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一席話, 聽得闵嬌娥心肝肺都涼透了。

床上的林姨娘愈發激動了,不停“烏拉烏拉”地嘶喊着, 兩只眼裏都是紅血絲, 瞪得溜圓, 冒着兇光,瞧着闵嬌娥不住地晃動着手,又流出了眼淚來。

崔婆子道:“姨娘這是不甘心, 想着姑娘能給她報仇呢!若不是那些藥丸子, 姨娘不定還能生出個小子來,哪能成今日這模樣。如今生了這場重症, 老爺竟是連個人影子都沒見過。都道一日夫妻百日恩, 這都是十幾年的恩義了, 老爺卻……當真是太薄情了些。”

說得林姨娘愈發激動暴躁了, 闵嬌娥被扯得頭暈眼花,手腕子那裏也疼得厲害,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痛意, 嘴裏輕呼道:“姨娘, 好痛!”

林姨娘那兒稍稍一松,闵嬌娥使了勁兒就縮回手,一看,紅彤彤的一圈兒, 有幾處還掐破了油皮,露着嫩嫩的一層粉紅肉芽,不碰也疼得厲害。

闵嬌娥看得林姨娘一眼, 囑咐崔婆子:“這些話都不要說了,如今姨娘養好病才是正經,你先瞧着姨娘,我去擦藥。”

也不管林姨娘舞動着雙臂,呲牙咧嘴地沖着她不住地吼叫,闵嬌娥轉身便大步離開。這屋子不能呆了,再呆她就要發瘋。好似藏着多年的毒氣全都發酵了,都浸在空氣裏,一吸,便是酸兮兮的怨,要人命的恨。

屋外頭吹着冷風,吹得廊下的燈籠不住的晃動。闵嬌娥環抱着雙臂,立在廊下看頭頂好大一輪月亮,覺得呆在這冒着寒氣兒的長廊裏,也比在屋裏頭看林姨娘瘋魔一般的面孔強。

她也怨劉氏知道了實情卻瞞着她們不叫她們知道,可內心裏她又是明白,憑着那些年結下的梁子,劉氏又哪裏肯告訴她們。她們母女張狂了那許多年,當初擠兌的她幾乎要活不下去,如今又憑甚怪罪她知情不講?換了她,只怕暗地裏偷偷都笑了好幾回。

想起暢意院兒裏,劉氏平靜安和卻又冷漠的一張臉,闵嬌娥沉默地落下了兩行淚,那淚原本還是熱的,叫風一吹,涼透了。

她知道不該怨,可她還這般年輕,花骨朵剛剛綻開的年紀,可這往後的歲月卻好似一眼就望到了頭兒。夫君寵愛妾室,她這個正妻又不會生孩子,想想這往後的日子,闵嬌娥覺得,許是以往十六年的歲月太是順心如意了,眼下,她就要把那些幸福快樂全都償還了回去。

林姨娘是在三日後死的,死的那一天天氣很好,紅日當頭,秋風爽爽。可林姨娘躺在床上,手腳僵硬,口齒大張,瞪着一雙眼睛,死不瞑目地看着帳頂。

闵嬌娥坐在床前的繡墩上,從她那裏往帳子頂看,是金絲線鈎成的瓜瓞綿延,一串兒一串兒的果實,零零碎碎的,繡得幔帳上都是。

闵嬌娥知道,林姨娘是自家把自家憋屈死的,眼見着不能生了,老爺也不來看她,唯一的女兒又不肯和她同仇敵忾殺死仇人劉氏,她自家又病得嚴重,躺在床上不能動,唇角又不住地淌口水。還有甚個盼頭兒?

闵嬌娥不恨劉氏,卻不想在闵家再多呆半刻,辦了喪事,乘着馬車很快便回了薛家。

蘇氏略安慰了幾句,看得闵嬌娥面色憔悴,原本豐潤紅嫩的臉頰也瘦了大半,就叫她回房裏好生休息。等着薛二郎回了家,就把薛二郎叫到了五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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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你偏愛顧氏,可闵氏畢竟是你的正妻,正頭妻室的臉面尊貴你還是要顧及的,她生母如今去了,正是傷心,你也收斂收斂脾性,去她房裏多坐坐,說些話兒安慰安慰。莫要一回來便去了東院兒,她又不是長了翅膀,一日不見就要飛了。”

把薛二郎教訓了一頓,又留着吃了一頓飯,才放了薛二郎回去。

薛二郎立在岔路口有些糾結,最後決定,先去東院兒瞧瞧心肝兒,然後再去正院兒看闵氏。闵氏家裏死了人,正是晦氣,沒得先去了正院兒,後頭再去東院兒招去了晦氣。

顧揚靈近些日子不吐了,胃口也漸漸大了起來,原先是吃不下,如今卻是收斂着性子只怕吃得太多。見得薛二郎從外頭回來,知道是用過飯的,就招呼嫣翠上茶奉果,把手上的小衣小褲擱在籮筐裏,她有些事兒須得和他說上一說。

“我這兒也算是大好了,能吃能睡,胎像也穩,又有這麽多雙眼睛看着,二爺無須擔心。反倒是二奶奶那裏,她驟然沒了親娘,想必難過得緊。二爺是她的相公,理應多去陪伴着才是,想來這也是二奶奶所期待的。”

薛二郎擡眼去瞧顧揚靈,仔仔細細一番打量,當真是不妒不嫉,一副大度賢惠的模樣,不由得心裏頭就不悅起來。

她這是不在意自己啊!

薛二郎突地意識到了這個事情,長眉微微攏起,臉色也就沉了下來。

這滿院子的女人,個個兒都巴不得他紮根兒到她們那兒,眼睛裏再也看不到旁的。可偏偏眼前的這個,他便去旁的女人床上滾了一圈再來,也未見她喝過半壺兒醋。便是同莺兒和玉氏的沖突,也都是她們犯到了她的頭上,且不依不饒的,才叫她起了性子一出手給收拾了。若不然,哪個能叫她多瞅一眼。

他不喜歡她這種寬厚,也不喜歡她這種淡然,他寧願她同闵氏一般,為了他納女人瞪眼睛掀桌子,同莺兒一般也可,在他耳邊撒撒嬌,吹吹風,說些旁的女人的壞話……這些都行,可惜她卻從來不做。

她不做,因為她不在乎。

薛二郎的心開始發堵了。

……

“二奶奶,二爺來了。”紅香有些雀躍,二爺難得來正院兒,瞧這時辰,想必夜裏就歇在這裏了。

闵嬌娥正歪在床上,半面幔帳垂下,遮住了她的視線。只看見紅鸾鳳帳還是一如既往的鮮亮,上頭繡着鸾鳳和鳴,叫她想起她才嫁進薛府時,還存着的可憐又可笑的期冀。也不過是短短半年多的光景,她的那些期待就一個接着一個的破滅了。

闵嬌娥情不自禁閉起了眼,那紅色太過熱烈,好似一下子照亮了她已經破碎的狼狽不堪的生活,竟叫她不敢睜眼再去多看一眼。

一時思緒煩亂,如今的她還有什麽可期待的,姨娘死了,夫君也不喜她,孩子更是生不出來。酸楚彌漫在闵嬌娥的心頭,淚水和着心酸順流而落,闵嬌娥很快就伸出纖指拭去了那些眼淚。她的軟弱不欲人知,她的悲痛無需人去同情。

“奶奶,二爺來了呢!”紅香許是以為她睡着了,近前幾步,隔着一層幔帳和她說話。

闵嬌娥舒緩了氣息,綻開一抹笑意從帳子裏直起身來:“果然?可真是難得呢!”

紅香重重點點頭:“可不是,二爺最愛碧螺春,我去盯着她們泡茶,新來的小丫頭粗手粗腳,總是把水燒過了頭兒。”說着便轉身去了。

闵嬌娥起身攏了攏碎發,立在帳前猛地瞥眼,卻發現一向親近的丫頭竟長着一把小細腰,長身削肩,行動間猶如流螢飛舞,竟有幾分楚楚之姿。

“若奶奶當真不能有孕,身邊兒的兩個丫頭,不知奶奶瞧中了哪一個?”

猛地想起殷嬷嬷的話來。

那時候還在闵府,林姨娘還未曾故去,殷嬷嬷愁容滿面,想來也是思緒良久才提出的這麽個主意。

“畢竟是知根知底,賣身契也捏在奶奶手裏,不怕往後張狂了性子就飛上了天,總是有根繩子在扯着她呢。”

她跟前兒,紅香綠玉最是親密,只是她們還不知道她可能不孕的事。原先是想着叫殷嬷嬷從外頭買了幾個妖媚女子回來,以分得那顧氏的寵愛。

可眼瞧着西院兒的玉氏一路敗北,闵嬌娥到底有些退卻了。似那般絕色女子,竟都不能撼動顧氏半分,若買進府來的人沒有用處,不過是叫家裏頭人更多了,事更多了,到時候更是亂糟糟的鬧騰。

闵嬌娥按了按眉角,如今孩子才是要緊的事兒,紅香一向伶俐省事,又忠心耿耿,賣身契也捏在她的手裏,倒不如擡了做通房,若生下了兒子,便抱來養在膝下。

外頭的人畢竟沒有情分,一旦有了身孕,萬一恃寵而驕,也是麻煩。再則,若是去母留子,她也怕太太那邊兒覺得她心狠手辣,若是再失了太太的歡心……

“在想什麽?”

闵嬌娥猛地一驚,這才發覺薛二郎已經進了裏屋,正站在身側疑惑地看着她。

“哦,是二爺來了啊!”闵嬌娥還沒晃過神,瞧起來有些呆。

這女人莫非是傻了不成?薛二郎見得闵嬌娥如此模樣,不由得皺了皺眉。

見得薛二郎面有不悅,闵嬌娥瞬時醒過神兒來,一時有些心慌,忙提了口氣穩了心神,道:“二爺快坐,紅香,快上茶!”

薛二郎在羅漢床上坐定,紅香捧着托盤進得裏屋,笑盈盈把兩盞茶擱在炕桌兒上,又俏生生看着薛二郎道:“二爺來了,二奶奶可是高興了呢,知道二爺愛喝碧螺春,專門叫我去盯着燒水的小丫頭,唯恐錯過了火候,叫二爺喝着不可口。二奶奶待二爺可真真兒是上心呢!”說完向闵嬌娥那裏看得一眼,唇一抿臉兒上帶笑,拿了托盤置在胸前,轉身去了。

真是個一心為主的丫頭!

闵嬌娥知道紅香這是為了她在薛二郎跟前兒賣好,看着薛二郎含羞一笑:“二爺嘗嘗,可還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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