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窗臺上, 一根紅蠟沉默地燃燒着。

紅英看着嫣翠,彎如纖月的細眉微微皺着。她不是不明白, 可依舊有些怨這丫頭, 懵懵懂懂随着姑娘的性子胡來。

她可知外頭世道艱險, 孤身一個女子又怎能平平安安。若是遇上了歹人,賣去了髒地界兒,這輩子可就交代了, 還不如在薛家裏頭做個貴妾呢!兩個嬌滴滴的弱女子, 也不知道怎麽就生出了老虎膽子。

嫣翠心裏焦急,紅英又怪異的不出聲, 于是支撐着, 又要努力地坐起來。

紅英瞧她急得滿頭汗, 上前按住她, 坐在床沿上慢慢道:“你還瞧不明白麽?二爺哪裏舍得鞭打姑娘,疼還來不及呢!姑娘身上确實有傷,可那是叫斧頭砍的, 也不知在外頭碰上了什麽兇險。再細的我也不清楚, 只知道是二爺去城外救了姑娘回來。外頭天寒地凍的,這要在野地裏躺上一夜,姑娘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呢!”

說着又是嘆:“合該是命裏注定,叫王大家的瞅見了姑娘換下的衣服首飾, 不然這會兒的功夫,姑娘還回不得家來呢!”

嫣翠聽得心驚肉顫,背上一層一層地卷着涼意, 這會兒也不知該不該埋怨自己漏了口風,叫二爺把姑娘又給尋了回來。

紅英道:“你也好生養着,等姑娘那裏醒了,必定是要你跟前兒伺候的,你先一步養好傷,姑娘心裏才會好受。不然,只瞧着姑娘那性子……”話未完站起身來:“這幾日我得守着姑娘,我叫紅兒先搬進來住,你的傷也不輕,就叫她照料着你的起居吧。”

堂屋裏,綢面薄被一半兒拖在地上,一半兒被扔在雕花圈椅上,薛二郎卻不見了蹤跡。

紅英悄悄撩開簾子往裏看,那位爺果然坐在床邊兒,看着床上的人也不知在想什麽,那背影瞧着僵直,倒意外的叫人覺得籠着淡淡的一層悲傷。轉身去了小廚房,竈上還炖着湯藥補品,也不知看火的虎丫有沒有睡着了。

等到天色大亮,薛府裏該知道的便都知道了。

蘇氏身邊兒沒了黃嬷嬷這個軍師,身上的戾氣倒是少了不少,人也變得軟和了許多。知道兒子半夜三更竟然出城去尋人,雖是氣得半死,把個顧揚靈罵了又罵,到底叫人去庫裏尋了兩盞燕窩出來,叫人拿去了清風苑。總歸兒子要定了那丫頭,又愛成這個模樣,不如幫襯着趕緊養好身子,也好開枝散葉不是?

闵嬌娥聽得了信兒,知道薛二郎連夜出了城去尋人,在屋裏頭砸碎了一個白玉蘭玉瓷花瓶,恨得咬牙切齒。被殷嬷嬷勸了又勸,坐在鏡前想了半日,倒是想開了。該來的總是要來的,避不開的總歸是避不開,她看着鏡子裏依然嬌媚如花的容顏,心裏頭卻想着櫃子裏被她藏起來的那個小瓷瓶。

……

紅英解開裹在顧揚靈肩上的布條,裏頭緊貼着肉的那層紗布已經染得血紅一片,指頭捏住一端輕輕一揭,顧揚靈立時痛得呻*吟起來,抖着身子,面色發白。紅英就僵直手不敢動了,還是趙婆子看不下去,上前捏住紗布,利索地一拉,那布條便從肩頭上落了下來。

顧揚靈疼得渾身發顫,朱唇被咬破了口子,慢慢滲出血珠子來。紅英看得心疼,忙拿起帕子去擦,心裏頭埋怨趙婆子下手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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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揚靈哆嗦着緩過這口氣,睜開眼看得紅英面露凄然,兩只手死死揪着一團帕子正大睜着兩眼瞧着她。

“叫趙婆子上藥。”顧揚靈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紅英心太軟了。”

趙婆子接過手行動便快了起來,倒也是個細心的,從旁邊的瓷盆裏絞了棉帕子出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傷口邊緣的血漬,又快速地重新塗了一層藥膏子,拿紗布密密纏起來,最後打上結,

紅英一面盯着趙婆子,一面又去看顧揚靈的臉,見她白着張臉,将唇死死抿成一條線,額上也滿是細密的汗珠,曉得疼得厲害,想要叫那趙婆子慢些,可又覺得快些才能快刀斬亂麻,叫姑娘少受些罪。于是心裏頭還糾結着,趙婆子那邊兒卻已經收了手。

上好了藥,紅英探手一摸,顧揚靈的後背上都是汗。又換了盆溫水進來,拿棉帕子細細擦了,侍候着顧揚靈換了套幹淨的睡衣,這才捧着托盤去了。

顧揚靈靠着軟枕獨自呆在屋裏,将四下掃視一番,輕輕嘆了口氣。

醒來時便發現又重新回到了這裏,也談不上失望,畢竟依着昨夜那情形,若非是薛二郎連夜把自己帶了回來,及時救治,在荒山野地裏再凍上個把時辰,她也不見得還能活着。這般一想,那厮還是自家的救命恩人。

許是這一番經歷太過驚心,顧揚靈總覺得自己好似已經死了一次,現如今活着的,和原先活着的那個,再不是一個人。便是薛二郎時不時過分親昵占了她的便宜,她心頭不樂,卻也不似以往一般,每次都是生不如死的煎熬着。雖然想起做妾仍舊叫她梗了一口氣在心裏,可那份兒掙紮總歸是淡了。

簾子一動,紅英托着一個青瓷小碗走了進來,面上笑意盈盈:“這是太太給的血燕,竈上給炖了粥,甚是滋補,姑娘趕緊吃了。”

顧揚靈挑起眉梢,意外于蘇氏這一次的寬宏大量,要知道城裏頭是有宵禁的,薛二郎甚至還出了城門,若是一個不小心叫人報去了縣衙,便是財大氣粗的薛家,也得眼睜睜看着薛二郎在牢獄裏住上幾日。

“自打黃嬷嬷去了靜心庵,太太可是和氣了不少。”紅英見得顧揚靈吃着,一旁坐着說閑話:“那黃嬷嬷厲害着呢,心又狠,她手裏可是攢着幾條人命,可太太偏疼她,每次都護着。”

“人命?”顧揚靈皺眉:“逼死人了?”

“可不是,有一個跳湖自盡的我還見過呢!彎眉細眼的,好個清秀美人兒,可惜了好端端一個姑娘家,就那樣被逼着尋了短見。”

顧揚靈大睜兩眼:“為何?”

“還不是黃嬷嬷,亂配鴛鴦譜,把她給了二進裏頭打理書房的黃三。那個黃三可是吃喝嫖占足了三樣,偏他會伺候人,二爺也賞識他。可他前頭就逼死了一個老婆,哪個敢嫁給他。後頭看上了那姑娘,背地裏尋了黃嬷嬷的門路,叫太太親口許了婚事。”

“那姑娘又是家生子,可不把人逼上了絕路?再說那姑娘本已經有人家了,偏生黃嬷嬷說這是主子賞賜,叫那家不要不識擡舉,趕緊的退了前頭那婚事才是正經,生生拆散了人家的好姻緣。黃嬷嬷叫送去靜心庵的信兒一散出去,那戶人家還買了鞭炮在門前頭放呢!”

“把人閨女都逼死了,這深仇大恨的,只放鞭慶賀算是輕的了,合該擺個席面,阖家歡慶。”攪了攪碗裏的米粥,顧揚靈嘆了回氣:“嫣翠的傷可好了些?這次又是我連累了她,叫她跟着我受苦。”

紅英笑道:“姑娘無需擔憂,嫣翠那裏也是好藥好湯伺候着,她比姑娘好得還快呢!”

細論起來,嫣翠的傷勢不比顧揚靈的輕,可顧揚靈身子骨更弱,又在野地裏受了涼,如此便沒有嫣翠好得快了。

“你同她說,我央求二爺找了好藥膏子,不叫她身上落疤。”

紅英笑道:“知道了,姑娘放寬心,嫣翠那裏好着呢!她也惦記着姑娘,只是如今下不得床,每日裏見着我都要問上好幾遍呢!”

顧揚靈便笑了,把碗遞給紅英,紅英起身接過,轉過身去了。

顧揚靈瞧着帳頂心裏頭念着嫣翠,都以為她只知道嫣翠挨了板子,卻不知她已經從虎丫那裏套出了話,知道嫣翠被薛二郎抽了鞭子,遍體鱗傷的,襖子都抽破了,渾身都是血痕子。被打成那樣,哪裏還能好着呢?

都怪她,顧揚靈內疚地想,也不知嫣翠會不會怨她。

……

天幕上挂着一輪月亮,又大又圓,又明又亮。

顧揚靈孤零零地立在曠野之上,冷風肆虐,吹得她遍體冰寒。她環抱着自己,驚疑不定地打量着四周陌生的景色。她明明記得她正在薛府清風苑裏頭養傷,整日卧床不起,連屋門兒都沒出過。如今她卻是在哪裏?

刺骨的風在耳邊呼嘯着,顧揚靈看着腳下,銀色的月華照亮了前路,她膽戰心驚地邁出了一步。

不遠處卻似是憑空冒出了一個人來,虎背熊腰,是個高大健壯的漢子。

顧揚靈詫異地看過去,月光将那人的面目照得雪亮,她一下就認出來了,這人分明就是野林子裏被她一刀紮死的仇人。他不是死了嗎?顧揚靈又驚又怕,往後縮了幾步。

天際的月亮卻開始變得詭異,月華不複剛才的清亮,陡然變成了昏沉的紅光。男人沐浴在紅光之中,看起來倒像是兜頭淋了一盆鮮血,遍體鮮紅,詭谲怪異。

他沖着顧揚靈伸出雙臂,喉管深處有“嗬嗤嗬嗤”的氣息翻滾而出,帶着撕心裂肺的沙啞。顧揚靈吓得魂不附體,她不後悔殺死了這個仇人,可她還是掉轉身拔腿便跑。

可那雙腿仿佛灌了鉛一般沉重,眼見着那人就要追上來了……

“姑娘,姑娘……”

顧揚靈被一連串的呼喚聲驚醒,她猛地睜開眼,視線裏的一切慢慢變得清晰起來。緋紅的軟帳,綢緞被面的薄被,還有一臉擔憂的紅英。

“姑娘又做噩夢了嗎?”紅英把青瓷燈放在床前的梅花小幾上,一只手托着軟帳,拿銀鈎子勾住,然後坐在床沿上憂心忡忡地看着顧揚靈。

這是第幾次做噩夢了?顧揚靈也記不清楚。她感覺背上濕漉漉的,很黏很不舒服。

“端盆熱水,拿帕子給我擦擦,出了許多汗,很難受。”

外間的爐子徹夜不熄,上頭一直溫着熱水,紅英麻利地拿銅盆倒了半盆水,又搭了方棉帕子在盆沿,端着便進了內屋。

柔軟的毛巾擦在身上,溫熱的感覺舒緩了顧揚靈一直緊繃的神經,她半阖着眼,微微喘了口氣兒。

“不要說給旁人聽。”顧揚靈囑咐道。

紅英面露遲疑,随即點了點頭。只要姑娘不離了薛府,好好呆在清風苑裏,她也沒必要把姑娘所有的事,事無巨細的告訴給薛二爺聽。

“我聽福安說,二爺已經重新敲定了好日子,說是五月二十六。”紅英從櫃子裏拿出一套幹淨的睡衣睡褲,一面伺候着顧揚靈穿衣,一面低聲說道。

換好了衣服,顧揚靈沉默地躺下,拉起被角,将自家蓋得嚴嚴實實。

該來的總歸還要來,該面對的最終也避不開。

紅英将屋裏收拾幹淨,端着青瓷燈轉身去了外間。裏屋重新變得昏暗,顧揚靈閉上眼,慢慢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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