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收徒
房間裏的熏香已經燃了快兩個時辰了,少年仍然倔強地跪在地上。
“你為什麽還不走?”石塌上的女子轉過身來,以手撫額,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一身豔麗的紫色衣裙鋪陳開來,好像一朵盛放的曼陀羅花。
“家裏面砸鍋賣鐵,才湊了一筆錢讓我過來拜師。我不能辜負了爹娘的期望。師父要是不收我,我就一直跪着。”
“我一時心軟,從蛇妖口裏救了你,怎麽就惹出來這麽多麻煩?”女子像是在自言自語,不過語氣已經明顯有了一絲緩和。
“爹娘說,不求別的,但求能學得了一些法術,能夠自保,也就心滿意足了。”
“那為什麽不去道門?求仙問道,不是比向一只妖學藝要強得多了麽?”
“那些道長老爺們,哪裏看的上我這樣窮人家的孩子。”少年說着,局促地拉了一下洗得發白的衣角。
“好吧,你可以留下來,不過我可先說好了,在山上,一切都得按我的規矩來,一樣做不到,你就下山。”女子對着空氣掰了掰自己的長指甲,還不忘吩咐道。
“是,師父。”少年興沖沖地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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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名叫文靖,幾個月前上山采藥時,不慎碰到了一只蛇妖,眼看就要淪為蛇妖的腹中餐,恰好被路過的女子救了。
可這女子也不是尋常之輩,她是千年花妖,名叫華顏。據她事後說,她不過是看着他可憐,才出手傷了蛇妖,留了他一條小命。沒想到,三日之後,他會親自求上門來纏着她要拜師。
華顏雖然終究收了他,卻顯得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一開始便對他的活兒萬般挑剔。就在收徒當天,她就神情嚴肅地給少年立規矩。
“我從不沾人間的葷腥。我要喝的是每天清晨玫瑰花瓣上沾的露水,吃的是園中千年桃樹上的果子。就算是喝茶,也要用井中的泉水。”
吩咐完喜好後,華顏又開始自顧自地對着鏡子描眉,竟然一點也不把這個徒兒放在眼裏。
少年畢恭畢敬地為她端茶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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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到了中午,他看着她淡淡地對着一盤野果,終于忍不住支支吾吾道,“師父,我午飯吃什麽?”
“你吃什麽,随便,我不管。”她頭也不回地扔給他一個小錢袋,“自己下山去買去。”
少年畢竟是年輕人,性子活潑。他興奮地跑下山去,買回來一大包吃食。自己在偏房裏找了個角落坐下了,打開一個包裹,撕開半只燒雞,在誘人的香味中大快朵頤。
忽然,門開了。
一襲淺紫色的衣角露了出來。少年撕扯雞翅的雙手停在了半空中。
華顏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到了他那油膩的雙手上,有些嫌棄地說道,“吃完記得洗手——”
少年忙不疊地點頭。
吱那一聲,門又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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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日後。
“早知這麽麻煩,我當時也就不那麽多管閑事了。”華顏當着自己新收的徒兒的面,對着前來讨茶吃的一個年輕男子抱怨道。
“你就會嘴硬。”那男子笑道,“明明是花妖,平日裏卻過得和人一樣。你哪裏會舍得讓這個孩子被蛇妖吃掉。”
“文靖,你去倒兩杯茶水過來。”華顏轉而使喚文靖道。一面轉向男子,“陶然,你且不必說我,你看你自己身為竹妖,平日裏不是也愛擺弄那些竹笛什麽的,你這潇湘公子的名號可不是白來的——”
聽到這裏,被稱為陶然的男子笑得雲淡風輕,“不過話說回來,這可是個人類的娃娃,人家爹娘也放心把孩子交給你帶?”
“那又如何,我又不會吃了他。”
“我是說,就你這個懶散的性子,可不要誤人子弟。”
華顏輕輕哼了一聲,“那他大可以随時走掉。”
陶然笑而不語,攤開一把折扇,扇了幾下,忽然湊上前去。“聽說,你這裏有王右軍的字帖?”
華顏眼皮擡也沒擡,“想也別想,每回你到我這裏,都謀劃着我的東西。”
對方忽然涎着臉握住她的一截衣袖。“誰不知道你就喜歡收集這些東西,我就是奇了怪了,一個妖,為什麽對這些文人的東西上心,你又不要去考狀元。”
“你自己不也是個竹妖,還說我。對了,你少在這裏拉拉扯扯,像什麽樣子。”華顏将自己的衣袖往回拉,可是陶然偏偏扯着不放。
兩人正在僵持的時候。吱那一聲門開了。陶然這才松開了手。
文靖端着一個茶托走了進來。上面放了兩個白瓷青杯碗。他默默地把茶杯擺好,退到了一旁恭敬地站着。
陶然笑道,“你倒是個機靈的徒兒。”
華顏懶懶地揭開茶蓋一看,差點跳了起來。“雨過天青的茶葉,這可是我那小銀屜裏珍藏的,這麽好的茶水,用來招待他,可真是浪費了。”說罷,她似嗔似怒地向文靖看去,意思是,以後這個人來,不用客氣待他。
陶然笑道,“你還是這樣,嘴上一點不饒人。可是我就喜歡你這個性子。”說完,他挑釁似地将一杯茶一飲而盡,還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唇,“真是好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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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後,半山腰上。
“打他,用力打——”幾個少年在一旁叫嚷着。
他們面前,一個藍衣少年和一個黑衣少年打得不可開交。兩人揪着頭發,使了狠勁地互相亂踢亂打。
“狠狠打——”
“都給我住手——”忽然一個冷冷的女聲從他們身後傳來。“一群小壞蛋,居然敢在我的地盤附近撒野,小心我揭了你們的皮。”
少年們一見到這個身穿紫衣的女子,大聲叫道,“妖怪來了——”紛紛捂着臉和耳朵四散逃開了。
“真是一群小崽子。”來人正是華顏,她喝住了藍衣少年。“跟我回去——”
回到房裏之後,華顏立刻擺出一副痛心疾首的嫌棄模樣。
“文靖,你看看自己弄的。渾身上下都是泥巴,像什麽樣子。”她語重心長地說道,“為師不是告訴過你,有所為,有所不為。為什麽和別人打架?”
文靖一張小臉委屈地皺成了一團,汗水沾着他臉上的泥灰往下落,又在原本白皙的臉上滑出幾道黑色的痕跡。他期期艾艾地說道,“師父,他們說你是妖精——”
華顏一口茶水嗆在口中。半晌,徐徐說道,“他們說的到也沒錯,我本來就是妖啊。”她恢複了優雅的姿态,淡定地将茶碗擱在了桌上,還順便施了個術法把衣服上沾的茶水都清理幹淨了。
“不——”文靖立刻揮舞着小拳頭,憤憤不平道,“師父不是妖,是花仙——”
“你又知道什麽?”華顏看着他那認真的小模樣,十分好笑。
“我以前遠遠地見過,師父讓院子裏的花在一瞬間綻放的法術,可好看了。會施這樣美麗的法術的師父,怎麽會是妖呢?”文靖的一對眸子裏似乎有潭水在湧動。
華顏聽着這少年的贊美,心裏倒是非常受用。她雖是妖,但畢竟是女兒身。到底也喜歡聽旁人誇自己的容貌,尤其是從這個人類的娃娃嘴裏說出來,更讓她聽得舒坦。
“就你嘴甜,罷了,這次打架的事就這麽算了。”她從身上掏出一塊月白色手絹,“過來——”
文靖遲疑地向前走了幾步,被華顏一下子拉了過去,“先把你這張小臉擦幹淨了,你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怎麽出去見人啊?”
說着,華顏抽出一條帕子,在他臉上擦了幾下。她的動作是難得的溫柔,仿佛在繡帕上描花樣子一般的精細。
文靖立在那裏,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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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山下的一間書屋裏。
“柳夫子,我要你教這個孩子讀書,讓他識幾個字,懂些規矩。”華顏左手牽着文靖,右手拎着幾盒點心,來見村裏的柳老夫子。
柳夫子此時正好用蘸滿了墨水的毛筆在宣紙上寫字。聽了這一句命令似的話,慢悠悠地擡起頭來,不服氣地說,“我為什麽要收留他?”
讀書人的傲氣一旦上來了,也是可以壯膽的。哪怕面對的是一只妖。
華顏不緊不慢地從桌上拿起一把扇子,拿在手裏把玩道,“去年,你媳婦生病,誰給治好的?前年,一個潑皮無賴找你麻煩,誰幫你擺平的?還有大前年——”
夫子聽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連忙說道,“我收,我收,還不成麽?”向來标榜自己知書達理的人,最怕別人說自己忘恩負義。尤其,還是欠的一個妖的人情。
華顏滿意地轉過身,然後,滿意地對着文靖道,“文靖,你以後白天就跟着夫子好好讀書,下了課我來接你。等你讀書讀好了,我再教你功夫。”
文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
“你這是什麽意思?”華顏問道。
“師父,我最不喜歡讀書了,”文靖扭扭捏捏,露出了一副萬千為難的表情,“我小時候就因為不用功,被爹娘打罵。他們打我打得越兇,我越是不肯讀書——你還是教我武功吧——”
“住口,”華顏頓時變得神色嚴厲,一口氣呵住了他,“小小年紀,竟說胡話。要是你不好好讀書,也不用留在我身旁了。”
說罷,甩下這句話,她便揚長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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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
“今天讓你讀的書,可都讀了?”
“嗯。”少年乖巧地點點頭。
華顏伸出纖長的手指,從頭上拔下一根銀釵來,霎時間一縷長發散落了下來。她卻全然不顧,用銀釵輕輕地挑那燈芯。“你呀,接着剛才的內容繼續讀,讀給我聽。”
文靖愣了一下,還是接着打開的書簡繼續讀了起來。他也不知道她聽進去多少,能聽懂多少。一邊讀着,一邊心想,頭發可真長啊,好像柔軟的柳絲,不知道摸上去是什麽感覺?
華顏挑完燭火,繼續斜倚在一旁的榻上以手撫額,也不知是在想些什麽。但是她的确是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
于是少年便認認真真地讀了下去。
一時之間,華顏的思緒恍然回到幾百年前,一群師兄妹聚集在昆侖山。那一天春光正好,她自己拿着一本《詩經》,坐在溪水岸邊,看得津津有味。
“小師妹,你看什麽這麽入神啊?”溫文爾雅的大師兄問道。
她那時穿着鵝黃的裙子,笑起來像三月裏的迎春花,明媚鮮亮。她大大方方地把書拿給他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大師兄讀着書中的那一頁,柔和地看着她。
“不過是個妖,再怎麽讀書寫字,也不是人。”也不知哪個師姐妹經過,鄙夷地丢下這一句來。
那時候她的心一沉,但是從此後不在公開的場合看書。
“讀得不錯——”等少年讀了快一個時辰,她終于扔下一句贊許的話。
就這樣,從此以後,每天晚上她都會過來,聽他讀上一個時辰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