子。“哎,我是失手,陛下已叫我在家裏反省。”陰後便笑了:“你裝什麽裝,我還不清楚你的性子。我還沒死呢,朝堂上發生點什麽,我都知道。何家好大野心,何淑娴好肥的膽子,虧她平日裏那麽仁德,扮得跟個菩薩一樣。若是我女兒被人傷了,我也定要她用命來還。”說罷,又嘆:“妙兒是好乖的孩子。可惜我沒福氣,沒生個女兒出來,就倆小子,整天氣我。”

華陽想到女兒房間那古怪的氣氛,心想她也沒有那麽乖了。嘴上說的卻是,“那我把她捉回來,叫她在榻前陪您。”

陰後搖頭:“她以前也常來看我,最近不來了。”她眼角的皺紋密集的堆疊起來,瘦瘦的手攥緊了織錦緞被:“我想,我知道是為什麽。”寶樂,明明是怕再遇到不能見的人。“你這次回來的好。恰逢左相因為春耕事故,被皇帝申斥,這是個機會。我計劃舉薦……”

華陽直到半下午的時候,才從長秋宮裏出來。明豔的面目冷到飛霜,叫人不敢直視。

昭王自從博得了陰後歡心,便扮出許多乖巧。更無師自通好些手段,買通些宦官宮女親信之類。自己做些什麽好事,就百倍宣揚,太子那裏有一點不對,也添油加醋的鋪張。一日說好,兩日贊好,便叫陰後廢儲的心更加堅定。早就張羅着,要扶昭王上臺。只是周主那裏還不好應付。

恰巧這次春耕,陰後身在病中,沒有成行,那周主早又伺機得趣兒。這不,才一回來,陰後就親自帶人去查,果然叫她從陛下的衣襟裏,發現了一片長指甲。塗得紫色鳳仙花汁。現在上京裏,只有绛雲夫人塗紫色指甲。陰後當即變臉,怒如洪水。

“那夏主為着妖姬亡國,如今陛下也要效法嗎?你當初沒有武王蒙面斬妲己的氣量也就罷了,今日還要重蹈覆轍,我看你就是下一個商纣!”

周主一個好好的開國之君,本罵成這樣,怎會不怒?他雖然禁不住绛雲的誘惑,卻覺得自己跟那些糊塗男人不一樣,他怎麽可能拜倒石榴裙,他就是受用個女人罷了。這架一吵,兩人從兩看相厭,簡直變成了仇人。陰後也添了氣,病得更重了。

華陽記得春耕時,确實有個妖嬈婦人存在,心裏低低嘆了口氣。那绛雲夫人對□□偷歡這類事何等熟手,她真要做,又怎麽會叫你找出痕跡。這故意留下線索,不就是想害你生氣嗎?不怪陰後看不透,人陷其中,只怕誰都無法淡定。她心事重重回到侯府,看到站在中庭迎接的夫婿,頓時精神一震,一溜小跑過去,壓低了聲音:“相公,大事了。我們女兒養了個野男人。”

許令一驚,伸手攔住了風風火火的妻子:“你把人抓了?她又怎麽樣了?”

“沒有。”華陽果斷搖頭:“我覺得好尴尬,只得假裝沒發現。”許令這才松了口氣。他拍拍夫人的手以示安撫:“不要太緊張,或許是你錯覺呢?”

“不會。”華陽搖頭:“我雖然不常在她身邊,但她那點小聰明瞞不過我。我一照面就發現不對頭了。”說罷,又嫌棄,“真是好笨個人。你還當着前朝世子的時候,我們就偷期暗會了。也沒叫人發現啊。啧。果然她除了臉,什麽都沒繼承……”

許令只好微笑。

華陽從來不缺決斷,既然心意與陰後達成一致,不日後,她便将左相何家擁權自重賞罰自出的奏折呈遞給了皇帝,再有陰後配合,一口氣拿下何家,扶持了某嚴姓功臣上位。衆人揣度之下,覺得是陛下嫌功臣放肆,這才動手清理,于是愈發謹小慎微。這嚴怔更是圓滑,懂了陰後和華陽的用心,不日後,即上诏書,參了太子一個不忠不孝。

正所謂積毀銷骨,是年夏日,總為飛不起的龍憂心的周主,似乎也從自己改好的次子身上,看到了希望,于是在乾清宮宣召,廢楊元策嗣位,囚禁在府。過了月餘,又下诏立次子楊元榮為儲君。原昭王元榮,心中大喜,只是未表現出來,一如既往進宮請安,各方殷勤,連往日最不耐煩的臨池也做了。

只是他手裏寫得是錦繡文章,心裏念着的,卻是他的妙姐姐。他如今是太子了。這權勢如今是我的了。她還怎麽嫌棄我?她還會不會冷言冷語?呵,這個女人,她要的“人上人”要的“尖上尖”愛的“榮華富貴”,他統統都可以給她了。

他接了冊封诏書,第一反應就是快馬加鞭的,去告訴他那妙姐姐,誰知腳下一邁,還沒走出王府,就有站住了。他想到如今他是未來的皇帝了,無上的權勢都是屬于他的。她的一切,都是要他賜予的,自己何必巴巴得尋過去?他要等着,等她自己尋過來……

消息傳到福園,寶樂有些暈眩。太子……就這樣被廢掉了?阿長見她眉間抑郁,便小聲道:“郡主若是難過,倒是可以去探探。現在,他什麽都沒有了。”寶樂低低嘆了口氣。她曉得阿長的意思。那不是同情。他什麽都沒有了,就不會逼迫于她了。

楊元策已經被移出了太子府,如今安置在京西前朝遺落下的一座舊宅子裏。寶樂提着裙裾從縫隙裏冒出野草的石子路上走過,輕巧的鲛紗拂過草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葉上的露水,打濕了她的鞋尖。

廢太子靠窗戶坐着,看到她小心翼翼的走過來,那動作神态,像極了幼時撲蝶。這宅邸荒蕪已久,煙草漫漫,很适合邂逅狐仙。

“苔深不能掃,落葉秋風早,八月蝴蝶黃,□□西園草……”

寶樂聽到略帶沙啞的頌詩聲,擡起頭,看到他當窗露着小半邊臉,正對自己微笑。唇角勾起,一如既往挑達。連眼神似乎都沒變。依然是那酷肖陰後的模樣,深情,又帶點貪婪。她記得這首詩,當初還很小的時候,他就拿着珍珠或者鮮花誘哄自己,讓自己跟着他念。她用甜脆的口聲,跟着他讀。等到念至:“十四為君婦”就羞惱了,她是早熟的,追着他打,把身邊的插花,雞毛撣子,不分輕重的丢過去。他哈哈笑着跑開,一幅開心的不得了的樣子。

青梅竹馬,多麽美好,他早早的在她心裏種下痕跡,試圖占有那最純真的時光。日後,不論何時,只要她回憶起童年,那回憶裏,就一定會有他。

寶樂被那帶着蠱惑意味兒的詩句念到暈頭轉向,心裏反酸,手心被指甲掐進去,闖進門去,吼道:“你住口。”

他果然閉嘴,只是依舊笑笑得看着她。他說道:“我最近還在想,上京如此大,不知何人還記得我這個廢太子。後來想啊想,便知道,一定是妹妹了。妹妹再做出兇巴巴的樣子,也改不了自己柔軟的心腸。”

“不!”寶樂昂高了下巴,陽光只照亮一雙眼睛:“我是來嘲笑的。你落到今天,是活該。”

他卻不怒,反而哈哈笑着鼓掌:“來得好,來得好。我就是活該。”放下手,又一本正經:“你看,我如今已成這樣子了。你看着,可覺得愉悅嗎?”

寶樂打量四周,這裏只有極為簡單的陳設,想想太子府的奢靡,看看這粗瓷榆木家具,真是一記響亮的耳光。他說:“我的用度尚可維持,周主并沒有那麽恨我這個兒子”。

“舅舅是恨你不争氣。”寶樂別開頭去,忍下了心中酸澀,“大哥,你本是個好人,怎麽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楊元策看着荒蕪的庭院,沉默半晌才道:“誰知道呢?我看到華美漂亮的東西就像搬回家去,不管是瓷器,還是香花,不管是飾物還是美人。呵……我曾經也想改,但我總是克制一兩天,就變本加厲。”說着說着,又笑了:“誰不想呢?妙妙,你說誰不想呢?只不過我運氣好些,當着太子,所以我有權有勢有錢,能付諸行動罷了。”

她曾想過,若他只是一個普通的錦衣纨袴,說不定倆人還真得玩到一起去,然而他竟然貪得要收藏她,折花般帶回家去,貓兒樣圈在床上,鳥雀般鎖在籠裏。還要她覺得自己領受了無上榮光。寶樂眉眼凜冽:“你就是貪而已,烏鴉一般,叼着東西回巢穴,早晚鬧得後院起火。不用說得這麽好聽。”

“對啊,我貪……我該只做個閑王”然而偏偏又對權勢存着幻想,有了皇位,普天下輝煌華美之物,之人,便都是他的。他悲切切低了頭,那點虛僞的笑,再裝不下去。

寶樂咚的一聲,把籃子放在桌案上。那裏頭放這些他喜歡的制作極為精美的糕點。“妹妹。”寶樂要走,又被他叫住。他站起身來,寬大的青花罩袍空空蕩蕩挂着。他瘦了好多,俊秀的面容忽然湧現出大波的疲憊。

“你知不知道,我對你好了十五年,你卻一夜之間對我冷漠以待的時候,我有多恨,我甚至想着你別在世上出現就好了。那我還可以正常一點。我總想着,把你收回家裏,好好安置。那院子,那屏風,那牙床繡榻,那擺件兒绫羅,要是不夠美,不夠出色,怎麽能配得上你呢?十五年啊妙妙。我着了魔似的,為着那天做準備,好容易,你成人了……你卻不知随便把自己給了哪個。我幾乎廢了,不,我心都沒了,你知道嗎?”

寶樂眸中似有微光閃爍。然而沒有眼淚也沒了溫情:“你終究娶了何淑娴。你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麽。你憐惜太多美麗的女子,我只不過格外出色些,叫你關注的多些罷了。這樣算來并沒有那麽重要。你一廂情願入魔障。怨誰?”說罷,轉身就走。他追出來幾步,終于喊了出來:“是誰?他是誰?”

寶樂回頭,方才的柔憐全都不見,驕傲而又漠然:“區區廢王,敢這麽跟本郡主講話?”他臉上滿滿驚愕,妙妹妹何時也會這般教訓人了。此情此景叫他想起自己當初放狠話的時候:“你等着,這江山天下,還有你許妙,都是我的。”她這是在報複?

他忽然又笑了。還是這麽可愛啊。寶樂看着那笑容,微微發怔,仿佛幼年玩鬧時,任由她沖過來,撲上去,揮着拳頭:你打吧,我不還手。

“我可以告訴你,我很中意他。至于他是誰。與你何幹”

楊元策似乎在那一瞬間,聽到某種東西碎掉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

說好的改錯字沒有改……/(ㄒoㄒ)/~~按照現在一周更兩次的頻率來看,下次更新應該在周四。中間如果看到更新 ,那都是錯覺。謹以此告知追文的小讀者。

我已經連軸轉忙很久了,希望快點度過黑□□~~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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