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過了幾日, 顧揚靈捏着兩雙襪子,三方絹帕, 詫異地看着嫣翠:“你說是莺兒姑娘送來的?”
嫣翠撇撇嘴:“可不是, 我瞧着繡得還不錯, 比玉鳳姑娘送來的還精細。”
顧揚靈心下一曬,想起那女子的性子,又不由得生出憐憫來——什麽樣的境地, 什麽樣的磋磨, 叫那樣魯直的女子也轉了性?
“既是你看上了眼,拿去用吧!”
顧揚靈的貼身物件兒都是嫣翠和紅英一手裁制的, 如今有了孕, 自是要更加小心在意。便是往日裏玉鳳送來的那些, 也都是紅英嫣翠二人拿去穿用了。
嫣翠把桌兒上的東西都收攏起來, 笑道:“也不知吹得哪處的邪風,玉鳳姑娘也就罷了,她是獻殷勤慣了的, 那莺兒可是個潑辣性子, 眼睛又長在了頭頂上,也不知道打的什麽鬼主意。”
紅英正端着托盤送安胎藥進來,聽到了一笑:“你當真不知道?”
嫣翠看了她一眼:“你知道?”
紅英把藥碗端給顧揚靈,一面瞅着顧揚靈喝藥, 一面道:“說你笨吧,你腦袋也靈光,說你聰明吧, 真是個睜眼瞎的。我來提點提點你,你只管往姨奶奶有孕這上頭想。”
嫣翠一臉懵然,等到顧揚靈漱了口,擦了唇角,還一臉迷惑地看着她們倆。
顧揚靈也笑道:“我也提點提點你,你往二爺身上想想。”
紅英一旁笑嘻嘻道:“再想不出來,可就是個棒槌了。”
嫣翠突地睜大了眼:“不會是想着讓姨奶奶分寵給她們吧!”
紅英點點頭:“還不算笨。”
嫣翠立時紅了臉,怒氣沖沖地把襪子手絹摔在地上:“就知道不是好東西,都說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原來是打定了主意,要來和姨奶奶搶二爺呢!”
紅英起身上前,蹲下去把地上的東西撿起來,略一翻檢,笑道:“好鮮亮的活計,你不要我可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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嫣翠鼻子裏哼着氣:“你願要你就要,我才不要她們的髒東西呢!”
顧揚靈無奈地笑了,搖搖頭,沖嫣翠招了招手。
嫣翠一臉不甘地走過去坐下。
顧揚靈歪着頭笑嘻嘻看着她:“瞧你這模樣,莫非是在吃醋?不如我把你薦給二爺如何?先做個通房,等着有了身孕,就給你擺桌做姨奶奶。咱們肥水不流外人田,到時候我把東廂房給你住,咱們倆就把二爺纏在東院兒裏頭,你看可好?”
嫣翠又羞又氣:“姑娘你亂說什麽呢!”
紅英一旁笑道:“是姨奶奶,叫二爺聽見了,又該沖你瞪眼睛了。”
嫣翠滴了兩滴眼淚,道:“你們倆怎麽這麽壞,我這不是替姨奶奶委屈嗎?”
顧揚靈拿帕子給她擦了擦淚,臉上的笑淡了,轉頭看着窗外庭院裏的一棵石榴樹。那還是布置新房的時候,薛二郎專門叫人種下的,寓意多子多福。可惜今年只開了花,沒能結出果子來。
“我早就預料到了,有什麽可委屈的呢!”顧揚靈淡淡地道,轉過眸子看向嫣翠。
淺淺的惆悵在嫣翠的心頭緩慢升起,她看了一回紅英,又看了一回顧揚靈,終是心下暗自嘆了口氣,面上卻默默的,心道她再也不提這回子焦心的事兒了。
轉眼顧揚靈的肚子已經有三個月了,但并不顯懷,小腹處只是小小隆起。顧揚靈欣喜之餘,面對的卻是仍舊猖狂不止的孕吐。
這一日與往常一樣,顧揚靈剛吃了幾口飯,就趴在羅漢床的邊沿,對着地上的瓷盂吐個不住。自打一個半月開始,孕吐就一日比一日嚴重。喝了藥也不行,每日裏胸口猛犯惡心,吃不下飯,還吐得厲害。原先還能吃一碗,現在只能吃進去半碗,還要吐出來一半兒。
“劉大娘不是說,過了三個月就好了,這都三個多月了,怎還吐得這樣嚴重?”嫣翠急壞了,每日裏看着顧揚靈吐個不休,于她而言真是焦心。人家懷孕都是往胖處長,偏她家姑娘,竟是瘦了。
“人跟人不一樣,許是姨奶奶身子柔弱,這才遭了這麽多的罪。”紅英見顧揚靈不吐了,忙端了茶碗給顧揚靈漱口。
顧揚靈叫人把飯食先撤了,重新躺下,胸腔胃部翻騰着惡心,叫她難受極了。
“我小時候見過旁人懷孕,好吃好睡的,就不似我這般。”顧揚靈說的是她二嬸嬸王氏,王氏懷頭一胎的時候她六歲,第二胎的時候她八歲,每一日她都要往二嬸嬸的西廂房裏跑上好幾次,一疊聲地問二嬸嬸,小寶寶什麽時候才能出來和她玩耍。
顧揚靈撫了撫自家的小腹,這一晃都許多年過去了,二嬸嬸和兩個弟妹都化成了白骨,在冰冷潮濕的泥土裏,已經度過了那麽多個春秋。
可恨她一直困在薛府裏半點不能動彈,這麽多年了,也不知何日才能找到兇手,替家人報仇。
顧揚靈想起那男人死前的話,小三子,老大,禹王。她眯了眯眼,看着自家的肚子抿緊了唇。希望這胎是個男孩兒。她是個女人,能看到的天地,能走動的天地實在是太小了,行動間薛二郎又盯得死緊,半點兒自由也沒。然而這事兒又不能靠薛二郎,她能全心全意依靠的,就只有從她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了。
顧揚靈細細想了一回,胸腔裏又是一陣翻滾,她撲在床邊,對着瓷盂一陣猛吐。
紅英忙上前輕撫着顧揚靈的後背,嫣翠立在一旁急得團團轉,忽的一擡頭,瞧見窗外人影閃過,心下起疑,幾步走了出去。撩開珠簾一瞧,紅兒正扶着門框一臉急色地立在門口處,見得她看過來,忙招了招手。
“那位玉姑娘又來了呢!”屋外的廊檐下,紅兒縮頭巴腦的,眼睛朝大門處看看,又可憐兮兮地看着嫣翠。
嫣翠沒好氣地看着她:“她又來做甚?不是叫你和她說過,姨奶奶身體不适,誰也不見。”
“說了的。”紅兒委屈極了:“可她偏來,我說得口幹舌燥,她就是不肯走,非要我來通報。我看她總是站在大門外頭也不像回事兒,要是二爺偏巧來了,可不是又該撞見了。”
嫣翠聽了更是氣惱,這女人就跟狗皮膏藥一樣,遭人憎,又怎麽也甩不掉。前幾次就是如此可憐巴巴兒的立在大門口,叫她走也不走,可屋裏頭姨奶奶偏生吐得厲害,哪個還有閑工夫理會她。
昨兒個就偏巧碰上了來東院兒的二爺,也不知道說了什麽,夜裏二爺便去了那騷蹄子的屋裏頭。今個兒又來,難不成又要故伎重演?再這麽來幾次,姨奶奶的臉面哪裏擺,叫底下的丫頭婆子怎麽看怎麽想?
嫣翠氣得胸膛子直冒火,紅英卻撩開了珠簾,道:“紅兒去把玉姑娘請進來,姨奶奶要見她。”
嫣翠登時睜大了眼,幾步沖進屋裏氣勢洶洶道:“姨奶奶正是難受,理會那騷蹄子作甚?她愛在門外頭等着就叫她等着。”
顧揚靈嗔怪地看着嫣翠,道:“你這脾性子也忒是厲害了些,往後可怎麽嫁人。”又淡淡嘆了口氣:“知道你疼我,可總這樣也不好,我便勞累一場,也好一勞永逸,免了後頭的麻煩。”
嫣翠眼睛一轉,這是要收拾那騷蹄子了?立時眉開眼笑,她就知道,姑娘不是沒辦法,就是太好性兒,依着虎丫的說法,姨奶奶是讀書讀傻了,給自己畫了個圈兒一縮,瞧着就叫人憋屈。
玉流波一路被紅兒引着進了東院兒,她輕垂螓首,可那雙眼卻一刻沒曾閑着。她并非富貴窩兒裏長大的,小時候也是家裏窮得揭不開鍋了,這才把她賣到了那不是人去的地界兒。
一晃眼這麽多年過去,她孤身一人在風塵堆兒裏打轉,除了爹娘給的一張貌美如花的臉,一副嬌俏豐腴的身子,憑的便是一顆七巧玲珑心。
如今大了,那眼睛也是見過了許多世面,只這麽一掃,便知這院子是叫人費心拾掇過的。精致雅趣,又透着富貴華麗,心裏頭就嫉恨上了。
她幾年前就打算着上岸,可挑來選去總也不稱心。官家地兒她是向來不想的,那地界兒道道兒多,規矩大,她這樣的出身,去了便是死路一條,便是運氣好一路沖天,也必定是要受許多的罪,許多的委屈,萬一一個不好,小命兒都要沒了,那還怎麽吃金咽玉的享福?
可商門戶裏也是難抉擇,有錢的不是肥頭小耳,便是捂緊了錢袋子小氣得緊,眼見着她都十九了,年紀愈發的大了,碰巧叫她遇上了薛二郎,人又年輕俊朗,出手又大方,一掃聽,還是個大財主,便使出了渾身解數,終于跳出了火坑。
原先說定的,擺幾桌兒進門兒就是正經的妾室,偏她運道不佳,說什麽家裏頭有個要緊的貴妾有身孕了,怕是要沖撞,這事兒便緩了。
紅兒打起簾子,玉流波頭一低,腰一彎,踩着挑金線繡梅花的軟底繡鞋,便進了裏屋。
屋裏頭自然是收拾得富貴雅致,各處擺放的物件兒随意一瞟,都是又精致又富貴。可惜屋裏頭幹幹淨淨的半點香味兒也無,玉流波眼睛一掃,便瞧見靠牆擱着的條案上,蓮花鼎蓋着蓋子,上頭卻不見星點兒的細煙。
“姨奶奶,玉姑娘來了。”紅兒的聲音傳了來,玉流波忙回過神往前看,卻見靠窗下放着一張羅漢床,床上躺着個嬌柔柔,美膩膩的美人兒。她是個不識字兒的,也形容不出好看在哪兒,只是心頭上猛地冒出以前在客人那裏聽來的一句詩,說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玉流波在離得羅漢床三步遠的地方停了腳,柔柔一福:“給姨奶奶請安。”說完也不等人叫起,便直起背,一雙眼直勾勾望着顧揚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