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鎖文 (8)
“不會的,不會的。”她說,“京城會破的,一切都來不及……我很怕,很怕,我保不住這個孩子,我……”
她忽然雙手握緊,發出一聲壓抑而撕心裂肺的尖叫。
産婆忙大叫着說:“羊水破了,所有人都出去!殿下也請出去——”
滄州城破的那一刻,城頭的大夏皇旗被大火燒成了灰燼,原本灰色的城牆上挂着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血水慢慢地流淌下來。
天色越來越暗,李昊想讓蘇扇暫留東宮,蘇扇拒絕了,坐着馬車連夜趕回了臨安侯府。
因為前方高急,京城街道一入夜就一點人煙都看不見,駕馬的車夫一路提心吊膽,到了侯府門口的時候腿都軟了,以為馬車上的女眷會露出一張害怕的臉。
沒料到蘇扇平靜到可怕地朝他一點頭,利落地跳下馬車,伸手把腿軟的夜桃扶了下來。
江堯之和李氏還沒睡,李氏問:“太子妃怎麽樣了?”
蘇扇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孩子沒保住,郡主……人沒事,不過我看狀況不大好。”
李氏也是唏噓無比,“孩子說沒就沒了,是個女人都承受不住,也可憐了這毓琉郡主,京城也沒個家人。”
蘇扇道:“娘,不早了,快回房休息吧。”
李氏點頭離去。就剩下江堯之和蘇扇坐在偏廳,江堯之以往總是一副呆而蠢笨的模樣,卻并不代表他真的傻,不然雲沉也不會想把常寧軍交給他。江堯之問:“查出來是誰做的了嗎?”
蘇扇喝了口茶水,“廢太子生母,衛氏。”
江堯之愣了一下,“狗急跳牆,瘋起來就跟你同歸于盡,還是要小心一點啊。”
蘇扇輕哼了一聲,作為回應。
江堯之勸道:“你也別太難過了,侯爺他身經百戰。無論有多兇險多可怕的陷阱和困境,在他面前總能化險為夷。”
蘇扇一點頭,“我知道。”
江堯之看着她,她好像有什麽不一樣了。讓他莫名想起初見的時候,就覺得這個不像是被關在宅子後院身份卑微沒見過世面的閨中女子,相反,她活潑可愛、靈動鮮活、率性而帶着一絲小聰明,跟她在一起,忍不住心情就變好。
而現在,她又不一樣了。離開了臨安侯的庇護,她好像一瞬間從小鳥依人變成了能自己獨立翺翔的飛鳥,有自己的爪牙、力量和傲骨。
……
第二日午時,金國大軍在地平線的盡頭出現的時候,京城四面大門早已經關得嚴嚴實實,江堯之和李林鎮守京城,分別管轄京城各處城門。
金軍仿佛是沉默中的雄獅,盯着這塊垂涎了上百年也未曾吃到嘴的肥肉,此刻即将收入囊中,卻表現出了極大的耐心。
金軍統帥匡開波,也是當世名将,金國護國公、神威大将軍,只在一人手下敗過。
雲家雲烈、雲沉的父親。
因此匡開波年過半百,閱歷豐富不說,且能沉得住氣,金軍把大夏國都一圍,圍困上幾個小時,等中了圈套的猛獸高度緊張後疲憊下來,就是一網打盡的時候。
攻破大夏國都,取下大夏天子的項上人頭,匡開波覺得,這件事絕對不會有意外。
但他沉得住氣,廢太子宣王、也就是李昊,卻坐不住,人家那是青史留名來了,他卻是個臭名昭著的反賊!
李昊當即帶了自己的近十萬大軍,向京城北門逼近。
北門士兵忽然緊張起來,負責傳哨的立即去通知江堯之,江堯之還沒來,一人卻趁着衆人不注意沖上了城牆。
作者有話要說:
題目為了……和1諧……
☆、孤注一擲
四十五
那人一身白色宮女裝、面容蒼老,不要命似的跨上牆頭,大聲說:“昊兒,那是你的東西,你一定要親手拿回來——”
她凄涼的聲音震住了不遠處的宣王,他擡起頭,那一抹白色從牆頭跌落,血色浸染了整條白色裙裝。
衛妃,薨。
沒有大雨,沒有驚雷,氛圍如此壓抑到讓人心口泛起撕心裂肺的痛。
宣王瘋了。瘋子發瘋是不需要道理的。
仿佛一瞬,仿佛許久,京城北門,最先遭到了敵襲。還沒結束,緊接着,匡開波帶着自己的兵馬,也動了。
京城內已經混亂成了一團,百姓在家中如坐針氈,皇宮內皇帝也是焦急萬分,六部尚書都在商議,說來說去,都是枉然。
蘇扇坐在侯府。
國破又如何,她記事起就是個孤兒,被師父帶在身邊,走南闖北,金國也見過。與雲家對大夏的世代忠心相比,她實在沒什麽國家觀念。
不過城池一破,僅憑她一人之力,保住侯府還是有點難度。
若是沒能保住侯府,皇宮也破了,皇帝死了,李睿死了呢?
常寧軍慢了一步,趕回來時,皇室都死光了,該怎麽辦?
夜桃在一旁面露擔憂,看着蘇扇失魂落魄的模樣,心中疼惜,忍不住道:“夫人,我們要不去東宮吧,江小将軍都說了,皇宮比這兒安全。”
蘇扇看了她一眼,知道夜桃是真的擔心自己,扯了扯嘴角笑了一下,道:“沒事,你去看看我娘,讓她放心。”
她話音剛落,傳消息的侍衛趕來,跪地道:“夫人,戰事停了。”
蘇扇皺眉:“怎麽了?”
侍衛道:“陶先生去了北門,說若是宣王想洩憤,他可以拿自己的命換京城一個時辰。”
蘇扇全身一怔,反應了好片刻,連自己身懷武功也不想掩飾,直接提着內力,飛掠至房頂,一路往北門而去。
京城北門在夾攻下已經有些支撐不住,匡開波和宣王騎在馬匹上,率領的大軍退後三百步,北門大開,一人手無寸鐵、單槍匹馬緩慢而堅定地朝敵軍走去。
終于趕到的李林對身上沾染了血污的江堯之說:“素聞太子殿下身邊的謀士、陶先生之名,竟不知有如此膽色,若是習武練功,必是我大夏将士中的一員啊。”
他話音剛落,一聲尖銳的聲音伴随着內力傳入衆人耳中:“陶玄,你給我站住——”
剛走出城門不遠的陶玄也愣了,他轉過頭,一路提着內力的蘇扇落在城牆上,微微喘着氣,在江堯之眼裏那就是半只腳都快跨出城牆的臨安侯夫人,吓得冷汗刷的就下來了。
軍中有個習慣,哪怕自己死,兄弟的老婆也一定要是安安全全的。
江堯之也不顧男女有別,拉住她的胳膊:“侯夫人,此處危險,你怎麽跑來了?!”
蘇扇沒理他,看着城牆下的陶玄,提聲說:“将士浴血奮戰,難道你就如此不惜命嗎?陶玄,我命令你,立刻,馬上,給我滾回來!”
她最後一句話言辭粗魯,完全不像京城貴女該說出口的話,一時衆人都驚呆了。
匡開波露出了一絲感興趣的眼神,“城牆上乃是哪位大夏人?”
蘇扇道:“此處臨安侯正室,如何?”
這麽明白地表明自己的身份,匡開波還是第一次開皇室見這樣奔放直白的女子,竟然還是雲家的,心中也是贊嘆,道:“雲家世代出驚才絕豔之輩,沒想到侯夫人也是如此令人驚奇。”
他話音一落,忽然抽箭擡弓,一支箭蓄積了力量,破口往陶玄射去!
陶玄瞳孔一縮,腳下半分動彈不得,猛地閉上了眼睛。
三尺距離,那支箭忽然被另外一支給截住,歪頭射入了地面。
江堯之、李林:“……”
蘇扇被弓弦震得雙手發麻,把長弓塞回江堯之懷裏,還道了聲謝,往下皺眉說:“陶玄,你還不回來?”
陶玄微微動了下發軟的腿,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回頭對蘇扇低頭行了個禮,道:“多謝侯夫人好意,陶某最初所為名利,最後所為天下。其他無需多說,但求問心無愧,命中已無其他牽挂,只求侯爺照看好長空。”
蘇扇咬牙切齒,看着他一步又一步走向敵軍,整個身體都快傾出了城牆,江堯之無比擔心的拉着她的胳膊。
大軍撤去,他們有一個時辰喘息的時間。
暮色四合,天色昏暗,氣氛随着夜色壓抑了許多。
江堯之包紮好了傷口,還特意來臨安侯府找蘇扇,被對方留下來吃了一頓晚餐,等只有蘇扇和他時,他才得空問:“侯夫人身懷絕技,我竟不知。”
蘇扇手裏握着茶盞,道:“侯爺知道,不用疑心我。”
江堯之看了她半晌,卻聽蘇扇說:“即便陶玄換了一個時辰,京城也守不住多久。若是常寧軍趕不及,城池破了,皇帝駕崩,太子身死,李氏死絕,常寧軍才回來……”
李氏無後人,皇帝他立。
江堯之一怔,道:“不會!雲沉他不會這麽選擇!”
蘇扇看着他,忽然笑了,“對啊,他半生忠國,斷然不會在史冊上留下會給雲家清名有染的舉動。但我不能為他不做如此考慮。”
江堯之震驚了,仿佛看着陌生人,“你、你在說什麽?”
蘇扇面容依然平靜,“他若登基,我就是皇後,有什麽不好的呢,江小将軍,你說對不對?”
天空一聲悶雷炸開,江堯之在戰場上也從未如此害怕,卻被這幾句輕飄飄的話吓破了膽,簡直驚駭到說不出話來。
蘇扇見他面色蒼白,沉默了片刻,忽然松了口氣似的,說:“終于把這些話說出來了,我都快悶死了。別傻站着,跟我過來。”
江堯之:“……???”
蘇扇帶他走近書房,書房一側劍托上擺放着兩把劍,一把秀氣古樸,一把中正平和。
蘇扇把自己的飛羽劍拿了起來,說:“杏白,不必躲了,出來吧。”
杏白從黑暗中現身,面露迷茫,有些不懂自己為何會被發現。
蘇扇從胸口把臨安侯府主人的牌子交與她,說:“我不在的時候,侯府就先交與你照看,幫我看好夜桃和我娘,老管家老了,讓他也躲起來,別上街了。”
杏白愣了,“你……”
江堯之看着她手裏的劍,原地愣成了一個傻子,抖着手哆嗦着問:“這、這劍……你的?”
蘇扇揚了揚手裏的劍,道:“時間不多,過一會兒你得回去替李林的班,我想要出城門,還得你麻煩我,等一下,別問我要做什麽,我不想費精力避開你們偷跑出去。因為我對我要做的事情只有五成把握,若是我不能回來……”
江堯之按住她,道:“你到底要做什麽?”
蘇扇看着他,眼中明亮得好像要發光,“擒賊先擒王,統帥一死,宣王穩不住金軍的跟腳。”
蘇扇的确沒有全然把握。方才對箭,試出來對方武功不低,殺死對方,自己必定重傷,還有一半可能性死在敵軍軍營,失敗率高達六七成。況且大夏皇帝多疑昏庸,朝綱混亂,大夏氣數将盡。
等金軍殺光夏國皇室,筋疲力竭,雲沉再出現,肅清朝堂簇擁新帝,甚至是……自己做皇帝,豈不是更好的選擇?
但是,她懂雲沉,對方不願。半分篡國謀逆的污名,雲沉也不願意背負。
既然要守住京城,那她就能孤注一擲,賭上一賭。
她就不信,自己什麽也不能做。
借着漆黑的天和驚雷雨聲掩護,蘇扇摸進了金軍軍營。
她因為修習武學,師父又是個鬼才,讀過一些兵書,雖不精通,但還是知道哪個是主帥休息的營帳。
更重要的是,她的刺殺和躲藏隐身之術不比黑剎殺手差。
蘇扇屏息凝神,感官各處都警惕無比,聽到走過的兩個士兵說:“那個俘虜還真是個硬骨頭,夏國那謀反的廢太子把人折磨成那樣了,都不見對方求饒一句……”
同伴說:“沒把人直接弄死,慢慢折磨致死,這主子若是将來做皇帝,也不是個好皇帝啊。”
蘇扇握緊了拳頭,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她:“哎,那邊的,站那鬼鬼祟祟幹什麽呢?”
蘇扇偷了身金國将士的衣服,穿着還挺合身,臉上的妝容雖然化了,但天色黑暗,看不清楚,忙一站立低頭,變了聲音說:“我錯了,我、我出來起夜,迷了路——”
旁人嗤笑了一下:“蠢貨!随我去一趟将軍營帳,等會我帶你回去。”
蘇扇忙跟上去。
快到營帳口,守衛漸漸變得森嚴,蘇扇叫住那人,“那個 ……”
那人轉過身,還沒聽清楚,一把匕首刺入了喉嚨,一刀封喉,半個字兒也吐不出來,鮮血爆出,蘇扇将人拖到一邊的雜草叢中,摸了一下,掏出他胸口的密信。
把人藏好,她往營帳走去,還沒到,營帳口的侍衛攔住了她:“哎,傳信的?把東西給我們好了。”
蘇扇沒說話,把東西遞過去就假裝離開,暗中躲避在暗處無人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營帳內的燈火熄滅了,守着的侍衛離開休息,開始一輪一輪的輪班巡邏。
蘇扇握緊身側的飛羽。
機會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蘇扇:師父,說出來你可能不信,我夫君他差點就成皇帝了
麽麽噠~
☆、所向披靡
四十六
觀察了許久,已經是深夜,入睡的人陷入深眠,守夜輪班的昏昏欲睡,蘇扇在臉上抹了點泥,裝作摸爬滾打的狼狽模樣,趁着交班空隙,閃身進入了匡開波休息的營帳。
雙腳落地,蘇扇貼在角落裏,聽床上的人的呼吸聲,還算平穩,似乎在熟睡。
直接沖上去顯然不行,要得先找到下刀的地方。
蘇扇貼着牆角,借着微弱的燈光,看清床上躺着的匡開波,側身而睡。
她慢慢貼近床鋪,手中的匕首還未亮出來,匡開波忽然睜開了雙眼!
蘇扇直接一拳揮上去,匕首轉了個方向,刺入對方小腹。匡開波一時沒反應過來,悶哼吃痛,一掌攜帶磅礴內力擊在她肩膀。
蘇扇微微退後,匡開波道:“夏國小人,膽大妄為!”
暗處對招,蘇扇有些欣慰,對方是高手,但……不比她強。內力運作,她将實力提到最巅峰,飛羽劍出鞘,劍鳴铮铮,她一劍一往無前孤注一擲,磅礴的劍勢令匡開波心裏大驚,竟然沒想到此人竟有如此實力!
江湖高手多有傲骨,不為朝堂所利用,匡開波自身的武功也算有職位的武人中排在前位,江湖前十的高手中也有他的名號。但……前十和前三,有着天塹般難以逾越的距離。
……
響聲驚動了營帳外的士兵,很快有人發覺了異常,忙推開帳幔,只見自家主帥躺在了地上,喉嚨上插着一把匕首,已經沒有了氣息。
他的身側,有一把染血的劍。
飛羽。
對高手來說,人在劍在,人亡劍亡。
劍的主人呢?
蘇扇正在營帳間奪命狂奔,背後追兵在急,四周更是危險潛伏,她一只手按在下腹血流不止的貫1穿傷,全身上下內力大亂,仿佛一把把小刀割着自己的經脈,疼痛難忍。
被迫放棄飛羽,當時情況過于危急,雖然拼着命換了匡開波的死,但她怕是在劫難逃。
蘇扇咬牙,傷口流血不止,再蹉跎下去,她必定失血過多而死,都不用被抓回去,自己找個沒人的地方躺一躺,就是屍骨埋葬之所。
蘇扇生硬掉頭,拼着一口氣,朝着樹林一頭紮了進去。
樹林迷霧深重,金軍在其中放毒,蘇扇倚靠在樹幹後,喘着粗氣,明知空氣中有毒,卻也已無可奈何。
終難以逃脫一劫,此處也不知距離京城多遠,在哪個方向。
她意識有些模糊,身後有腳步聲,卻也難以躲避。
一雙手按住了她的脖子,蘇扇匕首忽然揚起,那人忽然警覺無比地躲開,蘇扇已經支撐不住,整個人陷入昏迷,倒了下去。
一夜之間情勢忽然變化,金軍向後撤離三公裏安營紮寨,宣王無可奈何,帶兵休戰。
臨安侯府亂做了一團,李林在四個大門各處忙的團團轉,大夏皇帝被金軍統帥匡開波被刺殺而身亡這個驚喜砸中,臉上的陰霾頓時消失無蹤。
晉王在得知匡開波為何人所殺之後,震驚無比,竟然一時不知該不該跟皇帝說明。
他趁黑夜派人去救陶玄,恰好碰到江堯之和杏白兩人鬼鬼祟祟,危難關頭,相互一套話,便達成了協議。
蘇扇殺了匡開波之後,金軍大亂,引開了全部注意力。杏白和晉王的人救下陶玄,轉頭去救蘇扇,在樹林裏終于把命懸一線的人給救回來了。
杜長空已經前往救治,他見過諸多垂死重傷之人,但如今蘇扇內力大亂,腹部刺傷,再加上吸食了毒粉……
江堯之說:“杜大夫,您可一定要救救侯夫人,若是侯爺回來,侯夫人不在了,他、他……”侯爺絕對會二話不說直接拿□□戳死他的。
杜長空滿頭大汗,施針把蘇扇的命保住了再去看陶玄。陶玄被救出來時還醒着,路上暈過去了,他的全身染血,胸口一根長釘,後背被嚴重燙傷,經脈俱斷,十指斷裂,更別說其他……
江堯之發誓,若是真的被雲沉知道,侯爺絕對會發瘋的。
禁軍副将對他說:“匡開波死了,真是大快人心!”
江堯之露出陰沉臉,匡開波是死了,侯府那兩人還在床上命懸一線。
驚險一夜過去,太陽再度出現在了天空,竟然是個大晴天。然而江堯之的心情還在低谷,他坐在侯府內,大逆不道地把手指按在蘇扇脈搏上,一點點把內力輸進去。
他的內力偏于純陽剛正,不适宜救治,并非上選,只可惜最合适的人選不在身邊。金軍攻城的步伐雖然攔住了,但……只要大金反應過來,新的話事人出現,就會卷土重來。
傍晚,蘇扇還未醒。金軍及叛軍兵臨城下,京城将士的噩夢,從這一刻開始。
江堯之和李林浴血奮戰,然而敵軍人數太多,仿佛用血肉做成了一把劍,這把劍捅破了京城城牆,終于在黑夜過後的淩晨,京城北門……破了。
三日了,快整整三日了,京城百姓、大夏皇帝、乃至朝堂上下,默默計算着日子。可他們清楚,西北常寧軍來回路途如此遙遠,便是再快的軍隊前行速度,也不可能在三日內來回。
江堯之和李林帶着幸存的将士退至皇宮,幹脆以皇宮圍牆為最後的防線。
江堯之吩咐屬下:“把臨安侯府親眷護送入宮,馬上!”
臨安侯府所在的街道已經淪陷了,包圍的倒不是宣王的兵馬,而是金軍,一位校尉模樣的士兵前來捉拿臨安侯府人,提聲說:“臨安侯府,若不開門,休怪我們自己動手。”
杏白在門內,手放在身側佩劍上。
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聲,一人走來,說:“開門吧。”
杏白微怔,露出了半信半疑之色,猶疑不決。葛弘文于是親自上前,打開了臨安侯府的門,金軍士兵正要沖入,葛弘文忽然一擡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他說:“諸位,侯府內都是無辜百姓,上天垂憐,勿多造殺孽,網開一面,莫要進來了。”
校尉冷道:“不可以,我們正在追查刺殺神威大将軍的兇手和為人救走的俘虜陶玄。”
葛弘文嘆了口氣,道:“那好吧,我是侯府夫人的哥哥葛弘文,臨安侯是我妹夫,諸位把我帶走,若是他處沒有,再用我做人質,來查探如何?”
校尉震懾于臨安侯之名,也不敢太放肆,見他身份相關,氣質華貴,一定舉足輕重,便揮手說:“把人帶走。”
沉重的大門再度合上,杏白松了口氣,再回過頭,夜桃推着輪椅過來,蘇扇因為身體過于虛弱難以行走,坐在輪椅裏,慢慢的轉頭看過來,她的面色蒼白而平靜,眼瞳一如既往的澄澈幹淨,卻多了那麽一絲平靜淡然。
她問:“第幾天了?”
夜桃回道:“第三天了。”
蘇扇說:“帶我去城門。”
夜桃忙道:“夫人不可以啊!城門那麽危險,你身體如此虛弱如何再去冒險?”
江堯之派來的侍衛趕到,說:“京城淪陷,江小将軍請侯夫人入宮。”
蘇扇扭頭道:“我不去,我哪裏都不去,我就在這裏,等他。”
京城皇宮一戰,幾乎耗盡了江堯之最後的精力,內宮已經亂做了一團,有多亂他已經可以想象,皇宮四處大火燃燒,天幹物燥,火勢蔓延極快。
耳邊號角聲響起,大夏皇旗墜落在地,江堯之借着□□支撐身體,在這一刻無比清晰地認識到:三日期滿,城破了,大夏……完了。
而天邊灰塵大起,無數戰馬從西北方向狂奔而來。
雲沉已是兩天一夜不休不眠,全憑一口氣撐着,鬓發染灰,臉上更是灰頭土臉,眼中滿是血絲,薄唇幹裂,他俯身駕馬,臨近京城,他擡起頭。
城牆之上,沒有那個身影。
馬蹄之下,遍布屍體,已經分不清楚是誰家的了。
雲沉靠近張明瑞,聲音暗啞:“東門入城,直奔皇宮,凡衮州叛軍、金軍一律格殺勿論,人頭多者重賞!”
金軍分散在京城各處,連續征戰至此已是極其勞累,又聽聞乃是西北境的常寧軍,頓時聞風喪膽,常寧軍入城,便如狂風席卷所向披靡。
皇宮已是混亂不堪,皇帝及皇後娘娘、衆位大臣、皇親國戚都躲在太和殿內,太和殿作為最後一個安居所,守在殿前的李林拼死防守,眼見殿內就要破開時,雲沉終于帶兵到了。
皇帝安然無恙,雲沉将其餘各處交予張明瑞,連太和殿殿門都沒進去,忽然調轉馬頭,往臨安侯府趕去。
城牆上沒有,太和殿內也沒有,京城他處都已經淪陷,那她……
不會的,他安慰自己說,小白兔在遇到危險也會露出爪子咬人的,況且他這麽惜命愛護羽毛的心上人還這麽厲害。
武功蓋世,能絕處逢生,能起死回生,化險為夷。
臨安侯府的街道安安靜靜,馬蹄聲急促,馬鳴尖銳,他飛掠下馬,侯門忽然打開,他風塵仆仆,滿面風霜,一路并未停留,直往大廳而去,卻遲遲沒有她撲到他懷裏。
她坐在他時常坐着的輪椅上,面色蒼白,嘴角帶笑,眼中都是溫柔欣喜之色。
他心髒忽然疼的厲害。
不該先去皇宮的。皇帝死了又如何,是誰坐上皇位又如何,左右大夏還是這個大夏,只有這一個人,才是他心尖上的人。
他走近了,蘇扇忽然站起撲進了他的懷裏,抱着他的腰,冰冷染血髒污的盔甲也沒嫌棄,笑着親了親他的唇角,“我很好,侯爺,我等到你了。”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倒計時,謝謝陪同我走來的小天使,麽麽噠~
☆、尾聲
四十七
戰火烽煙未熄,大夏皇宮各處毀壞殆盡,周圍屍體橫陳,靠着□□支撐的江堯之在看見常寧軍那一刻,心頭的石頭終于落下,一頭栽倒在地。
常寧軍救駕及時,大夏皇帝毫發無損,卻受了嚴重的驚吓。
皇宮宮門被迫,皇帝被困在殿內,敵國兵臨城下之際,自己的臣子皇子乃至嫔妃,都紛紛抱頭鼠竄,無人可倚仗。
活了這麽多年,還是把自己活成了孤家寡人。臨近國破之際,才發現常寧軍的忠心赤誠。
皇帝問:“臨安侯……在何處?”
張明瑞跪倒在地,“常寧軍救駕來遲。臨安侯已先行去了臨安侯府。”
長孫皇後驚了,“他連太和殿殿門都沒進,皇上的面都沒見,就直接去臨安侯府作甚?”
張明瑞頭低的更低了,他沒見過侯爺背後那位神秘至極的夫人,但看侯爺來至城牆前失落焦急的模樣,對方在侯爺心中的重量必然極高,以至于連皇帝都不想見,回去找人要緊。
常寧軍将金軍趕出皇城,一路追出百裏,都快見着金夏兩國邊界,跟瘋了般似的。
皇帝下旨,窮寇莫追,讓常寧軍回城休息。
常寧軍卻跟打了雞血似的,完全沒有在意,連續斬殺了好幾個落荒而逃的金軍大将,看見跑得最快的金軍已經入了金國國界,才無奈收了手,掉頭回城。
江堯之說:“傷了大嫂子還想跑,這些蠢貨,都這麽拎不清。要不是我受傷,我定一馬當先。張大将軍,侯爺面前給我美言幾句呗!”
追趕金軍的常寧軍回到京城,除了大獲全勝的喜悅和勝利品外,還帶回了一樣東西。
一把舊劍。
這把劍特殊在于,它是臨安侯親口指明必須要帶回的東西。
晉王終于下定決心,跪在大殿內将真相坦白:“禀告父皇,金軍統帥匡開波被刺殺,乃是臨安侯侯夫人所做,京城才得已喘息至今,獲得救援。”
殿內衆人紛紛露出震驚之色,皇親國戚乃至朝堂重臣都驚得說不出話來,張明瑞張大了嘴巴,嘆道:“侯夫人如、如此厲害嗎?”
重圍之中取敵軍項上人頭,僅憑一人之力幾乎扭轉乾坤。
府外諸人忙作一團,臨安侯卻在府中生氣,當然不是對蘇扇這個病人發火,內心憤怒壓在心底,險些把臨安侯憋出內傷。
雲沉抱住蘇扇的那一刻就察覺了異樣,身上的溫度是暖的,懷裏的腰肢卻比三日前更細了,背後的蝴蝶骨有些磕手了。他伸出手,握住她極細的手腕,脈搏一探,即便不是醫者,也能看出內力耗盡,經脈受損的症狀。
那不堪一握的手腕極細,脆弱的仿佛一捏就要斷裂。臉色蒼白,腳步虛浮,全身無力,病卧在輪椅。
哪裏還有以往活蹦亂跳、健康快樂的模樣?
雲沉心中一痛,萬般後悔,眉頭皺的極緊,直接将人打橫抱起,回屋中放在床上。退去盔甲,他在床邊坐下,聲音低微卻嚴肅含怒:“究竟發生了什麽?”
蘇扇脖子一縮,被他的語氣吓得有些慫了,露出一雙眼睛怯生生看着他,頓時覺得自己做的不是什麽救國救民之事,而是大逆不道殺人越貨的勾當。
雲沉見她眼神中有明顯的躲閃之色,把她的手按在身後,忽然靠近,蘇扇習慣性往後躲,不料牽動了傷口,疼的嘶了一聲。
雲沉臉色驟變,擡手就去解她的衣服。
蘇扇按住他微微有些顫抖而不自知的手,緩慢而堅定地說:“我沒事。雲沉,你看着我。”
她看着他,眼神柔軟,雲沉奔波了三日,眼中滿是血色,眉間露出疲憊之色,神色因為着急擔憂染上了幾絲瘋狂之意,可見蘇扇在其心中有多重要。
蘇扇知道他是真的在擔心着急,便放軟了聲音,溫聲說:“我活着呢,你別着急,我真的一點事都沒有,你先放開手,陪我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雲沉需要休息,若是在這種情況下知道她去貿然做了什麽,蘇扇怕他憤怒郁結在心對身體不好,還怕他一個想不開率領常寧軍把大夏或者大金無論哪個給掀了。
蘇扇是真累了,緊張的等待過後身心放松,再加上她身體因為受傷一直虛弱,兩人便相互抱着沉沉睡去。
等蘇扇醒過來,雲沉早已不在身邊,她掀開被子,一下子就發現自己的衣服被換過了,身上幾處傷口也被重新處理過,包得貼合舒适,一看就不是夜桃那手筆。
蘇扇剛醒,雲沉後腳就踏進了門。
雲沉換了身正裝,顯然休息過後,氣色好了許多,眉間倦怠都消失了,面容俊俏,眉頭卻微微皺着,他遞過水,低聲說:“來,喝口水。”
蘇扇惶恐地接過,“我……”
雲沉仿佛無所察覺,面不改色說:“我讓人去取回飛羽,你在府裏好好休息。”
蘇扇忙繳械投降,嗖地一聲溜回床上,躲在床角,連雙手都舉起來了,神情無辜,認錯認得飛快:“我錯了。”
雲沉:“……”
雲沉好整以暇,嘴角帶了點笑容,“這次錯哪了?”
蘇扇忙答:“不該不顧自己安危,跑出去殺人的。”
雲沉揉了揉她的頭,眼中的冰冷和厲色因為笑意而如春風化雨、消失不見,眉角彎彎,眼中仿佛盛着天山澈水,柔和得仿佛讓人想要溺斃其中:“好好休息,我去給你把藥熬了,別出來,就在房裏呆着,免得受涼。”
雲沉臨走前還貼心地給她掖了掖被角。
蘇扇躺在被窩,心道男人的心思猜不透,雲沉知道了真相居然沒、生、氣!天啊發什麽了什麽,真相太驚爆把臨安侯吓傻了嗎?
臨安侯當然沒傻,當生氣氣過頭的時候,人反倒平靜下來。所謂破罐子破摔,大概就是這個道理。
夜桃同情地看着自家夫人躺在床上無辜而不自知的迷茫神情,想起知道真相時臨安侯那一瞬間流露出來滲人的殺氣和森嚴氣場,不禁有些腿軟。
那畢竟是經歷過戰場的男人,鐵血和傲骨是他的本色,冷血冷情和殺人的狠戾只是暫時被他表面的端莊自持壓制得死死的,不常在平時流露出來罷了。面容看似冷靜平和,只有在黑暗中,才能從幽深的眼眸中窺探出一絲無法掩蓋的私、欲和深深城府。
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夜桃真切地感覺到了臨安侯的殺氣和怒意,尤其是杜長空說出那時蘇扇生命垂危确實是命懸一線差一點就保不住性命了,鋪天蓋地的威勢和帶着血腥味的戾氣吓得前來通知消息的侍衛、杜長空杏白和在場的人都被吓得雙腿都發軟了。
臨安侯向張明瑞傳信說:“別讓大金太容易回去。虎狼相鬥,怎麽也得咬下一大塊肉,讓他們哭着回去,不然怎麽對得起常寧軍迢迢千裏趕到京城呢?”
蘇扇殺了匡開波,怎麽看都是大金損失過大,護短的臨安侯非要認為是自己媳婦在大金處受了天大的委屈,非要讨回公道,便徇私枉法,讓常寧軍追趕金軍,把金軍追得屁滾尿流,哭爹喊娘聲一片。
禮部朱大人嘆了口氣,“京城中常寧軍最大,臨安侯是常寧軍話事人,随他去吧。”最好這位侯爺一個開心,把兵符交回,大家就能安心了。
軍權在握,臨安侯在家端坐,無人敢觸其黴頭,大夏皇帝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守在京城的常寧軍一個不對頭就把李氏皇朝給掀翻了。
晉王也很愁,與皇帝商量至深夜,第二日,一封旨意送到了臨安侯府。
封臨安侯為鎮國公。
衆人心道:提高品階,應該的,昔日雲沉父親雲烈讓皇帝收回此封號,現在雲沉立了大功,皇帝賞賜,沒什麽毛病。
然而臨安侯沒接受。
大夏朝廷炸了,皇宮炸了。
臨安侯帶着兵符,一身官服,入宮了。
所有人都躲在暗處,看着手握決定力量的臨安侯步入皇宮。那些畏懼敬仰的眼神,好似臨安侯手起刀落,就可以定乾坤,改天下大勢。
連皇帝陛下都有些忐忑。
沒料到臨安侯上來就遞回了兵符,皇帝驚疑不定,難為他堂堂天子,第一次生出了惶恐不安之感,道:“臨安侯此行救駕有功,若要什麽賞賜,告訴朕,朕一定給。”
雲沉面容沉靜,道:“臣有個不情之請。”
皇帝道:“臨安侯說,朕必恩準。”
雲沉寵辱不驚,“大夏已安,臣請辭離京,歸隐江湖。”
他的聲音不大,卻仿佛驚雷,劈得衆人呆愣一片,皇帝片刻都沒能回過神,半晌才道:“此話怎講?”
雲沉道:“拙荊性喜自由,京城雖大,拘束太多,臣見愛妻心思憂慮,甚是苦惱疼惜,況且游歷江湖做個閑人也是臣一直以來的願望,還望陛下成全。”
皇帝道:“雲家世代為官,你這般離去,将祖訓置于何地?”
雲沉道:“父親未把鎮國公的封號留與臣,就是要告訴臣,不需為雲家代代功名所累。臣自問守衛大夏多年,戰亂之禍從未波及大夏國內百姓,是非在心,毀譽在外,這樣就夠了。”
功名利祿都不要,雲家之名已記載青史,歷經波折困境,終于走到了這一步。這也是雲沉離那個位子最近的一刻,他卻輕飄飄地轉身,什麽也不帶走,再也沒轉頭看一眼偌大富麗的皇宮。
萬裏無雲,午後陽光溫暖。
至此廟堂之高俱去,只留江湖之遠,山高水闊,紅塵滾滾。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明日番外送上,謝謝各位一直以來的支持,鞠躬~
☆、番外一 啓程
四十八
經歷過烽煙的洗禮,皇宮損毀嚴重,京城所有塢坊幾乎無所保存完整。
政通人和,而百廢待興。
二十萬常寧軍在城門外安營紮寨,軍師方瑜山在戰事平息後三日才趕回京城,便不作停留,直接去了臨安侯府。
臨安侯正逼他“體弱多病”的“小嬌妻”喝藥。
穩重如山運籌帷幄的方瑜山:“……”
蘇扇捏着鼻子把味道苦澀的一大碗中藥喝了下去,漱了口,捏了一個蜜餞,在嘴巴裏嚼着。她好歹是練武的身子,又被臨安侯投喂了這麽久,身體底子好,細致養了三日,精神氣好了許多,面色也好看了。
雲沉替她揭去嘴角的點心碎屑,頭也沒回地對方瑜山道:“瑜山回來了?”
方瑜山道:“見過侯爺、侯夫人。”
雲沉一點頭:“路上奔波辛勞了,坐。”
方瑜山忙道謝:“聽聞侯爺辭去常寧軍主帥一職,婉拒鎮國公封號,打算離京歸隐?可是當真?”
雲沉面不改色:“我已經向皇上請辭,兵符也已歸還。往後常寧軍和江堯之,就交予你和明瑞。”
方瑜山一愣,忙跪地:“侯爺!常寧軍……”
“江堯之歷練了這麽久,身邊有你和明瑞照看,”雲沉打斷他,“交給你們,我很放心。我去意已決,你不必勸阻,瑜山,我以為你最能明白。”
方瑜山微微一怔,再度拜倒在地。
金軍撤去,朝政呆滞,終于在第三日恢複正常。宣王謀逆,為了保全皇室顏面,再加上敵國入侵,李氏王朝顯露頹勢,關押獄中,一杯毒酒而死。其母族上下株連,文成公于府邸內自缢。
被禁軍俘走的葛弘文等人也已經全部送回,葛弘文一身孝服白衣,在臨安侯府拜別蘇扇。
蘇扇看着這位吶言卻身正的兄長說:“那一日,多謝你。”
葛弘文經歷一場浩劫,氣質多了許多沉穩淡然,道:“不必。戰亂之中,母親為我而死,我将為其守孝三年,你此去山高水闊,保重身體。”
蘇扇一愣,“你守孝,那我……”
葛弘文道:“思媛不會半分武功。”
他是兄長,即便從不與三位妹妹親近,卻并不會不去關注他們的一舉一動,雲沉不清楚葛思媛的過往,他作為哥哥,心裏明鏡似的,葛思媛一點武功底子都沒有。
他告辭轉身,踏出高高的門檻。葛家凋零之後,父母離散,兄妹各異,血緣的聯系如此涼薄,從此天各一方,再也不見。
政事回歸正軌之後,太子李睿将收集到的段明臺被誣陷、及常寧軍受伏臨安侯中計重傷的證據呈上給皇帝。
龍顏大怒,下令徹查此事,還段大人一個清白、還臨安侯一個公道。
一時間太子李睿手握大權,與皇帝一同處理政事,朝堂上一批新官上位,呈現一種新氣象。
蘇扇養足了精神,抽空應邀去了皇家別院,毓琉郡主正在那裏坐月子。
雲沉閑暇無事,便陪同而去。然而姑娘家說體己話,便被趕出了門,自己下棋等待。
毓琉拉着蘇扇的手,目光在臨安侯挺拔修長的背影上停留了好一會兒,才用無比歆羨的語氣說:“得此夫君,夫複何求?”
蘇扇面頰微紅:“太子殿下乃是大夏的儲君,身份尊貴無比,連帶郡主的身份尊貴,有什麽好羨慕我的呢?”
毓琉微微正色,“我選的是一條充滿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萬劫不複的路,思媛,你太單純了。臨安侯在保全你。皇宮內勾心鬥角明槍暗箭,半分不比戰場上輕松,皇宮外,只要是有封號在身,都免不了要卷入京城這淌渾水當中,就此再也洗不幹淨。”
蘇扇微微垂着頭,說道:“郡主,孩子沒了,以後還會有機會。莫要過于憂心,胡思亂想了。”
毓琉搖了搖頭,嘆氣道:“你不懂。殿下不缺人給他開枝散葉,有的是人想往上爬,想要榮華富貴和令人尊崇的地位。但你不一樣。”
她低聲說:“一生一世一雙人,這是我都不敢奢求的東西。他卻許了你。”
蘇扇并非在皇權中心長大,毓琉身處漩渦中心,看得一清二楚。李睿為了皇帝的眷顧不惜讓她在最危險關鍵的時刻懷孕,甚至在後來情勢不妙之時将她和孩子的位置擺放在末位,天家人眼中,利益面前,感情什麽都不是。
然而臨安侯把握分寸把握得一絲不漏,處處妥帖周到,将蘇扇護在羽衣之下,半分雨雪都不曾沾染。
形勢不定,不讓她受一丁點兒委屈,塵埃落定後,卻抽身離去,潇灑自由,再無紛擾。
然而那時蘇扇想要的生活,也是臨安侯願意放棄堅守半生的信仰而得來的生活,毓琉只想得大富大貴,志不在此,對此舉并無執念。
毓琉囑托說:“若是将來得空回京,一定要來看看我。”
蘇扇點了點頭,雲沉的決定她多少也能看出來一些,一片心意銘記在心,身心不負,只此唯一。
蘇扇本以為就此好好養傷,等着離京之後,游山玩水,自由自在了。
然而總會有猝不及防的時候。
張明瑞帶着飛羽親自登門,把飛羽劍往前一送,道:“侯爺,您讓屬下找的東西,我帶來了。”
好巧不巧,蘇扇正坐在院子裏曬太陽,雲沉正和杜長空下棋,更巧的是,醒過來的陶玄也在此時拜訪。
杜長空雖然當年沒與蘇扇相處過,南門先生的大徒弟的名號确實是聽過,也見過其佩劍飛羽的畫像,當即認了出來。
更別說陶玄。
蘇扇一口葡萄卡在了喉嚨裏。
這就有點尴尬了,蘇扇感覺自己的馬甲在大庭廣衆之下搖搖欲墜,忙給侯爺遞去一個求助的眼神。
雲沉平靜道:“勞煩明瑞了,收回我房中罷。”
陶玄道:“稍等,侯爺恕罪,此劍乃是飛羽劍,原先為我南門師姐所有,後為侯爺所得,這是怎麽,忽然離了侯府流落他地?”
雲沉見了一眼蘇扇,蘇扇按着脖子,被葡萄梗得淚花兒都快冒出來了,頭跟撥浪鼓似的搖。
雲沉忽然笑道:“不瞞先生,拙荊一不小心落在了匡開波的營帳裏,我只是把它拿回來了而已,畢竟是她的劍。”
蘇扇終于艱難地把葡萄咽了下去,她懷疑自己吞了葡萄核。
蘇扇頂着幾處有如實質的目光,縮了縮脖子,緩慢地說:“這個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師父可能也無法作證,但不管你們信不信,事已至此,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我覺得就挺好。”
一向心思清明深謀遠慮的謀士陶玄愣在了原地,杜長空的棋子落在棋盤上,一時也完全無法反應。
張明瑞一頭霧水:怎麽回事?
雲沉解圍:“陶先生,長空,先請坐。此事我也覺得離奇,但事實如此,扇兒也非有意隐瞞。夜桃,給兩位公子上茶水壓壓驚。”
雲沉拿過飛羽,把暗紅色劍穗系上,又遞給蘇扇。
飛羽到了誰手裏,陶玄和杜長空的目光就移到哪處,蘇扇覺得自己仿佛拿了個燙手山芋,忙說:“你們知道師父在哪裏嗎?”
杜長空有些呆楞地回應:“我與二師兄已經多年未見師父,也不知其消息。”
蘇扇道:“接下來,你們有何打算?”
陶玄道:“我已落下病根,病體一副,難以永壽,京城水深,不受爵位,不要功名利祿,往後歸隐江湖,做個閑散野人。”
蘇扇點頭:“也好,等我和侯爺找到了住處,告知與你們,請你們來做客。”
陶玄點頭,杜長空道:“我在太醫院已經學夠了醫術,打算請辭往江湖走走,多見些世面多學一些知識。”
蘇扇忙點頭,道:“極好,這樣我也放心。我忽然想起師父曾說,武學、智謀、藥理三者可定天下,沒想到……他竟真的湊齊了我們三人。”
陶玄起身,忽然朝雲沉行禮,鄭重道:“往後,師姐就托付給侯爺了。”
雲沉按住起身的杜長空,忙讓陶玄也坐下,“定不負所托,我會照看好扇兒。只是容我多嘴一句,朝綱待修,百廢待興,正是陶先生大展智慧才華的時候。”
陶玄道:“對侯爺來說,這何嘗不是最好的機會呢?陶某苦思多日,求不來一個心安,想多出去看看,或許能找到一生所歸之處。”
大家都在紅紅火火地修複損傷,然而臨安侯府卻在準備行禮。
侯府內的所有下仆,雲沉都給予體恤金或是替他們找到妥帖的主家安排妥當,老管家年邁,留在京都,雲沉留下足夠的銀子,也夠他頤養天年。
老管家是見着雲沉從孩童時長大的,見其要走,傷感涕零,得知是自家夫人拐走了侯爺,心情極度複雜,對輕浮的年輕人失望透頂,于是拍拍屁股,過自己的惬意生活去了。
蘇扇給夜桃找了個好人家,讓蔣方研在京城照拂着。對于一直陪伴在臨安侯身邊的杏白姑娘,雲沉感念舊情,贈予厚禮,給其自由,卻拒絕了對方想要陪伴左右的請求。
雲沉換了一身常服,頭發落在肩頭,又面容年輕,頗有幾分江湖人潇灑恣意的灑脫。他站在城門前,遙望京城城牆,目光略過送行的百姓,最終落在了蘇扇的身上。
蘇扇的傷養得差不多了,面色紅潤,手中提着飛羽,原本高高的發髻不再,一頭柔順的黑發長而及腰。
然後兩人收拾了些銀兩和貴重物品,在某一個月黑風高、無人知曉的夜晚,逃離了國都,落入滾滾江湖紅塵。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篇番外明日放出,求大家支持,麽麽噠~
☆、番外二 歸來(捉蟲)
四十九
元德十六年,老皇帝駕崩,太子李睿登基,改國號為開明。
朝堂清明,政通人和,內宮平順,天下安定。
春意盎然,百花盛開禦花園中,如今已是皇後的毓琉領着已經三歲的兒子走過滿園春色。李睿登基為帝一個月後,內宮選妃,她貴為皇後,與皇上的關系卻過于疏離冷淡。
皇後被冷落,皇上過于寵幸其他妃嫔,宮中流言紛紛。
路上偶遇蔣方研,毓琉停下腳步,蔣方研忽然說:“前兩日收到書信,臨安侯夫婦回來了。”
蔣方研收到書信的時候,蘇扇和雲沉還在家裏磨蹭。
帳幔圍繞,春色深深。
靜谧的空氣裏,忽然響起一陣嘹亮的啼哭。
哭聲經久不絕,蘇扇忍無可忍,在被窩裏踹了自家夫君一腳:“快去看看寶寶怎麽回事。”
雲沉:“……”
背靠大山,常青樹環繞,景色宜人,莊園內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水流淌而過,後院花圃內鮮花盛開,一旁甚至還有雞窩。
小丫鬟姍姍再一次被鬧騰的小雲少爺折騰得灰頭土臉的時候,大逆不道地對主子說:“老爺,小少爺也太鬧騰了,這樣下去,整個莊子都要被他拆掉了呀!”
雲沉坐得穩穩地,聞言放下手中擦拭的劍,啪的一聲擱放在桌上,輕飄飄地說:“隔日送到我書房,是該教他讀書了。”
姍姍忙恭敬地低頭,心中對這位在江湖騰空出現而神秘至極的主子也是尊敬非常。對方一身武功已是頂尖高手,聽說身後有官府背景,更重要的是有手腕有智謀,很快就在在江湖中得了一席之地。
雲沉和蘇扇在江湖歸隐,雙雙用南門化名,至今沒人認出身份。生活之所定下之後,蘇扇接了生母李氏過來養老。
雲沉教子嚴苛,而蘇扇生性随緣,寵愛兒子雲容,不但給其親手做好吃的點心,還陪其上蹦下跳各處玩鬧,這樣,雲容見識是開闊了不少,卻也養成了跳脫的性子。
落入雲沉手中,寫字讀書和習武練劍一樣不能少,就在小雲容要面臨苛刻的教育生涯時,他的母親拉着他的手,走入了京城。
京城已經是多年未曾回去,一是一切安好,二是孩子年幼。如今小雲容長得白白胖胖的,是時候帶回去溜達一圈了。
小雲容看着這座繁華的城池,心中無比興奮,他搖着母親的手,擡起如雕玉琢的小臉蛋說:“娘和爹以前在這裏生活嗎?”
蘇扇拉着他,“對,這是你爹一直生活的地方。”
臨安侯夫婦攜手擊退金軍的事跡已經被茶樓的說書人提及不下百遍,京城乃至大夏邊關的官府和百姓都已知道了這件事,甚至将其神化成上天派來拯救大夏的神人,一時間受盡百姓感恩戴德,甚至建立生祠,供人懷念和求福。
蘇扇先去看過夜桃,夜桃夫君在京城做布匹生意,有間不大不小的門店,每月有不少盈餘,生活十分安定。育有一子,根骨奇佳,小小年紀,勵志從軍。
蘇扇忍不住笑道:“有此志向,真是個小男子漢。”
夜桃摸摸傻兒子的頭,“侯爺呢?”
她總是改不過來口,就好像蘇扇還是她最敬愛的主子和最親近的人一樣,信任非常。
蘇扇說:“去江府見堯之了。方瑜山先生和張明瑞将軍也在那裏。”
夜桃道:“那……臨安侯府都已經許久無人居住,夫人近日在哪裏住下?”
蘇扇道:“已經給皇上寫過信,暫時住在皇宮偏殿,也好讓小容見識見識皇宮。我過會兒,就直接入宮,見見毓琉姐姐。”
夜桃做為人母,已經成熟了許多,不再是跟在蘇扇身後整日提心吊膽的小姑娘了。昔日的小姑娘眉眼已經長開,黑發盤成發髻,氣質溫婉而讓人親近。
夜桃伸出手:“可以讓我看看小少爺嗎?”
蘇扇推了推雲容的後背,“去夜桃姐姐那裏,讓她好好看看。”
小雲容才五歲,白嫩的臉上還帶着嬰兒肥,一臉蛋兒如雕玉琢,精致可愛,擡着小短腿走到夜桃面前,一雙漆黑的大眼睛睜得大大的,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的。
夜桃笑着伸出手,把小孩子肉嘟嘟的小手握在手心裏,“小少爺,好可愛啊,這模樣,随了侯爺,長大了可要禍害人的呢。”
小雲容無辜地眨了眨眼睛,奶聲奶氣地說:“姐姐好。”
夜桃去裏屋拿了三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上面還放着一塊長命鎖。蘇扇接過,一眼便看出這是小孩子穿的,質地柔軟,衣角的陣線仔仔細細,必是花了很大的心思。
夜桃說:“大郎滿月的時候侯爺送了東西來,小少爺滿月我不在。這些送給小少爺,希望小少爺長命百歲,快快樂樂的,衣服是我自己做的,料子是最好的,就是大了一些,等小少爺再大一些,就好穿了。”
蘇扇把長命鎖戴在小雲容脖子上,小雲容忙露出一個甜甜的笑:“謝謝夜桃姐姐。”
蘇扇和雲沉過來坐的馬車,帶了莊園裏的人扛行李,由雲沉安排的人帶着入了內宮,先去拜訪太後娘娘。
入了後宮,還未到長孫太後的寝殿,就有公公前來通傳,後宮出事,有貴人落水,長孫太後和毓琉皇後去了現場。
蘇扇眉頭微皺,小太監一個哆嗦,他只知對方是皇帝親自交代照顧的貴人,身份神秘,他絲毫不敢怠慢,如今太後不在,他總不能讓小主在偏廳等吧?
蘇扇似乎看出了他的難處,牽着小安容道:“無妨,帶我去看看吧。”
事情發生在禦花園內,妃子争執之間,沖突過于激烈,一個落水,被救起來之後,那妃子鬧得厲害,非說是有人推她而不是失足落水,一定要同伴受罰,場面混亂,簡直是神魔亂舞,連臉都不要了。
蘇扇領着小安容,遠遠瞧見長孫太後和毓琉皇後衣着華貴,頭戴鳳冠,氣質高貴,卻面帶愁色。
後宮一堆嫔妃不安生,只想着争寵搞事,能不愁嗎?
小太監鼓起勇氣闖了上前,落水的、打臉的、嚷嚷的妃子暫時安靜,往蘇扇這邊望過來。
不認識的人都是眼中一亮,那緩步從容的氣度,一看就是不世出的美人,雖然是粗布衣裳,發飾也不華貴,柔順長發披散在身後,頭上一根素色發簪,容顏秀麗,皮膚白皙,一雙燦爛如星辰的眼睛更是讓人驚豔,澄澈而淡然,微微緊張羞澀而不掩脫俗清麗之意。
美人手邊牽着一個小男孩,粉雕玉琢,白嫩可愛。
長孫太後和毓琉均是眼中一亮,認出了來人,一時間驚喜而激動,竟不知該說什麽。
蘇扇微微笑了一下,拍了拍小安容的後背,“來,給太後和皇後娘娘請安。”
毓琉驚了:“這是……雲沉的孩子?”
蘇扇點了點頭,長孫太後忙道:“真是太可愛了,快回宮,讓哀家好好看看。”
身後妃子忙出聲:“太後娘娘,要為臣妾做主啊!”
長孫太後眉頭一皺:“那你就跪在這兒等皇上來吧。”
待他們的身影走遠了,宮裏的一位老嬷嬷對着衆人疑惑的目光,嘆道:“我雖不識,但皇後娘娘說的那位貴人,就是武将名門雲家的獨子、六年前離京歸隐的臨安侯。臨安侯夫婦曾以一己之力抵抗金國,救下大夏國都,震驚天下啊。”
蘇扇和雲沉,仿佛只是諸多傳奇中的一對影子,兩人歸隐後活得佛系,對名利不甚在意,也無法想象外界都把他們傳成了如何厲害的傳奇人物。
小安容長得俊俏,嘴巴也甜,小孩子好逗,長孫太後笑的樂開了花,當即送了重禮,不停往其手裏塞點心糖果,熱情無比,蘇扇完全招架不住。
不多時,下人來報,皇上請他們去用晚膳。
蘇扇拉了小雲容的手,剛踏出宮門,就看到前方站着的人,如街頭第一次見面的那樣,玉樹臨風,眉眼俊俏,除了那時眼神冰冷,如今卻是如月色般的溫柔之色。
一件月白色長袍,穿在雲沉身上,仿佛穿出了天人之姿。不少經過的小宮女都紛紛停下腳步,偷偷地擡眼望過來。
他卻只注視着一人。
蘇扇微微笑着,牽着小雲容走過去,小雲容非常熟練地抓住親爹的另外一只手,仰頭說:“爹爹,你是來接我和娘親的嗎?”
雲沉嘴角微揚:“是的,我們走吧。”
葛府門外那一眼,以為是初見,卻是重逢,而後數十年,便再也移不開眼。
……
皇上辦了個小型晚宴,不過是因為雲沉回來,請了江堯之等常寧軍舊人,讓他好好聚一聚,便免不了喝了些酒。
宴席過後,蘇扇把小雲容送回房間後,扶着看似依舊內斂矜持的臨安侯,實則腳步亂套神志不清的雲沉回房。
蘇扇一個不妨,被人抱了個滿懷倒在床上,溫熱的呼吸噴在脖頸間,臨安侯眼神熾熱,胸膛相抵,兩顆心都是跳動的飛快。人前的臨安侯持身端正、嚴謹內斂,薄唇緊抿,讓人莫名覺得其天生薄涼,帶着殺伐的戾氣,冷情冷血。
只有蘇扇知道,對方的感情炙熱如岩漿,絲毫不減深情。
她仰起頭,輕輕吻了吻雲沉的唇角。
萬裏無雲,皎潔的月色落入紗窗。
明天又是一個好天氣。
作者有話要說: 七七四十九,真是個好數字,走至這裏,已然圓滿
感謝大家一直以來的陪伴,謝謝
廢話不多說,點進我的專欄,收獲又勤奮又軟萌的作者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