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一時吃飽喝足, 丫頭們撤下殘席,又伺候二人漱口擦手。方落座, 紅英腳步輕盈地捧着一碟子新鮮茶果進了屋, 又有丫頭奉上兩盞熱氣騰騰的清茶。

薛二郎捧着茶細細抿了一口, 擱下茶碗笑了:“得了,還有甚事,一并說了便是。”

這吃罷飯也不說攆他走, 上了果子還奉茶, 啧啧,他薛二郎再猜不着事出有因, 可是白在外頭經營這麽多年了。

顧揚靈側眼瞅了他一回, 道:“是你手下的一個小厮, 叫做福興的那個, 談吐粗魯,無甚禮數,你明日裏給他派些旁的活計, 就不要他去東院兒布置喜房了。”說着看向紅英, 紅英捧着一個藍布包走了來。

顧揚靈接過藍布包,打開卻是三錠白花花的銀子。

“他于我也有恩德,又制了祛疤的藥膏,這是我的謝禮, 請二爺同他講,叫他不要嫌少。”

薛二郎看了一回顧揚靈手裏托着的銀錠子,又瞧了瞧她的臉, 問道:“他沖撞你了?”

“沒有。”顧揚靈立刻回答。

薛二郎的眼裏便有了疑惑,轉頭看向福安,福安湊上前低聲耳語幾句,薛二郎便抿着唇笑了:“我還當怎麽一回事呢!說起來,嫣翠那丫頭生得也很是标志,福興那厮雖是看着吊兒郎當,卻是個可靠有本事的,當真有了情誼,未必不能結成秦晉之好。”

薛二郎說得這個提議倒頗有試探之意。

那個嫣翠雖是忠心耿耿,可到底在逃跑一事上出過力,每每見了她薛二郎就心頭發堵,最好能把她從這丫頭身邊調開。

紅英是家生子,老子娘姐妹兄弟都還在府裏,不怕她生出外心,叫她成了小丫頭跟前兒最得力的随侍,是再好不過的。

再者,那福興也到了年紀,配個丫頭給他,成了親生了娃,也就一心一意留在薛府了。

當真是一箭三雕的好事。

于是,薛二郎端起茶碗,也不喝,只輕輕撥弄着茶葉,斜過眼去問道:“你怎麽看?”

紅兒在廊下聽得認真,聞得此言登時心頭一跳,她往日裏也跟着嫣翠姐姐一同往來于東院兒和清風苑之間,那個福興痞子一樣流裏流氣的,嫣翠姐姐這般好相貌,又是姑娘跟前兒得臉的,怎能配了這樣一個人去。掉頭往廂房跑去,她要告訴嫣翠姐姐,叫她趕緊去央求姑娘,可不能答應了這門兒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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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裏頭,顧揚靈想也未想:“不成。”

薛二郎皺眉:“為何?”

顧揚靈便看着薛二郎笑:“她是我的丫頭,她的婚事我說的算,我如今就說不成了,你想怎樣?”

這模樣,分明是擺開了争吵的架勢。

得了,剛鬧了一場,且先消停消停再說。

薛二郎笑了:“你瞧你那刁樣兒,不成就不成,兇巴巴的,也不知哪裏學來的樣子。”

瞧這樣子大約是随便說說?顧揚靈放下心,立時便有了掃地送客的意思,起身道:“夜深了,二爺白日裏忙碌勞累,還是快些回房休息才是。”

薛二郎頓時失笑,卸磨殺驢,這丫頭做得也忒是明顯了。卻也不說破,起身抿着唇看着顧揚靈笑了一回,轉身走了。

可算是清靜了。顧揚靈剛坐在椅子上大喘了一口氣兒,轉過身便見得嫣翠扶着門框,正眼淚汪汪地看着自己。

“姑娘,我不想嫁給那人。”嫣翠說得這一句,拿袖子捂着臉開始大哭起來。

“得了得了,”紅英上前推了嫣翠一把:“姑娘哪裏舍得把你嫁出去,一口就回絕了,可別哭了,姑娘這兒才好點兒呢!”

嫣翠聽了便抹了把臉抽噎道:“當真?”

紅英便笑了:“比真金還真呢!不信你問趙婆婆。”

趙婆子忙道:“當真,姑娘一口就回絕了。”

夜深該睡覺了,可別再折騰了。趙婆子指揮着小丫頭們收拾屋子,一面偷偷觑着那邊兒的主仆二人。這兩個可不是安生的,也不知啥時候才能乖乖的不惹事生非。

從清風苑裏出來,薛二郎突地想起了闵氏邀請他飲酒作樂的事兒,總是沒有盡興,不如去正屋裏樂上一樂。于是招呼随從:“去西阆苑。”

正屋裏,闵嬌娥才叫丫頭們撤了酒席,正是一肚子火氣。

答應得好好兒的,說變卦就變卦,當真是有事兒也就罷了,甚個西府林大爺有請,還不是鑽了清風苑那狐貍洞。

殷嬷嬷拿托盤托着一盞清涼茶走了進來,瞅了闵嬌娥兩眼,道:“這是新熬的清火茶,奶奶喝上一盞,也好去去火氣。”

她是得好生清清火,嫁了這樣的夫君,以後要生的閑氣可不會少呢!

闵嬌娥端起茶盞一飲而盡,殷嬷嬷心嘆,這火氣可真夠大的!

“奶奶,奶奶……”綠玉掀開簾子奔了進來,殷嬷嬷瞪着眼兒教訓她:“跑什麽,叫什麽,沒規矩!”

綠玉臉上泛着紅暈,兩眼冒着亮光,瞅着闵嬌娥道:“二爺來了呢!是二爺來了!”

闵嬌娥騰地站起身:“當真?”

綠玉重重點了點頭,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驚喜。

可闵嬌娥臉上的驚喜卻好似天邊的流雲,眨眼便消失不見了,坐下來悶悶地道:“來了就來了,喊什麽,有什麽可喊的。”

殷嬷嬷最見不得她這模樣,忙殷切地勸道:“奶奶不是剛喝了清火的茶,怎的火氣還這麽大,二爺總歸是來了,你管他之前去了哪裏,奶奶可別忘了,生兒子才是要緊的,二爺不來,要怎樣生兒子出來。奶奶可別糊塗!”說着便去拉闵嬌娥:“二爺來了,奶奶怎好不去迎一迎?”

在殷嬷嬷殷切地安排下,屋裏頭靠牆擺着的羅漢床上重新放了兩張炕桌,并排挨着,上頭擺滿了各色下酒小菜。闵嬌娥拎着酒壺倒了滿滿一杯,放在薛二郎面前的炕桌上,嬌嗔道:“二爺說話不算數兒,先幹了這杯,以示懲戒。”

薛二郎先前進屋的時候,分明是瞧出了闵氏面上隐約可見的惱怒,想起她的驕躁,雖是起了離開的念頭,卻也想看看,若是他留了下來,這闵氏究竟會如何待他。

見她還算是識趣,也有心補救,薛二郎自是不會下了她的臉面,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闵嬌娥瞧他給自家臉面,不由得帶了笑意,酒盞交錯間,兩人相處得倒也和睦。

……

“賤蹄子,小騷貨……”

屋裏頭一豆燭火閃着昏黃的亮光,莺兒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一下一下摔着枕頭,嘴裏恨恨咒罵着。

侍候她的兩個小丫頭躲在外頭的隔間裏,聽着屋裏頭不時發出的凄然哭喊,又是憐憫,又是害怕。

自打新奶奶進了府,這西院兒俨然成了薛府裏的冷宮。除了二奶奶和二爺生了龌龊那一次,二爺怒氣沖沖而來,去的卻還是對門兒住着的玉鳳屋裏。

那一次玉鳳可真是得意,然而不過半日的功夫,太太那邊兒的春月就來了,在屋裏頭給了玉鳳兩耳光,又罰她每日裏跪地念經半個時辰,一罰便是半月。這下可是丢了好大的臉面,玉鳳躲在屋裏頭哭了半日,直到現在還很少從屋裏頭出來閑逛。

兩個丫頭對眼兒一望,都生出了無奈的恐懼來。

東院兒那邊兒每日裏都是熱熱鬧鬧的人進人出,等着那位進了東院兒,只怕這西院兒的兩位主子,更無出頭之日了。

“無情的漢子,薄情的漢子……”

隔壁又傳來莺兒的哭罵,兩個丫頭隔了花窗往外頭看,夜色甚好,天際好大一輪明月。

……

大興二十五年五月二十六日,顧揚靈要出嫁了,可惜沒有鳳冠霞帔,也沒有大紅轎子。

照臺的鏡面幹淨澄亮,顧揚靈仔細端詳着自己,由來一陣苦笑。

薛二郎再說愛惜自己,再是性子不羁,也只能叫嫣翠偷偷兒制了一套大紅色的中衣中褲,囑咐她穿在裏頭。而穿在外面叫旁人看的,卻是桃紅色繡着四合如意雲紋的喜服。

嫣翠敏銳地覺察出了顧揚靈的失落,可屋裏頭亂哄哄的都是人,只得閉上嘴也不敢多問。

薛二郎專門找來給顧揚靈梳頭開臉的全福太太是個圓臉富态的中年婦人,生得兩只肥膩細白的手,正将赤金并蒂蓮金簪往顧揚靈的發髻上插戴。

一時又有小丫頭捧着托盤走來,裏面是拿金絲線紋繡的鴛鴦交頸的蓋頭,卻又是桃紅色。

顧揚靈自然又是一番揪心擰肺的難受。

可終究是要嫁的。

唢吶吹響,鑼鼓敲起,顧揚靈被全福太太扶着進了花轎,手裏抱着寓意“平平安安”的如意富貴瓶。紅英和嫣翠綴在轎子後,紅英擡眼瞧得那一頂粉轎,不由得心中輕嘆——分明是要做正妻的品格,卻偏生做了妾。牛不喝水強按頭,自家的姑娘瞧着軟弱,骨子裏卻是不馴的,二爺也是個霸道性子,以後還不知要鬧出些什麽事故。

自然不能出得薛府繞城一圈,薛二郎吩咐擡轎子的四個小厮,一定在金豐園裏繞足了九圈,寓意長長久久。

落轎進了喜房,屋裏頭收拾得富貴喜慶。

喜娘是個嘴甜愛笑頗有心眼兒的婦人,一見得屋裏頭的裝飾,知道這雖是個妾,那也是個極其得寵的妾,自然把嘴咧得極大,話也說得漂亮好聽。

一輩子也就這一次,顧揚靈再是心不甘情不願,到這時候,也免不得生出了淡淡的喜悅。

靈娘要嫁人了呢!顧揚靈在心裏頭想着早喪的父母親,不覺眼圈一酸,兩滴淚便落了下來。

紅英眼尖,見得那兩腿上氤氲的兩滴潮濕,心頭一陣猛跳。這大喜的日子,可千萬莫要觸了那位二大爺的黴頭,再鬧上一場,可不是要人命麽!

薛二郎很快趕來了喜房,後頭尾随着幾個素日裏一起玩鬧的夥伴,在不絕于耳的嬉鬧聲中,蓋頭被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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