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涅槃
“哇,哇,哇哇——”
哭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刺耳。
誰在哭?玄空靜止的思維如同平靜的湖水中被投入一枚石子,蕩起層層波瀾。他遁着聲音尋去,目之所及,俱是刺眼的白光。他透過白光隐約看見一雙嫩嫩的小手,手裏還捏着什麽東西。手?
“哇,哇,哇——”
感知漸漸複蘇,喉嚨傳來一陣陣刺痛,像是在嚎啕大哭之後的不适。我在哭?玄空突然意識到什麽,又轉而想到,我是誰?
我是玄空。
在這個念頭出現的一瞬間,耀眼的白光,冰冷的寂靜,迅速離他遠去,他一下子陷入人聲鼎沸的、光怪陸離的世界,目之所及,無數人的生平向他湧來。
他低下頭,避免自己的能力失控。同時,他看清了手裏的東西——那是一串檀木佛珠。玄空忍不住将手握緊,這是由苦言贈與他,伴了他十年的佛珠。
涅槃?一個詞出現在玄空心中,他摩擦着手裏的佛珠,心緒紛擾,佛當真存在?當真存在,他有何德何能可以獨得造化?
佛珠猛然被人一拽,玄空下意識的拉緊,整個人被一股大力帶向前,撲倒在地上。他當然沒有哭,盡管他已經轉世,但他身懷宿慧而來,讓他哭,他覺得,有點丢人。他想努力爬起來,掙紮了幾下,還是放棄了。
于是抓緊佛串,雙眼看向讓他面對如此境地的罪魁禍首——一個稍有姿色的小丫鬟。
“小,小少爺。”翠鸾聲帶哭腔,眼角通紅,眼淚挂在眼角要掉不掉,十分惹人心疼。前些日子管家看中了她,想要納她當小妾。她看見小少爺的奶媽都沒有辦法,又發現小少爺在發呆,才想試一試,引起老爺夫人的注意,将她升為小少爺的侍女。誰知……而且,小少爺摔倒也不哭,只是一雙黑黝黝的眼睛盯着她,怪吓人的。她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如今只盼,老爺能憐惜一下她。
滿堂寂靜,只剩下翠鸾的低低的垂泣聲。
“孽子!”溫子仁将手中的茶杯狠狠往桌上一放,佯做生氣的樣子。
來的客人都是人精,自然聞弦而知雅意,順着臺階下,紛紛開解勸說起來,場面漸漸恢複之前的熱鬧。
“我這小侄子,一看就不簡單,這麽多寶貝當中,一眼就挑了個最寶貴的。”溫子書笑着說,但心裏也不以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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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子仁嘆了一聲,“竟被二弟說中了。”
溫子書笑意一僵,剛剛說這串佛珠寶貴的是他,一時竟不知道如何回。
“苦言大師前些日子登門拜訪,說小兒有佛緣,要收他為徒。”溫子仁笑着繼續說。
“苦言大師?”
“竟然是苦言大師!”
一衆人驚嘆,只有溫子書不依不饒,“這是好事啊!兄長為何嘆息”
溫子仁別有意味地看了他一眼,轉而嘆息一聲,“可他要收的不是外門弟子。內門弟子,要入佛門,需得了斷紅塵,斷絕血緣,這讓我心中如何舍得?”
親傳弟子?溫子書在心裏暗自忖度,同時仔細打量起玄空。這小孩摔倒在地,不哭也不鬧,說不出的古怪。
“那這佛串?”有人疑問,這佛串難道是苦言大師所贈?
“我自是不願。但苦言大師說,小兒與佛緣深厚,非普通家庭能承受得起。”溫子仁看向不哭不鬧的小兒子,眼露思索。“苦言大師看出我不信,便将這串佛珠給我,讓我放在小兒周歲禮上,言道若是小兒挑了此物便是佛祖親指,必入他門下。我本也不信的,但是——”溫子仁嘆息一聲。
苦言。玄空從思緒中脫離出來,苦言,這個法號與他相伴了十年。
感到一道視線在打量他,玄空也側過頭看過去,他想知道,這到底,是來世還是前生。溫子書的半生所歷便展現在他的眼前。
前世他一生跌宕起伏,連累無數人為他而死,便是因為這能看透人的過去的能力,但也以此傍身,福禍相依,大抵如是。
溫子書對上那一雙稚子黑瞳,一股寒意自心間湧起,仿佛整個人從裏到外被看透了一般。心中不悅,惱怒地想:說什麽佛緣深厚,非普通家庭能承受得起。這句話換個說法,也可以說是天生邪異,害人害己,才要被苦言法師收到身邊鎮壓。
察覺到溫子書眼中的惡意,玄空将目光收回來,得到的信息已經足夠多了。大凰王朝,溫家,溫子仁,溫子書,一模一樣。
不,或許有不一樣。苦言,師父。玄空在心裏默念着,前世他一路順着石階想着山頂走去,在石階的盡頭,看到了一座古廟,以及坐在廟內擺放棋盤的苦言。一眼,便看盡了他枯坐古廟的一生。在苦言的一生中,他很少離開過古廟,也少見外人。默默無名,不為人知。與他們口中津津樂道的“苦言大師”截然不同。
前世他的周歲禮上,也出現過這串佛珠嗎?玄空細細思量,當時他還未記事,或許有過也未可知。
而且細想起來,他好像在其他地方也見過這串佛珠。不,不能說是這串佛珠,只能說和這串佛珠很像,很像,幾乎沒有差別。
是在什麽時候呢?在大凰王朝被滅亡,他被大晉名為恭迎實為囚禁迎走的路邊小廟中,在他裝扮為乞丐逃難的街邊小攤上,在累累白骨的亂墳堆上。它們是同一類東西,還是同一樣東西,玄空将這個疑問記在心底。
他真的看透了苦言的一生嗎?玄空從未對自己的能力産生過懷疑,直到現在。他注視着手裏的佛珠,許多疑惑,或許要見過這世的“苦言”才能解開。
“看來令子與我有緣。”熟悉的聲音傳來,玄空轉頭望去,只見苦言一襲僧袍,笑着踏入門來,高僧風度盡顯。
容貌也一樣。玄空思索着,再次看盡苦言的一生。性格內斂,不善言辭,被師父取名為苦言。卻年少成名,慧根天成。然而一夕之間佛廟被毀,師門被屠,飽嘗世事艱辛。報仇之後,退居深山,重建古廟,守一方淨土。
截然不同,截然不同,玄空下意識轉動着佛珠,這是他在思考的時候養成的習慣。
整個身體突然騰空而起,坐在一只強有力的手臂上,玄空看了看自己的嬰兒身體,垂下眼。
“徒兒,來給為師笑一個。”苦言一只手抱着他,一只手逗他,向外走去。
玄空擡眼不知為何,從他的笑裏話裏動作裏,洞悉了前世相處久了才能看出的不着調的性子,忍不住糊了他一巴掌。你這是搶孩子吧?也明白,憑現在的自己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力。他轉頭看向自己的父母,終究是沒有緣分。
苦言哈哈大笑,抱着他上山。
玄空察覺到不對,這麽快就上山了?溫家乃至整個帝都附近三百裏,哪兒來的山?而且這一路景致,他打量下來,竟和他前世上山之時一模一樣。前世他已為自己選好葬身的地方,自然也不用擔心身後的追兵,也是為了最後的寧靜,他走得十分悠閑,周圍的景致也打量得十分清楚。
但他當時所選的山,遠在大武,距離此地三千八百裏,走上一個月也走不到。玄空凝視着苦言,說起來,前世今生,所有的疑點都在這一人身上。
“到了!”苦言大笑一聲,将玄空放在地上,自己繼續向前踏入廟中,在佛像前正襟危坐,對他招呼道,“徒兒,進來,拜師!”
果然還是一樣的不着調的性子,一周歲的小孩兒能知道什麽?而且他這個嬰兒身子,站都站不穩,剛剛一被苦言放下,就跌坐在了地上。難道是要他爬過去嗎?玄空一雙黝黑的眸子和苦言對視,嘆了口氣,将自己當做真正的小孩,向前爬去。
苦言就坐在蒲團上,笑眯眯地看着他。
若是不知苦言本身不着調的性子,他都懷疑是否是在捉弄他。若是換成真正的小孩,還不哭給他看……
若是真正的小孩……玄空在心裏一頓,若是真正的小孩,可能不會選佛串,也不會被苦言以此為名強行抱走,那麽之後一切又恢複了前世的軌跡。
不對,前世他的确沒有聽說過苦言一人。今生所有都與前世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他和苦言,若他是因為前世宿慧,那苦言有沒有可能……眼前苦言讓他自己跨入廟中拜師,是否也有什麽特殊含義?
玄空眯起眼,突然停住了,此時他距離廟門只有一步之遙。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