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許是着了喜服的緣故, 雖是桃紅色,也顯得顧揚靈今日裏格外的清麗妖嬈。就好似半開的芍藥, 憑白多了一段兒風情月意。

衆人不免要調笑一番, 又是納妾, 比不得娶妻要端着架子。

一人高聲道:“好豔福,這小娘子生得嬌俏玲珑,比那春嬌樓的桃花紅還要美上三分, 薛二待會兒定要喝上三杯才是。”

顧揚靈本是面含一抹溫笑, 聽得此言登時凝了笑意,将頭深深垂下。

薛二郎也沉了臉, 有機靈的立時碰了碰說話的那人, 又高聲說了幾句讨喜的好話, 這才叫薛二郎緩了臉色。

納妾本不該喝合卺酒, 可見得丫頭捧着托盤走了來,上頭擱着一對兒鸾鳳銀酒杯,裏頭注滿了清涼的水酒, 衆人心下驚疑, 皆道這個薛二實在是個亂來的,面上卻是不以為然,只嬉鬧着起哄。

薛二郎在喜床上與顧揚靈并排坐下,喜娘把酒杯一一奉上, 嘴裏喊道:“一朝同飲,一生一世。”

心裏頭不斷翻騰的不甘,還有那星點兒的貪念, 叫顧揚靈明知這樣不合規矩,卻仍舊安靜的和薛二郎共飲了這杯,本該是正頭夫妻才能共同飲下的合卺酒。

明日,就從明日開始,顧揚靈在心裏頭告誡自己,從明日起,她會老老實實做一個妾室該做的事情,不逾越,不恃寵而驕,就按着這世上妾室該有的規矩,就這般如此的活着吧。

……

“你說他們喝了合卺酒?”

西阆苑正院,闵嬌娥聽得小丫頭打聽來的消息,一時氣血沸騰,腿一軟,眼一黑,重重地跌坐在鋪了軟綿墊子的羅漢床上。

這就是她的夫君,是要同她一生一世白頭到老的夫君,是要同她共同養育兒女,生同衾死同椁的夫君。

闵嬌娥捂着臉無聲無息地哭了。

她是姨娘生的,打從她記事開始,她便跟着姨娘一起,同身為父親正妻的劉氏作對。私底下甚至還會學着林姨娘,給菩薩上香,央求菩薩早早兒帶走那劉氏。更別說咒罵怨恨,每日裏如同家常便飯,哪一天兒不念叨上幾句。

這都是報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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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嬌娥哭夠了,抽出帕子擦了眼淚,把一旁戰戰兢兢的丫頭婆子都攆了出去,自家一個人抱着腿坐在羅漢床上悶悶不樂,這才把以往的事情拿出來想了又想。那時候,她的嫡母劉氏該有多怨恨她和林姨娘啊!

闵嬌娥呆呆望着花窗上雕刻的五福拜壽,如今她成了正房妻室,偏生得寵的卻是個姨奶奶,可不就是世人常說的現世報。

在羅漢床上坐了一回,想了一回,闵嬌娥穿上鞋子步至沉香色海棠木櫃前。從腰帶上解下一串鑰匙,摸出其中一把打開了櫃門。裏面左右兩列,每列分別有三個格子,裝得滿滿當當。

闵嬌娥從左邊第二格的深處拿出一個拇指大小的白瓷瓶。白瓷瓶通體雪白,模樣兒好似觀世音手裏的玉淨瓶。闵嬌娥心想,是時候用上這東西了。

……

夜已經深了,但幾根碗口粗的蠟燭把喜房裏的一切照得通亮。顧揚靈安靜地坐在床上,明亮的燭光裏,她默默地看着身上的桃紅色喜服閃耀着華美的光暈。

若不是桃紅,而是正紅,一切該會有多麽完美!顧揚靈垂下眼皮緩緩地嘆氣,心口上,細如針芒的微痛來來回回地疼。

“姨奶奶可餓了,要用些點心嗎?”嫣翠被囑咐好幾次,禮已成,婚已畢,一定要改口。

姨奶奶啊,真是一個陌生的,叫人一聽便要心生卑微的稱呼。

顧揚靈淡笑道:“我不餓,你要是餓了,就先去用一些。”

嫣翠怔怔看着顧揚靈,她的背後是鋪天蓋地的紅,卻唯獨她身上的禮服,是粉豔的桃紅。眼底一澀,就有眼淚在眼圈兒裏打轉。

紅英也在一旁聽候差使,瞅見嫣翠這個模樣,忙上前扯扯她的衣袖,低聲喝斥:“你不要命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麽地方,什麽時候,你瞎鬧些什麽?”

屋裏頭紅豔一片,到處都是雙喜紅紋,顧揚靈慢慢轉動着眼珠子,忽的笑了:“你罵她作甚?且放她告假一日,叫她去自家住的小屋裏,替我哭上一哭吧!”

紅英嫣翠聽了頓時心頭發酸。

外頭傳來丫頭們驚喜的喊聲:“二爺來了。”

薛二郎穿着大紅的新郎服,頭頂金冠,腳踩挑金線的羅帛重臺履。沒有醉醺醺,亦沒有歪歪倒倒,看起來滿面春風,一派偉岸風流的俏模樣兒。一進屋便把視線落在了床帏深處安然端坐的顧揚靈身上,眼中不由露出了喜色來。想了這麽久,終于能将這小丫頭攬在懷中好生疼愛憐惜了。

薛二郎知曉眼前的這位,骨子裏就透着股酸味盈鼻的迂腐,又愛擺着官家小姐的清高架子,不擺上幾桌好生走了婚嫁的手續,每一次想和她親熱她就哭得一副天崩地裂的小模樣兒,把他給氣的。

幾步上前,輕松地打橫抱起,薛二郎興奮不已,抱着顧揚靈在婚房裏徐緩地轉了一圈。

“這些家私都是新打的,每一樣我都仔細瞧過,就連床榻上雕刻的花紋也是我精心挑選的。”薛二郎垂眼凝視着懷中嬌小楚楚的美嬌娘,嬌豔的喜服愈發襯得她面如芙蓉,肌如冰雪,一雙杏眼水盈盈的輕顫,猶如素手撥弦,一下撚住了薛二郎心頭的那縷□□。

“相信我,我會對你好的,這滿屋子的女人,就是正院兒裏頭的那個,也越不過你。”薛二郎低聲喃喃着,輕輕吻上了粉潤嬌嫩的櫻唇。這一幕他想得太久了,每一日每一夜,他都想牢牢地把她握在手掌心裏。

夜色撩人,嫣翠和紅英早已退出了喜房。朱紅色貼着大紅喜字的門扉被輕輕掩上,兩人立在廊下仰頭望月。已是夜深,如鈎彎月高高懸在天際,有清淡如煙的光暈。

屋裏頭隐約有婉轉纏綿的響動低低地傳來,紅英驀地緋紅了臉頰,拉拉嫣翠的衣袖:“夜也深了,累了一天,你去歇着吧,今夜我在外頭的隔間裏守夜。”嫣翠這丫頭今日有些古怪,為了滿院子的人平安喜樂,還是她守夜吧!

嫣翠從屋裏頭出來便一直呆呆的,她腦子裏亂糟糟的,總是閃過自家姑娘那一雙哀婉無奈的眼,突地冒出一句:“我不後悔幫姑娘逃跑出府。”

紅英大驚失色,一把扯住嫣翠的手腕,低聲道:“你今個兒撒的什麽瘋病,都這地步了,還提那回子事兒作甚?你以為二爺不問這事就算是過了?我聽他們講,私底下二爺不知托了多少人去查那死人的來歷。不過是姑娘總不樂意,二爺不願姑娘同他鬧脾氣,這才忍着不問。你可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二爺愛惜姑娘,可不管你的死活。你若是惹了二爺發了脾性,你不得好,你不怕,姑娘呢,姑娘的心你也不在乎了?”

嫣翠默默垂了兩行淚,一把抹了去,掉轉頭往自己住的廂房裏去了。紅英瞧着她背影寥寥,心裏難受,卻也只能嘆得一回氣罷了。

眼見着月上中天,紅英聽得裏屋寂悄無聲,便擁着衾被準備入眠。不想昏昏沉沉之際,耳裏隐約聽得一陣細微的悉索聲,仔細一辨,正是裏屋裏頭傳來的。于是折起身,偏過身子豎着耳朵細細地聽。

只聽得輕巧的細碎腳步慢慢行來,紅英看向門處,雕花門扇被開了一道縫,裏頭擠出了一個窈窕細弱的身影來。

“姨奶奶——”紅英小聲地喊。

“噓——”顧揚靈猛地轉過身,将食指豎在唇間,小聲道:“噤聲。”又做了個手勢,指了指門外。

紅英見顧揚靈只穿着睡衣睡褲,扯了一條毛毯披在她的身上,兩人蹑手蹑腳地溜出房門,外頭月色還好,朦胧地鋪了一地的暈黃。

并肩坐在廊下,紅英轉頭詢問:“姨奶奶怎的出來了,可是睡不着?”

顧揚靈點點頭,從袖子裏抽出一張疊的很是齊整的紙來。

紅英一看,先是一懵,然後立時白了臉:“這東西不是燒了嗎?”手指一動,想要去奪來,卻又猛地恍過神兒,看向顧揚靈,眼睛裏滿是驚慌失措:“姨奶奶你——”

“莫怕。”顧揚靈指尖微動,那紙被徐徐打開,月色照得模糊,卻仍舊可以看見一行字。

夜半山洪,無一逃出。林姓好友,不得蹤跡。

顧揚靈又看得幾遍,嘆得一口氣,把那紙慢慢撕碎,在手心裏搓成一團,用力捏瓷實,轉過身拉起紅英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

“這次多謝你啦。”顧揚靈握住紅英的手,唇角含笑:“若非你從中幫忙牽線,我哪裏能尋得人幫我去金州跑一趟。”說完轉過身,兩只腳并在一處,看着天上的月牙:“有了這消息,我也能徹底死心了。”

“姨奶奶,我……”淡薄的好似輕紗一般的月光落在了女子的身上,照得她的眉眼更加的溫軟如水。紅英面含愧色,心裏的內疚好似驚濤駭浪一般狠狠捶打着她的良心。她幾次翕動着唇瓣,最終卻微微嘆得一口氣,轉過身去,也看着月牙發呆。

顧揚靈并未注意到紅英的臉色,緩緩道:“其實我想了好久,也覺得外祖家大約真是出了變故。”

紅英順口接道:“姨奶奶為何這般猜測?”

顧揚靈瞅得她一眼:“若是還有親人尚存人世,必定是會來尋我的。”轉過頭續道:“我也是藏着一絲癡念,總想着許是太太故意隐瞞了消息。不過仔細想想,依着太太那性子,假若我外祖家還有人在,她不會,也不敢那般待我的。都說破船還有三千釘,我外祖雖已致仕,但只瞧着我外祖做官期間的人脈,她也不敢如此待我,從而得罪了我外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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