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入v三合一

婚嫁(二)

我聽說匈奴那邊有一個這樣的風俗:當老單于死了之後, 新單于可以擁有老單于的女人。

那麽, 我想, 莊媗之所以被匈奴如此這般惦記着,大概是因為阏氏死了之後,那單于便想要阏氏的女兒來替代阏氏吧。

所以說,他們不惜動用武力。

可見原來的莊妃一定是的極美。才會讓蘇晚的父親還有那單于都惦記着。

莊媗出嫁的時候,皇室為她準備了十分豐厚的嫁妝。那些需要繳納的歲幣也放在了莊媗的嫁妝裏。

一箱箱的金銀珠寶送往匈奴。匈奴派來的迎親隊伍和皇帝派的人一起護送莊媗。

小丫頭坐在轎子裏, 穿着一身紅色的衣裳,如烈火一般。

我在馬車裏,坐在她的對面。

她臉上畫着極濃極豔的妝, 紅色的眼影, 朱紅的唇,粉色的腮紅,臉色卻格外的慘白。

她身上的華貴綢緞, 聽說是什麽極品, 連皇後都難有一件。他頭上都是珠玉與寶釵,壓得她低下了頭。

但片刻之後她卻又擡頭,平視着前方。

那個我初見時無理取鬧、愛打鬧、愛玩笑的小孩,現在已經變成了亭亭玉立、端莊娴雅的少女了。

她奔赴了戈壁, 只為了換回她愛的人, 讓那個人可以從戈壁回到京城,繼續做他的蘇相。

從此以後, 天涯路遠, 兩兩相別。

去草原的這一路, 隊伍走走停停,走了有好幾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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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我會看見,當晚上住宿客棧的時候,她卸下了那身的嫁衣,會下原來一樣,就着燭火抱着膝蓋,往一個方向出神。

她還是會拿來宣紙在上面一遍又一遍地畫着難看的圖,然後寫上蘇晚兩個字。

我甚至在想,如果蘇晚回去之後發現莊媗以和親為籌碼換他重歸京城,蘇晚會怎麽辦。

有的時候我,沒有坐在轎子裏。我會下去走一走,跟着那些匈奴人一起走。

這一路上景觀,從原來的森林變成了草原最後又變成了荒漠,一切漸漸不是原來熟悉的模樣。

莊媗的心裏,想來是十分的惆悵的。

有一次,天氣格外晴朗,我和那些士兵們一起走。

我看見,殘陽如火,天空的晚霞濃重得像化不開的墨都湧出,一片血色。

也許是因為轎子裏透不過氣,莊媗微微掀開了車簾,探出了頭。

他她望着天空的方向怔怔出神。

我只看見她的側面。此時的她,已經有了少女明豔的容顏,不在如往常那般嬉笑打鬧。

只是,這一路,我基本上沒有離開過她的身邊。我再也沒有看見她的哭泣。她最後一次哭泣便是在下了聖旨的那一天,皇帝說讓她嫁給年已六十的單于。

年已六十了呀,莊媗過去沒多久只怕老單于便要死去,換了一個新單于。

她能接受那樣的生活嗎?

蘇晚一直留在匈奴那邊,他們還沒有放他回去。我想大概是莊媗來了之後才可能讓蘇晚回去吧。我看到現在的莊媗,才知道那些年蘇晚把莊媗保護得多好。

多少深閨女子勾心鬥角,精于計算,而蘇晚卻讓莊媗保持着最初童真與青稚。雖然蘇晚會冷落她,但是,那個孱弱的少年始終在照顧着她,像妹妹更像愛人一般在她的人生中烙下印記,走了一程又一程。

終于我們最後到了漠北。

那地方,與繁華熱鬧的京城不一樣,滿滿黃沙漫天,極目遠眺,戈壁帳篷,連水都能難尋得。

年已六十的單于親自帶着人來接莊媗。

我看着他那一身裝扮,在心裏暗自嘆了一口氣。

他的裝扮與我們平時所見的十分不同,身上披着一件狼皮,腰上挂着一個狼頭一個獅子頭。

單于已滿臉都是皺紋,皮膚黑黝黝的,那是飽經風沙的磨砺。但單于身子骨還是很好的,走了那麽遠的路,騎了那麽久的馬,臉不紅氣不喘。

轎子裏的莊媗在這個時候,緊緊地攥着自己的袖子,深呼吸了好幾次,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婢女掀開了車簾,莊媗終于慢慢地走下了馬車。

她穿着一身紅色的嫁衣,望着遠處從未謀面過,年齡超過他父親的人,身子忍不住晃了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我跟着莊媗一起下車。

馬車邊站着一個皇帝派來的侍衛。

我本沒有留心,只是,那侍衛一不小心移動了一下,踩到了我的腳。

他是看不見我的,但是我能感覺到痛楚。我有些惱怒,瞪了他一眼。

這一眼卻發現這人的面容極其熟悉,可不就是多日不見的那人?

我心中大驚,他竟然會在這個地方?難道他一路都在跟着我們?

刻骨(一)

君家的大少爺一路跟着莊媗,假冒是士兵,混在送親的隊伍裏,從京城千裏迢迢地來到了草原。

我沒有想到君跡雪居然會在這個地方。

剛才莊媗走向那單于的時候,君跡雪似乎想要拉住她,所以腳步移動了一下,踩着了他看不見的我。

但是,他最終還是什麽事情都沒有做,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莊媗和單于的談話,我剛開始沒有聽清楚,直到我走到了他們的身邊。

我恰巧莊聽見媗問單于,“敢問單于,妾身的兄長蘇晚今何在?”

單于揮了揮手道,“剛剛聽說你們的隊伍要來了,我就讓你們漢國的使者護送着他回去了。”

原來蘇晚已經離開了草原。

莊媗唇邊勾起一絲笑容,一時間明豔無比,我卻覺得滿滿都是心酸。

按照草原的禮儀,今兒個莊媗便可以和那單于共眠。

那單于看着莊媗,皺了皺眉道,“咋生的和你的母親一點都不一樣?你母親,”他似乎有點嫌棄,“比你漂亮多了。”

莊媗毫不在意,“但妾身的确是她的孩子。”

接下來便是莊媗和那單于的婚禮時間。

我并不太想參加他們的婚禮。我覺得這樣的婚禮太痛苦,太悲哀了。

這個時候,我只想知道扶蓁在哪裏。他是還在蘇晚的身邊,還是知道我會來,于是在這邊等我。

就在我想的時候,有只手搭在我的肩頭。有人貼近我的耳畔,輕輕地道:“許久不見,未芗倒是瘦了很多。”

這熟悉的聲音讓我心中一動,轉頭便看見扶蓁正站在我的面前。

他今天則是一身白衣裝扮,一時間竟然讓我覺得是一個白衣飄飄的神仙。

他看着我,突然拍了拍我的頭,“把手伸出來。”

我懵了,傻乎乎地聽了他的話,把手伸出來,順便問道,“為什麽要伸手?”

他的手在我的手掌上重重地打了一下,道:“我不在的時候,你都不好好照顧自己。你看自己,瘦了多少。”

我無奈。我本來就沒有多胖啊,我也沒覺得我自己瘦了。但我問出口的卻不是這個,而是,“你的手痛不痛啊?你打我有多痛你就有多痛你知道嗎?”

扶蓁淡淡地一笑,點頭道:“自然是知道的。所以我才用手打你。這樣你有多痛我便有多痛。如此不是更好嗎?”

我感覺扶蓁今天有點不同啊……

我看了看他,雙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蘇晚那邊的事情你跟我講一下吧。莊媗現在人都到了這兒,已經和親了,那蘇晚呢?”

扶蓁嘆了一口氣,緩緩地道,“等下說,走走吧。”

他往前走,我傻乎乎地跟在他的身後。這樣的感覺讓我想起第一次見面的場景。

那時,唐畫在二樓等着我們,我也是這樣跟在他的身後上了樓梯,于是陷入在一個又一個故事中無法自拔。

不知道走了多久,沒有了戈壁,卻碰到了一片草原。

他拍了拍青青的小草,示意我坐下。

于是,我們兩個一起坐在草原裏。在午後的陽光下,他逆着光,對我道,“蘇晚很厲害。”

我看着他,“什麽?”

“蘇晚真的很厲害。他從來沒有上過戰場,一直學的都是文治之道,但是打起仗來井井有條。前三場大戰的勝利,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場都是以少勝多。第四場的時候,其實蘇晚已經知道那個地方有埋伏,他之所以還會再去,是因為他想要将計就計。

“本來結局不會那樣的,而且蘇晚是完全可以逃脫的。蘇晚調兵遣将很有法子。之所以後來會打出一場敗仗,是因為那個時候蘇晚犯病了。在一半的時候,他的臉色比平時都蒼白,整個人縮在地上站不起身來。我看他似乎不好受,緊緊地捂着胸口,想來他心髒似乎是有些問題。再然後,他還在那邊堅持指揮作戰。只是到了後來,蘇晚竟然昏死了過去。他一昏死,那副将是個沒用的,直接導致了整個軍隊如一盤散沙。最後,你也知道了。”

扶蓁摸着我的頭道,“所以蘇晚很厲害。”

“那他為什麽走了?”我繼續問。“蘇晚應該知道莊媗和親了吧,他為什麽走了?”

“你知道嗎,蘇晚在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是在昏迷中的。單于派人告訴了他,那個時候,他睜開了眼睛。他沒有說話,只怔怔地看什麽地方好一會兒,然後又閉上了眼睛。蘇晚後來醒來之後,便一直都沒有開口說話。我想他應該是自責的吧。”

“蘇晚的身體怎麽樣了?”我繼續問他。

“蘇晚這些日子的身體特別的不好,每天昏迷的時間會達到□□個時辰,清醒的基本上是沒多久。他被送走的時候還在昏睡狀态,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現在是醒了沒有。”扶蓁苦笑看着我,“未芗,你告訴我,如果蘇晚醒了,他還能做些什麽呢。”

是啊,如果蘇晚是醒着的,他還能做些什麽呢。

“莊媗已經嫁到了匈奴這邊,有重兵把守,他一個人勢單力薄,什麽事情都做不了。更何況如今身子孱弱,他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扶蓁對我道,“他什麽都做不了。”

我心中亦是無比的惆悵,看着扶蓁,“我不在的日子你怎麽?”

扶蓁這時候朝着我莞爾一笑,“你不在的日子……”

他說到這便沒有說下去,還賣了個關子,看着我。

我故意表現得不想聽他說下去。

他呢,也沒有再說下去模樣。

最終我還是輸了,道,“快點說呀。”

扶蓁這才不緊不慢地道,“你不在的日子我覺得,生活有些單調,可能是因為沒有那麽傻的人天天在我身邊吧。”

我:“呵呵。”

傍晚,等我們回去的時候,婚禮進行完畢。

單于和一衆部下圍在一起吃烤全羊,一個個将烤得外焦裏嫩的羊肉撕下來咬。

我不喜歡羊肉,徑直走到了莊媗所在的王帳。扶蓁今兒個倒不嘴饞,和我一起走到了王帳裏。

在王帳裏,我們遇見了一個人,絕對想不到的一個人。

蘇晚。

刻骨(二)

莊媗的胸膛,插着一把匕首。

蘇晚的手裏,握着一把匕首。

帳裏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

莊媗倒在蘇晚的懷裏,凝視着蘇晚。她的手拉着蘇晚的袖子,唇畔浮現這一絲淡淡的笑意。

蘇晚的手在發抖,指節泛出了清白色。他的呼吸不暢,抱着莊媗的手似乎沒有氣力。

莊媗看着他,氣若游絲般地道,“蘇晚……哥哥……”

她身上還是那件嫁衣,如開到荼蘼一般,紅到衰敗。

那麽紅,我分辨不出哪個是血哪個是衣料。

蘇晚輕輕地“嗯”了一聲,“我在,媗兒。”

“你從來沒有主動吻我……”她看着他,低低地出聲,聲音嘶啞,“我想……”

莊媗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蘇晚用唇封住了。

一個臨死前的吻,沒有任何旖旎,沒有任何情|欲。

只有絕望與憐惜。

莊媗的頭靠着蘇晚的胸膛,“這樣真好……你今天一身紅衣,我就當是……嫁給你……”

我這才注意到,蘇晚果真一身紅衣,不複平常的白衣。

他的手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臉頰,“我不能接受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碰你。”

莊媗低低一笑,笑得比哭還難看,“媗兒也不能接受……媗兒只要哥哥……這樣真好……”

少女那雙明眸固執地望着他,“哥哥……還有什麽話要和媗兒說嗎……哥哥多說一點……地下太冷太寂寥……媗兒只想聽哥哥說一會兒話……”

“好。”蘇晚的聲音帶着顫抖,“哥哥殺了你,你恨哥哥嗎?”

“是我……讓你這麽做的。”莊媗想搖頭,卻已經無力動彈了,“我只愛你。哥哥說會話吧。”

“你記得小時候嗎?你總是喜歡養蜘蛛蜈蚣什麽的,哥哥可惱了,因為你一旦把時間花在這上面,纏着哥哥的時間就少了,所以哥哥不開心……”他說着,莊媗臉上一點一點泛出死灰之氣。

“哥哥也愛媗兒。愛你在很早以前,我只是不想承認。所以我冷落你,我疏離你,但是最後我發現,媗兒是至愛,融入我的骨髓,讓我無法割舍,不願割舍……”

莊媗攥着他衣袖的手緩緩地松開,慢慢地滑落。

“莊媗,我愛你。”

莊媗閉上了眼睛。

她很安詳地離開了,在她愛的人的話語中離開了。

蘇晚看着沒有了呼吸的少女,一顆清淚緩緩地滑落。他伸手撫上她的眼中,在她的額頭印下一吻。

“哥哥一向心狠手辣,對別人,對你,對自己,都這樣。”

身後傳來腳步聲,我一驚,回頭。

是君跡雪。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一幕,而後睜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蘇晚,“你殺了莊媗?”

“是。”蘇晚淡淡道,緩緩地放下了莊媗的屍體。

“你殺了她!”君跡雪沖上前去,一雙眼睛血紅,沒有了往日的歡樂模樣,面容竟然有些猙獰。

蘇晚咳嗽了起來,咳出了獻血,“侯德,弄暈他,拖出去。侯民,帶本相離開。”

蘇晚說完這話之後,忽然出現了兩個人,一個打暈了君跡雪,一個帶着蘇晚離開了。

而蘇晚,沒有帶走莊媗的屍體。

我和扶蓁面面相觑,走上前去,看了看莊媗的屍體。

“她死得比唐畫好多了。”扶蓁道。

“咦?”我看着刺進莊媗的那把匕首,“這匕首的款式……不是中原的啊……”

扶蓁一看,點頭,“是匈奴的樣式。”

“匈奴?”我愣了一愣,想了一下之前的細節,比如蘇晚莫名其妙出現,莫名其妙殺了莊媗,莫名其妙地棄莊媗的屍體于不顧。

“莊媗原本就是要自殺的,但是蘇晚來了,莊媗讓蘇晚殺了她。蘇晚沒有拒絕。”我道,“莊媗之所以要自殺,是因為她不願意委身。蘇晚同樣不願意。現在的問題是,這把匕首為什麽是匈奴樣式的?”

扶蓁挑眉,“你覺得呢?”

“嫁禍。”我篤定地道,“如果莊媗是自殺,或者是漢人殺的,單于有理由再度發動戰争。如果莊媗是被匈奴殺的,單于既然收了歲幣,也不會再興師動衆。而如果蘇晚帶走了莊媗的屍體,那麽,可能造成莊媗逃了的假象,單于面上無光,難免又要出事。”

扶蓁贊賞地點點頭,“所以啊,蘇晚選擇了這個做法,起碼給了單于一個面子。”

我嘆了一聲,“他心裏還是有蒼生的。”

“這是一個丞相,一個子民,一個男人的責任。”扶蓁對我道,“而之前蘇晚征戰沙場,是因為他覺得有勝利的把握,卻不曾想,兜兜轉轉,到了這樣的地步。”

我一笑,“但是,起碼他為了和莊媗的未來努力了。”

我以為這個故事要結束了,不曾想,後面發生的事情,讓我感覺驚訝。

天葬(一)

單于知道這件事情之後,并沒有太動怒。

莊媗沒有傾盡天下的貌,又身子小小的,想來本便讓單于失望了。所以,單于只是讓人草草地處理了她。

當然,準阏氏被殺,但是有損匈奴王室的臉面的。所以,單于下令追查殺死莊媗的人,不過單于倒沒有把水潑向漢國。

這次,莊媗的陪嫁品太豐富了,而且,漢國還割了三座城池。

根據那邊的習俗,莊媗的屍體被放到了一個叫做雲杉原的地方。

那些人搬着莊媗的屍體,到了雲杉原。

我和扶蓁一路尾随着前往雲杉原。

在那裏,我并沒有看到任何的杉樹之類的東西,看到一幅荒涼之景。

上面有很多禿鹫在飛來飛去,似一片片烏雲,遮蔽了白日的光輝。

雲杉原有很多人把守着。我看見那些士兵、随從把莊媗的屍體扔到了雲杉原之後便離開了。

跟着那些随從的除了我和扶蓁、還有喬裝打扮的匈奴人,但被守在雲杉原的那些士兵攔下的君跡雪。

他們讓搬屍體的那一隊人進去,我們是因為他們看不見才得以進入,君跡雪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進去的。

我有些不明白這是在做什麽。

于是,我和扶蓁道:“按照漢國那邊的習俗,應該将莊媗入土下葬。匈奴把她放在這邊是什麽原因?

扶蓁的表情顯得異常地凝重,看着天上那些因為人來而飛走的禿鹫,抿唇,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道,“我們走吧。”

既然莊媗已經死了,那麽這個故事算完結了。可問題是,莊媗死後并沒有出現在幽都,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現在還沒有頭緒。所以我想知道莊媗在死後經歷了什麽。

我問扶蓁,“這樣就走嗎?”

扶蓁的面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苦笑,“你別看。”

我那時候沒有明白他的話,便被他拖着離開了雲杉原。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時候,我去找扶蓁,卻不見扶蓁。我等到了中午時分,扶蓁才回來。

回來的時候,他朝着我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裏卻沒有了往日的撫媚,“怎麽了你?去了哪?”

我看着他,忍不住問道。

“我去了雲杉原。”扶蓁坐下來淡淡地道,“莊媗的屍體被禿鹫吃了一部分。”

我怔怔地看着他,“這就是你不讓我看,不讓我去的原因?”

扶蓁點點頭道:“對。按照這邊的習俗,他們認為人死後,如果讓禿鹫所食,就可以帶着他們上天。原本應該将莊媗的肉切成一塊一塊往天上抛,但可能是因為莊媗畢竟是漢人的身份,單于并沒有叫人怎麽做,而是直接把她的屍體放在了雲杉原。”

我想象了莊媗的屍體被禿鹫姚氏的畫面,忍不住一顫。

扶蓁看着我,繼續道,“很可怕。她的衣裳破了,手臂已經可以看見了白骨。”

我牙齒一哆嗦,後退了兩步。

第一天,扶蓁告訴我,莊媗手臂上出現了白骨。

第二天,扶蓁告訴我,莊媗的腿骨出現了。

第三天,扶蓁告訴我,莊軒的頭顱被禿鹫所食。

第四天,扶蓁告訴我,莊媗的眼珠沒有了。

第五天……

第六天……

第七天的時候,扶蓁朝我道,“未芗,你害怕骷髅嗎?”

“骷髅,是一堆白骨嗎?”我問他道。

扶蓁點了點頭,“自然是的。你害怕嗎?”

我愣了一愣,随即道,“害怕倒也不害怕。我覺得骷髅比血肉模糊好多了。那麽你便跟我去一趟吧。”他淡淡地道。

我跟在他的身後,與他一同去雲杉原。

荒涼的戈壁,漫天的黃沙,站得筆直的士兵,鋒利的刀刃……勾勒出一幅邊塞蒼茫之景。

在進入雲杉原之後,我看見了莊媗的屍體。

空蕩蕩的衣服下面,是一具骷髅。

她的衣服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了,那具小小的身上面的肉渣真的一點都不剩,只有一副骷髅。

我想起幾天之前,那個還鮮活的姑娘穿着紅豔豔的衣裳,從漢國到匈奴來和親。

七天之前,她倒在他心愛的人的懷裏,叫他陪她說說話。

最後,她死在了他愛的人的懷裏,死在他的話語中。

到得如今,她剩了一副骷髅,什麽都沒有。

前塵往事已成夢。

雲杉原是一個懸崖,我們在懸崖的這一邊,距離七八丈,還有一個懸崖。

我不經意地往那邊一瞟,卻看見一個男子正跪坐在地上,怔怔地望莊媗的方向看,臉色慘白,雙目通紅,眼睛裏滿滿都是血絲。

君跡雪他沒有辦法進入雲杉原,便想法到雲杉原對面的懸崖。

在懸崖的這端,他遙遙地看着莊媗。

扶蓁看到了什麽,我想君跡雪就看到了什麽。

于是,他看見莊媗一點一點地被禿鹫所吃,看見莊媗成為一堆白骨。

曾經的紅顏不在,沒有人會去管那一堆的白骨,想管的人也管不到。

我想這具白骨,大抵在最後會零落成泥碾作塵,混在這些荒漠之中,成了荒漠裏的黃沙。經年之後,沒有人知道,曾經有一個小姑娘,那麽那麽愛她的哥哥,卻最後不得相守。

我喜歡草原,但我沒有想到當我來到草原的時候會是這樣的情景。

于是我和扶蓁說我想要回幽都了。

扶蓁摸着我的頭,說,“好。”

但是,我們并沒有立刻回幽都。

我們在這邊又待了大概有兩個月的時間,從匈奴這邊回到了原來的帝京。

我想知道蘇晚的情況是怎麽樣的。

我回到蘇府,便看見蘇晚已經下不了床,整日纏綿在病塌上。

我看見了他臉上已經出現了灰白死氣。他緊緊地抱着一個包袱。

包袱裏是什麽東西我并不知道。因為他從來沒有放手過,從來沒有讓人碰,仿佛那是他的至寶。

我忽然很想知道那個包袱到底是什麽。

天葬(二)

莊媗走了沒多久之後,蘇晚便走了。

蘇晚死的時候,是黑白無常來勾的魂。

當然啦,這件事情是發生在過去的,所以饒是必安和無救,他們依然也看不見我。

我對扶蓁道,“也許,莊媗之所以沒有進入幽都,可以從謝必安和範無救那裏打探消息。”

扶蓁含笑看了我一眼,在我耳邊道,“你別忘了,我們可是藏着一個不入輪回的君跡雪呀。”

“也是,但是如果這件事情沒有解決好,君跡雪就算死我覺得他也不會入輪回的。”我對扶蓁道。

在蘇晚氣絕之後,整個蘇府上下一片缟素。他死的時候依然緊緊地抱着那一個包袱。

死前,他唯一的意願便是,讓那個包袱和他一起下葬。

我覺得亂動死者的遺物是不好的,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包袱裏到底是什麽東西。

于是,我問扶蓁,“你說如果把那個包袱打開,會不會不太好呀?”

“我們總會找到蘇晚的,你把包袱打開之後,你可以向蘇晚告罪。”扶蓁對我道,“你若要開便開吧。”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蘇晚的面前,從他的懷中,拿出了那一個包袱,緩緩地打開。

裏面,是一堆白骨。

我看了這白骨,心下明白,趕緊将那包袱合上,重新放入蘇晚的懷中。

那堆白骨應該就是莊媗。

我也不知道蘇晚是什麽時候拿到這一堆白骨,更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拿到它的。

在這個世界所有的故事都随着蘇晚的死亡而終結。

扶蓁對我道,“我們回家吧。”

我總覺得“回家”這兩個字怪怪的,但是扶蓁今天難得那麽溫柔,我便沒有計較那麽多的了,點頭道,“好。”

于是我們便回了幽都。

回到幽都的時候,店裏依舊熱。

君跡雪已經跟着二狗一起在店裏面當幫工了。

他看見我們回來,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計迎了上來,“小姐姐,小哥哥,到底是什麽情況你們知道了嗎?”

我看着面前的嬉笑怒罵,平時不拘節,偶爾無人時才會露出感傷的傻少年,又想起了那跪坐在懸崖上死死盯着莊媗屍體的人,突然心下一時悵惘。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問他道,“你跟莊媗是如何認識的?在故事裏面我并沒有找到你們是如何認識的。”

君跡雪傻笑道,“莊媗有一次出去玩兒,遇見了我。那個時候,我因為家裏的一些事情很不開心,覺得人生特別沒有意義,心裏特別郁郁寡歡。結果她就講了一堆的笑話逗我開心,告訴我她的生活。我覺得他很好,也是因為那樣,我才慢慢地努力地融入我的大家族中。所以說,她對我有恩。”

其實這恩實在牽強。

我嘆了口氣,君跡雪遲遲不肯入輪回,是因為他喜歡莊媗吧。

到底是有多愛一個人,才會為她出謀劃策,成全她和她的心上人。

到底是有多愛一個人才會不遠萬裏,從南到北,只為追随她。

到底是有多愛一個人才冒着靈魂飛灰湮滅的危險,死死地守在幽都,只為了尋得她的下落。

君跡雪對莊媗的愛從來不曾表達,從來不曾言語,似海似山,浩渺博大。

我不由得對君跡雪溫柔起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走道,“二樓說話。”

扶蓁看着我拍君跡雪,低低地“嗯?”了一聲,沒有再說話,和我們一起上了二樓。

我把情況大致跟君跡雪講了一遍。君跡雪聽完之後,有些懵,“難道是我錯過蘇晚了?”他有點不敢置信,“可是莊媗死得那樣慘。”

我拍了拍君跡雪的肩膀對他道,“總歸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要找到莊媗和蘇晚,我和扶蓁準備去找黑白無常。”

君跡雪忽然站了起來,朝着我和扶蓁兩個人分別鞠了三個躬,“未芗姑娘和公子,這件事情一直繞在我心頭,這幽都十年我始終過得不得安生,現在能得到你們的幫助我真的十分感激。君跡雪不才,今生無法報答,若有來世,……”

他話還沒有說完,扶蓁便笑着打斷了他的話。“不用你償還,你好好地入輪回就好了。”

我和扶蓁兩個人走在了闊別依舊的幽都。

此時正是下午,幽都格外的繁華,人來人往,川流不息。

我和扶蓁在街市上走過。看着來來往往的人,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我第一次在白日的時候和他一起在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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