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安氏纖長的眉微微蹙起, 她上前一步,又給薛二郎福了福, 清冷的嗓子在寂悄的夜裏顯出了一股不怒自威的肅穆。
“三郎自來胡鬧, 上次金豐園惹怒了二伯, 怨不得二伯如今對他生疑。可這些時日三郎卻是卧病在床,不曾出過玉堂居,與二伯的貴妾更無交集, 我與他日夜相對, 形影不離,若二伯仍舊不信, 那我也實在是無話可回。”
裏屋裏薛三郎豎着耳朵已經聽了清楚, 立刻大笑起來:“那丫頭不見了?哈哈, 不見了, 報應啊,報應!叫你當初搶人婚事,如今人不見了, 可不是報應。”
屋裏的吵鬧安氏充耳不聞, 道:“三郎自來性子不馴,還望二伯海涵。”
薛二郎弄得一鼻子灰,對着安氏清者自清的冷漠姿态,不由自主就生出了一股子內疚來, 忙抱拳道:“是我魯莽了,這就去了。”
安氏看着薛二郎離了玉堂居,叫人閉了院門, 回了內室也不理會薛三郎的喋喋不休,扯起被子自顧自的睡了。
薛三郎自家嘟嘟囔囔說了許久,這才發現妻子并未理會他,本要發怒,可猛地想起方才自家說了什麽,由來一陣心虛。
這段時日他的日子過得極是舒服,這裏面自是少不得安氏的陪伴,想着那話估摸着惹了安氏不開心。有心賠禮,可他自來驕縱慣了,哪裏說得出口?便扯了被子躺下,須臾,又往安氏那邊兒靠了靠。畢竟身子骨虛弱,又鬧了一場,未多久便睡了。
安氏這才起身吹熄了蠟燭,朦胧月色滑進窗棂,照得一室清亮,安氏枕在綢緞軟枕上,眨眨眼,唇角勾起了一抹淡笑。
……
玉堂居被遠遠留在了蒼茫的夜色裏,薛二郎立在薛府的九曲回廊上,四下望去,月色和燈籠照不到的地方俱是黑壓壓一片,正如同他此刻的心情,烏泱泱沒一處光亮。
那丫頭究竟去了哪裏?
他仰頭望天,百思不得其解。這府裏主子就這麽多,和她有宿怨的,又只有那麽兩個。可一番折騰下來,心裏頭也是明了,這跟那兩人還真是沒啥關系。
薛二郎苦苦思索,卻是猛地一呆,想到了一個人來。他轉身大步疾走,福安小跑跟在後頭,挨着脊背的那處衣料早已是濕*了幾遍,如今被風一吹,刮骨般的冰涼。身子早已是乏得不行,偏生腦袋瓜子卻又怪異的清醒。也不知二爺又要找誰的晦氣去了,福安一路想着,卻發現腳下的道兒,正是拐向西阆苑的。
西阆苑裏早熄了燈,四下裏都已是歇了,靜悄悄的,只有廊下門前垂着幾盞燈籠,照出昏黃的一片冷光。
薛二郎被激得一直發昏的腦子,一路吹着冷風,等着到了西阆苑門前,終是冷了下來。站在石階上,薛二郎駐足停了片刻,才叫福安上前叫門。不似方才猛虎下山一般,沙包樣的拳頭一下一下死命地砸着玉堂居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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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西阆苑,薛二郎腿腳不停一路就去了正院兒。
紅香燃亮了燈架上的紅燭,闵嬌娥起身叫紅香拿來家常襖子披上,裏頭只穿着綢衣綢褲兒,瞧着伶俐俐的,但屋裏頭燒着銀絲碳,也不怕受冷着涼。
紅香心下有鬼,有些心慌,不住眼兒地往闵嬌娥臉上看,沒注意腳下,正踢到了沉木繡墩,激靈靈打個冷戰,嘴裏輕呼:“呀!”
闵嬌娥狠瞪了她一眼,怕她壞事兒,也不叫她在屋裏伺候,打發她去了外隔間。
薛二郎進得屋門兒,闵嬌娥便親自迎了上去,臉上猶帶着惺忪睡意,打着哈欠問他:“怎的這時辰來了我這兒?”說着要給他褪衣。
薛二郎躲避開,眼睛在闵嬌娥身上上下掃視,末了說道:“清風苑裏的人不見了。”
闵嬌娥詫異地瞪大了眼,忽的恍然,然後冷了冷臉色,肅着手挑高了眉梢道:“不見便不見了,相公半夜三更鬧得妾身不能安睡,莫非就為了和妾說得這樣一句話?”
薛二郎面色不動,只眼神變得愈發明亮淩厲,問她:“你可知她去了哪裏?”
闵嬌娥翹起唇“哼”了一聲,冷笑道:“她去了哪裏我能知道?我壓根兒就沒見過她。說起來還是薛府裏的貴客,在薛家也住了将近三年。我嫁進家裏也有些日子了,就沒說來拜見過,可見是個沒禮數的。還說是官家出身,別是冒充的。”說罷轉過身,也不理會薛二郎,自顧着要去睡覺。
薛二郎卻幾步上前越過了她,一手鉗住她的腕子,又問了一次:“你可知她去了哪裏?”
闵嬌娥頓時大怒,甩不開手上的桎梏,只點着腦袋冷笑不已:“好個薛家二郎,我才嫁進你家幾日的功夫,你便如此待我,不僅要納貴妾,如今還為着個莫名其妙丢了的小賤人半夜三更跑回家裏為難我。這日子你要真是不願意過下去便罷了,咱們好聚好散,不如和離,好歹落得個幹淨,也省得你疑神疑鬼,倒叫我受了屈吃了虧。”
薛二郎眸裏閃過一絲疑惑,瞧着倒不像是她,慢慢松開了手。闵嬌娥氣急敗壞地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那塊兒肉,恨恨地瞪了薛二郎一眼,掉頭睡到了床上。須臾,又折起身下了床,“呼”的吹滅了蠟燭。
屋裏登時暗了下來,窗格處照進了如水似霜的月華,薛二郎沉默地在羅漢床上坐下。他不明白了,那丫頭究竟出了何事?如今又身在何處?
闵嬌娥在床上靜靜地躺了會兒,偷偷支起被角去看薛二郎,見得那硬朗的身板沐浴在銀光裏,竟是透出了凄冷的寂寥來,不覺愈發動起怒來。一面慶幸那顧家丫頭終于離了薛府,一面又自憐自哀起來——她才嫁進門兒不過一月,新婚還沒過完,日子便似摻進了黃連,叫人從頭到尾,從頭發絲到腳趾尖兒,俱是哭嗖嗖的難捱。
……
四野鴉默雀靜,只有冰涼徹骨的寒風不住口的“呼呼”刮着。原先在城裏還不顯,現下到了縣城邊兒的野林子裏,只覺說不出的刺骨冰寒。
月光從樹林間射*了進來,可林子裏依舊幽暗,猙獰的各種樹影斑駁的到處都是,随處都能瞧得見張牙舞爪,吓得人透心涼的各種黑影。
顧揚靈躲在林間的野草堆裏,縮手縮腳地蜷成一團,不住地瑟瑟發抖。她很冷,不是被風吹得發冷,是因着熱氣從身子上慢慢流失,從骨頭縫裏透出的那種冷,凍得她肌肉僵硬,沒有半絲活氣。也許,她很快就要死掉了。
怔怔看着懸在天際,明晃晃卻透着疏離冷光的月亮,她突然想起了她原本的打算——找間離東邊城門口最近的客棧先行住下,等着風聲過去,嫣翠也跟着出了薛府,兩人再商量着可要南下。可如今已是夜半三更,本該在客棧裏高枕獨眠的她,卻半死不活地躺在了縣城南邊兒的野樹林裏。
真是世事無常啊!
顧揚靈發出短促的冷笑,笑聲震痛了傷口,她呲牙咧嘴地抽着冷氣。她受了傷,叫人在肩上砍了一斧頭。可那砍人的壯漢比她更慘,她是在暗處突地偷襲了出去,那漢子沒防備被她一刀插*進了要害,如今已是死了。
顧揚靈頭回子殺人,憑的本就是一股子沖勁兒,那沖勁兒從靈魂深處鑽了出來,把控着她的思想,把控着她的行動,叫她一路跟着那人來了這野地裏,然後拿出本來是用作防身的利刃,一刀朝着那人的腹部紮了過去。
帶着鐵鏽味兒的血珠子串成了一道細流,從那傷口處冒出來沾滿了顧揚靈的雙手,要說不怕那是假的,可她恨,恨太深了,由不得她去怕,由不得她退縮。
跟蹤那男人的時候她就不止一次想過回頭,可這念頭一冒出來,她的眼前就會浮現出四歲的堂弟和六歲的堂妹,他們躺在血泊裏,脖子被刀砍出了一條深深的裂縫,鮮血從那縫隙裏汩汩不斷地往外冒,把地上鋪的石板,還有石板縫隙間的泥土都染紅了。
她本是個弱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連薛二郎都反抗不得,見那男子膀大腰圓,身材魁梧,又是個練家子,心裏頭不是不發憷,也不是不覺得自家莽撞,可開弓沒有回頭箭,這箭也由不得她不發。
還好月色朦胧,到了林子裏更是模糊一片。她在路上就摘了耳環銀簪手環戒指,只要能迎着光閃亮兒的,全都扔在了路邊。悄沒聲兒地躲在一人高的草叢堆裏,屏氣凝神,憋住了呼吸。
就像是幼年的時候,表哥偷偷帶着她去嬉水,教會她如何在水裏憋氣。她把樹林子當成水潭子,那人果然沒有注意到她。他憋了一泡尿,就站在她的身邊放水。等他提褲子的時候她就猛地躍身而起,那刀子又尖又利,一下子就紮了進去。
男人其實反應很快,背過手就抽*出了斜插在腰間的斧頭,斧頭揮舞下來,又快又鋒利,顧揚靈堪堪偏過身子,那斧頭正砍在肩頭,撕心裂肺的疼,咬牙切齒的痛,顧揚靈牟足了勁兒用頭頂了那男人一下,男人受力翻倒在地,眼睛瞪得像銅鈴,望着天捂着肚子不斷抽*搐。
顧揚靈弓着腰身往後連退了幾步,最後靠在一棵大樹上,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哪裏來的蠻勁兒,竟是把斧頭從肩頭上拽了下來,然後捂着傷口順着樹幹癱了下來,笑看着不遠處的男人在地上喘氣兒。
“你,你是,你是……”男人喘息着,那一刀正中要害,他是活不了了。
頭頂的月華突地大亮,照在了男人的身上,能清晰地看到那口唇上不停往外冒的血沫子,顧揚靈嘿嘿冷笑着,問他:“你不認得我,所以你想不通我為何殺你,是嗎?”
男人眼睛大睜,偏過頭溜圓溜圓地看着顧揚靈。
那眼神很可怕,好似十八層地獄裏爬出來的厲鬼。可顧揚靈不怕,這眼神她看到過,是從她父親的眼裏。那時候父親已經被斧頭砍了好幾下,鮮血把衣服都染紅了,可那些人還在砍他,于是血不停地往外流,怎麽也不能停住。
顧揚靈淡淡的笑了,沒有歇斯底裏的咒罵,沒有歇斯底裏的質問,柔軟的腔調好似平常,甚至還帶了些疲倦,疑惑地問那男人:“其實我也不明白,你們那群人為何突然闖入我家,砍死了我的所有至親。我也不認得你們,你說,你們又是為的什麽?”
男人眼裏有了淡淡的疑惑,顧揚靈提醒他:“九安縣,小岸河邊兒上的顧府。”
那是顧家專門建在山裏頭的小莊子,逢着天氣明媚,陽光大好,父親就會帶着全家去住上幾晚。從山林裏打些野味,母親和嬸嬸會提前炖上各種美味的湯肴,制作各種糕點,等着夜裏在院子裏燒起篝火,大家圍坐一團……顧揚靈忍了忍淚,仇人就在跟前,她不要軟弱。
“原來是……”男人估計是想起來了,呵呵笑着,從嘴裏噴出氣來,血珠子四下亂濺。
顧揚靈冷漠地看着他,不論能不能從他嘴裏套出些什麽,今日裏能殺得一個仇人,也不枉費她費盡心思從薛府裏逃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