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天上的月亮許是被雲遮住了, 月光突地又暗沉下來,肩頭疼得厲害, 顧揚靈抖着唇兒忍不住抽着冷氣。
手帕子原本濕漉漉的, 此時卻硬邦邦的黏在肩頭, 許是溫度太低,那傷口竟凝固得格外快,可顧揚靈還是流了很多血, 她感到了錐心刺骨的冰寒, 從足底升起,從肩頭升起, 她很冷, 蜷緊了身子也生不出一點兒熱氣兒。
“咳咳……”男人咳了兩下, 卻是突地笑了起來, 若非顧揚靈的所有注意力全集中在那男人身上,那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原來那晚上竟逃出了一個。”男人猛地喘了口氣兒,悵然地笑:“也好, 總算是少了點罪業。”男人看向顧揚靈, 可林子裏重新變得昏暗,他看不清楚殺他的小娘子長得什麽模樣,卻記得方才驚魂一瞥,好似是個膚白細膩的美人兒。
“你家的男人白日裏在林子打獵撞見了我大哥, 起了口角,那夜裏弟兄們又喝了酒,小三子嘴賤, 提起了這事兒,大家都酒氣上頭,一撺掇,就提了斧頭去了你家。”
這就是顧家慘遭滅門的原因嗎?
想了這麽多年,念了這麽多年,此時聽起來卻不敢相信。
林子裏異常的安靜,連男人的喘息聲都聽不到了,好似死人墳場,壓抑得叫人不寒而栗。
冰冷的風順着樹梢裹着凄寒席卷而來,顧揚靈打了個寒戰,整個人好似突地就活了過來。她呵呵笑了幾聲,問那男人:“就為了幾句口角,你們就殺了我全家?”突然拔高的聲線尖細而顫抖,好似冰天雪地裏垂下的冰錐子,刻骨銘心的冷,刻骨銘心的寒。
男人笑了,笑着笑着咳了起來,咳了幾聲又小聲地哭了,她聽到了那男人喃喃的自語。
“是啊,就為了幾句口角殺了人,殺人要償命,就躲到了外鄉,後來偷偷摸摸回了家,才發現家裏婆娘病了,孩子沒人管掉河裏淹死了,沒幾天婆娘也沒了,報應啊,報應啊……”
男人突地瞪大了眼,聲音也猛地嘹亮起來:“是那個小三子撺掇的,是大哥領的頭兒,弟兄們都散了,偏他倆好命,投到了禹王門下,你要報仇找他們啊!那才是正主!”最後一句話是嚎出來的,凄厲又悲涼,嚎完便斷了氣,大睜着雙眼,嘴巴張開,瞧起來竟是死不瞑目。
顧揚靈呆在那裏,随後忽的笑了起來,笑的前俯後仰不可抑制,最後沒了力氣蜷縮着躺在了草叢堆裏,後來覺得滿臉冰涼,哆嗦着摸了一把,竟都是淚!
……
薛二郎呆坐在羅漢床上,入眼昏暗,滿室的暖意催得他愈發心煩意亂。外頭那樣的冷,那丫頭可有被蓋?可有炭火暖身?他猛地起身,大步往外頭走去。
福安蹲在牆角沉沉欲睡,可一陣兒一陣兒的涼風從廊下穿過,冷得他直打哆嗦,手腳都是麻涼,瞧着裏屋是熄了燈,可聽着動靜八成是二奶奶鬧了脾氣,自己個兒睡去了,也不知爺呆在裏頭作甚?自家還要不要繼續挨在這兒挨凍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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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想着,屋門兒開了,“吱呀”一聲格外響亮,福安立時站直了脊背,喊道:“二爺。”
薛二郎好似耳聾一般,悶不吭聲往外頭走。福安瞧着不對勁兒,也不敢多言,緊跟在薛二郎身後。
蒼白的月華撒了一地,薛二郎懷裏好似揣着一頭猛虎,它在咆哮,在憤怒,那丫頭估摸着是自己逃了,可她能逃到哪裏?她的血親都死光了,她孤身一人,還能投奔哪個?
薛二郎突然發問:“你可把府裏裏裏外外都搜了遍?沒有漏下的地方?”
福安忙道:“連井裏頭都挪開蓋子看了,沒有。”
“就沒一個人見過她?”
“問了,都說沒見過。”福安悶頭想了會兒,道:“嫣翠那丫頭是最後見過姑娘的人,你說會不會是她把姑娘藏起來的?”
薛二郎想起嫣翠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覺得不像是裝的,可轉念一想,要萬一是裝的呢?薛二郎頭疼死了,他長着一雙眼,可分不清她們究竟是不是在說謊。
薛府是一座三進的大宅子,每一進之間留一個小門叫人通行。平日裏戌時末便要下鑰,等着翌日的寅時二刻才會開門。福安先一步去叫門,守着角門的是個老頭子,開了門見是福安,又瞧見後頭跟着薛二郎,忙弓着腰道福。
兩人順着長廊一路往二進的吟風閣走去,不料行至半路,卻見得前頭不遠處一陣光亮,又有隐約的說話聲遠遠傳來。
薛二郎本就一肚子火氣,見此就更是不悅,罵道:“魏管家想必是喝馬尿糊塗了,這時辰竟還有人在外頭聚衆閑逛。”
老虎正在發威,福安哪裏敢替魏管家張目,撩撥那胡須,只在心裏頭給魏管家點蠟,祝他好運。
等着将至吟風閣的大門,那邊兒領頭兒打着燈籠的人猛地提高了燈籠,燭光一閃,福安一下瞧清了來人,卻是福樂。福安見着是福樂,心下一跳,知道福樂不是個瞎胡鬧的,忙扯了薛二郎的衣袖:“二爺,是福樂。”
薛二郎便站定不走了。
吟風閣門前挂着兩盞燈籠,福樂本就遠遠瞧得廊下似有人在走動,這下借着光亮更是瞧清了來人,不由得大喜,忙打着燈籠飛奔起來,見着薛二郎連作揖都忘了,大叫道:“二爺,有姑娘的消息了。”
薛二郎本是怒着,聞此大喜,一把扯住福樂道:“快說。”
福樂抖着手上的包袱道:“這裏頭是姑娘的衣物首飾,裏頭有根簪子還是我去銘香居取的。”
薛二郎伸手奪過了包袱,抖了開,衣服首飾瞬時落了一地,薛二郎搶過燈籠蹲下身撥*弄了幾下,從裏頭拿出一根紅寶石銀簪來。他還記得這根簪子,這上頭的紅寶石還是做那一套三樣兒的首飾剩下來的,他叫人拿素銀打成了簪子嵌在了上面。
“哪裏來的?”如今可以肯定了,真個兒是那丫頭自己逃了,薛二郎陰冷着臉,牙齒咬得嘎嘣作響,恨不得立時把那丫頭拖過來捶上一頓。
“是侍候園子的王大撿的,說是被塞到了假山石的縫隙裏,他瞅見了財迷心竅,便昧了下來。他婆娘夜裏小解,在馬桶後頭瞧見了包袱,打開一看便急了。那婆娘是在姑娘院子裏浣洗衣物的,那衣服她認識,正是姑娘的。忙出門尋了奴才,奴才這就趕着來尋二爺。”
“好,好。”薛二郎氣急反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拿着簪子的手沖福安揮了揮,道:“你去把嫣翠給我綁了來,呵,主仆倆一條心,算計着逃跑啊!我看你往哪兒跑!”
福安去綁人,福樂一行人跟着薛二郎去了吟風閣。薛二郎大步走在前面,只瞧着背影都能感覺到熊熊的怒火正在燃燒,下人們都噤若寒蟬,恨不得立時消失了不見才好。
福安去綁嫣翠的時候嫣翠還沒入睡,攏着被子睜着眼正在發呆——按說一切都很順利,可她心慌得很。
姑娘丢失的消息是傍晚時候鬧了出來的,福安在家,得了信兒立時便安排了人手,在府裏一寸一寸的排查。
等着天黑透了,二爺騎馬趕了回來,将清風苑裏的丫頭仆役聚在一起,又打又罵審問了許久,卻沒有得到半絲有用的消息。
嫣翠後知後覺地發現,可能因着她是貼身侍候的,當時又哭得死去活來,竟是半根指頭都沒彈到她的身上,連紅英都挨了一鞭子的。
越想越怕,又想到姑娘一個人在外頭,她年輕貌美,又是孤身一人,也不知有沒有碰到壞人。如此一想更是睡不着了。
正在床上輾轉,外頭突地人影攢動,屋門被狠狠敲響,紅英應和着去開門,等趙婆子走進來的時候,嫣翠已經穿好了衣服。
事情敗露了,嫣翠坐在床沿上,看向趙婆子的眼神和顧揚靈平日的眼神一樣,安靜恬然,還有隐約的,絕望。
吟風閣,堂屋。
屋裏點着幾根手腕粗的蠟燭,照得通亮。
堂中央,薛二郎高高舉起手狠狠抽了嫣翠一鞭子,顧揚靈換下的衣服首飾在嫣翠的面前散了一地,嫣翠被反手綁着,正跪在地上,身上的衣服已被抽打得破爛不堪,血跡滲出來,格外的凄慘。
薛二郎哪裏會饒了她,那鞭子甩得又狠又響,可嫣翠卻是半句話也沒吐口。
“你還不說嗎?”薛二郎當真是服了這丫頭,平日裏瞧着還是柔柔弱弱的,不成想和她那主子一樣,骨子裏竟是個倔的。鞭子在手裏抖了抖,薛二郎憋了口氣,沒有再抽下去。他怕抽死了這丫頭,他的心尖子就再也找不到了。
福安瞧着不忍心,一旁勸道:“知道你是個忠心的,可你也好好兒想想,姑娘孤身在外,又是那麽個模樣兒,若是碰上個好歹,二爺這裏先不說,你這丫頭就不後悔?”
福安的話卻是說住了嫣翠的心事,她咽了口吐沫,擡起大汗淋漓蒼白的臉,氣息奄奄地道:“姑娘她不願意做妾,我也擔心姑娘,可姑娘她想走。薛府不好,姑娘在這裏不高興,還老是被人害,我瞧着不忍心。”
嫣翠自打賣進薛府便沒受過什麽大罪,後頭叫她去伺候顧揚靈,顧揚靈喜歡她,好吃好喝都沒少了她,養尊處優的也養了一身兒的細皮嫩肉,薛二郎極怒之下鞭子甩得極狠,她一個弱女子,早已是支撐不住,說完這番話,便昏了過去。
“潑醒她!”薛二郎冷着張臉,把鞭子往地上一摔,恨恨地坐在堂中央的太師椅上。薛府不好?除了沒娶她做妻,他哪裏待她不好了?連西阆苑正屋裏頭的闵氏他都沒這麽上心過。
一桶冰水潑了過去,嫣翠“嘤咛”轉醒,薛二郎上前蹲在她旁邊問她:“你還是不說?”
嫣翠細卷的長睫顫了顫,然後垂下眼,卻仍舊不做聲。
這就以為他沒法子了麽?
“把紅英帶過來。”薛二郎冷酷地笑了:“你們同處一室,她必定也是同犯!”
“不,不是的。”嫣翠忙不疊地否認,向來紅潤的臉如今如白雪般蒼白,飽滿的朱唇浸着血痕,她痛苦地看着面前這個無情殘忍的男人:“和她沒有關系,姑娘只告訴了我,是我偷偷溜去前院兒,看到了運水的牛車,然後告訴了姑娘,給了她逃走的機會。二爺你打死我吧!都是我的錯,和別人無關。”
薛二郎将食指豎起來,在面前左右搖擺幾下,看着她冷冷陰笑:“不不,我不會信的。”他冷漠地看着嫣翠,踱步過去将地上的鞭子撿起來,然後拽住兩端狠狠一拉:“我會狠狠抽打她,直到你告訴我實話為止。”
嫣翠的眼神變得絕望,她呆呆看着薛二郎,過了一會兒,突地垂下頭把臉往衣襟上蹭了幾下,再擡起頭,原本斑駁的淚痕,全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