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還是那座院子, 還是那間屋子,家具原封不動, 幔帳引枕也都是用慣了的花色布料, 可闵嬌娥卻感到了一種說不出的落敗蕭索。仿佛開得正盛的花兒, 突然間便枯敗了顏色,叫人不敢置信。

她怔怔瞧着床帏深處躺在床上枯黃了一張臉的林姨娘,竟是一時間沒認出來, 這就是她的生身之母。

她的生母很美, 膚白似雪,柔滑如脂, 又長了一副玲珑有致的眉眼, 翩绮豔絕的身姿, 這闵家的後宅子裏, 再沒有哪個,能比林姨娘還美。

可如今——

闵嬌娥在床沿坐下,眼裏含着淚, 顫抖着手握住林姨娘消瘦如柴的手。對比如此鮮明, 她的腕子好似奶酪一般細白柔滑,而手中握住的這截腕子,幹巴的肌膚上,甚至出現了斑斑點點的雀斑。

“這是怎麽了。”闵嬌娥喃喃地道, 她猛地一顫,撲上去抱住了林姨娘:“這才多少日子沒見,姨娘你怎的成了這幅模樣?”

林姨娘已經說不出話了, 看着闵嬌娥也只是不住的流眼淚。她原本好似明珠一般璀璨的眼珠子此時也變得昏黃,淚眼朦胧地看着自家唯一的血脈,有後悔,有內疚,也有不時乍現而出的狠戾和怨毒。

等着闵嬌娥哭夠了,拿了帕子擦着淚不住抽噎着,一旁守着的,闵太太身邊伺候的于嬷嬷看了她一眼,道:“太太說了,大姑娘這邊兒看過林姨娘,便去暢意院一趟。她那裏有件要緊的事要說給大姑娘聽。”

闵嬌娥擡頭看了她一回,然後點點頭。暢意院她是肯定要去的,闵太太她也是必定要見的,她有那麽多的疑惑要問,首要便是林姨娘怎的成了這般模樣,明明前段日子還好好的,這麽短短的時日,怎就一下子病入膏肓,眼見着就要一命歸西了。

去了暢意院,闵太太端坐在堂屋裏的太師椅上,手裏端着一碗茶,正慢慢抿着。纖細的腕子裏吊着一彎翠綠流光的玉镯子,襯着她不算嬌媚,但卻大氣和善的臉龐,竟叫闵嬌娥一瞬間晃了晃眼。

這就是劉氏,就算是被姨娘逼迫的差點活不下去的時候,她也從沒表現出失魂落魄來。她總是穿着得體的衣衫,端莊大方,好似廟宇裏頭供着的菩薩。淺淡的眉眼原先瞧着好似茶盞裏的白開水,寡淡無味,如今再看,卻瞧出了清淡溫雅的平和來。

“母親,你可能告訴我,我姨娘她,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劉氏坐在太師椅裏,手裏的茶碗放下,擡起的眼睛淡漠地看着廳裏站着的,她素來不甚喜愛的庶女。

這個庶女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給她,還有她的三個女兒帶來了極多的苦楚。她可以忍受自己受屈受辱,可看着女兒們因她的無能而過的艱難屈辱,她的心裏頭其實是恨的。

她不是沒想過要如何去報複,或者下毒,或者買兇……可如今看着不遠處那個原本美豔嬌俏,如今卻面色蒼白憔悴的女子,再想想床榻上林姨娘的模樣,和老爺臉上一晃而過的厭色,劉氏十分的慶幸,她的手上還算幹淨。

最起碼,她沒有主動去害過人。她只是做了回看客,冷漠地看着她當初恨極了的這對兒母女,是如何自食惡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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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氏這般想着,慢慢張開了口,開頭便道:“你派回家的那幾個人,是老爺下令叫扣留在家裏頭的……”

……

從暢意院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夜風卷着涼意,吹得人身子發寒。

闵嬌娥深一腳淺一腳地扶着綠玉往回走,她的臉色很差,蒼白裏透着凄涼,灰敗裏藏着驚懼,瞧得綠玉心裏又驚又疑,卻又不敢張口去問。

下了九曲回廊是一條石子小路,正巧碰上了嫡出的三個妹妹要去暢意院。闵嬌娥睜着一雙眼,卻好似瞎了一般甚也沒看見,只呆呆地順着路往前走。

闵嬌娥大半個身子都伏在綠玉身上,綠玉自然無法蹲身福禮,面帶難色地望了那姐妹三人,腦子有點懵,不曉得該說些什麽。卻見三姑娘擺擺手,竟是叫她徑直走。

這可真是難得!綠玉心想,這三姑娘四姑娘每次見得自家主子都跟吃了火藥一般,不嗆上幾句必定是不肯罷休的,今日裏倒是難得的和氣。

卻不知三姐妹看着一向伶伶俐俐的庶姐竟好似癡傻了一般,再想起從母親那裏聽來的消息,心裏都莫名生出了一股寒意。

“果然下作心思不可有,害人終害己。”三姑娘遙遙看着遠處的背影,不禁有些唏噓。

四姑娘點點頭:“往日裏只瞧着她可恨之極,恨不得喝了她的血吃了她的肉才痛快,如今想着她再也生不出孩子,竟覺得她可憐起來。”

二姑娘最是心軟,嘆道:“可不是,女人活着還不是為着孩子,現在別說兒子了,連個女兒她也生不出。聽說大姐夫還有個得寵至極的貴妾,這以後的日子還長着呢,也不知她要怎生煎熬着呢!”

三人互相對視,難得都是一副憐憫的神色。

進得瓊花院兒,長長的回廊上懸着幾盞紅燈籠,正迎風搖擺。整個院子暗沉沉的,白日裏瞧着甚至可愛可憐的蔥郁花草,夜裏卻成了各種峥嵘古怪的黑影,猛地一瞧,冷不丁地就要出一身涼汗。

闵嬌娥坐在床側,看着林姨娘,呆呆的,木木的。劉氏的話好似炸雷,好似刀刃,好似天底下最苦最澀的一劑藥,千般萬般的滋味兒如今都化成了膿包,苦水兒,長在她的腦子裏,苦在她的心裏頭。

原是林姨娘弄錯了那藥的療效,竟是把個絕子藥當成了滋補藥每日裏拿來細細地吃了,不僅她自家吃了這麽多年,也叫她吃了那麽些時日。怪道林姨娘只生了她一個便再無所出,那麽些年吃下來,能生得出才怪。

闵嬌娥情不自禁地撫上了自家的小腹,那她呢,她吃藥的時日還短,積累的毒素想來也不多,那這副身子究竟還能不能懷孕了?好似重重一錘擊在了心上,她忍不住閉上眼喘了幾聲,再睜開眼,臉上露出了苦澀的笑。

她把那真正的滋補藥當成了絕子藥,每日裏叫人偷偷放進了顧氏的膳食裏,擔心着,畏懼着,只怕被人發現捅了出去,夜裏頭也睡不得安眠。她不是天生的壞胚子,做了壞事還能一閉眼就能安然入睡,她也怕,且怕得很。

想想真是可笑,她本是要害人,可那藥治療婦人病卻最是有效,想那顧氏一向身子嬌弱,聽說之前還吃過□□傷過身子,還不是生生的叫她放的那些藥給滋補了過來,整個西阆苑的女人,只有她懷孕了。

闵嬌娥突地短促地笑了幾聲,擡起手抹了抹眼角,濕漉漉的,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掉出的眼淚,她都未曾發覺。再一垂眸,林姨娘睜着眼看着她,眼角的淚珠子跟斷了線的珠串一般,一顆一顆都沒進了鬓角的黑發裏。

“別哭了。”闵嬌娥拿出帕子給林姨娘擦淚:“你好好養身子,心裏也想開些,你都這般年紀了,就算不能生育又如何。母親向來寬厚,你好好在院子裏呆着,不去招惹她,她那性子,必然不會因着以往的事兒苛責你的。”

林姨娘卻突然猙獰了面容,猛地搖着頭,手上使着勁兒攥住闵嬌娥的腕子,嘴裏“烏拉烏拉”說着話,卻都是人聽不懂的話兒。

闵嬌娥臉上露出了愁容,她四下裏看了看,見得一直跟她一起守着林姨娘的崔婆子默默擦着淚,便問她:“姨娘說的甚,你可聽懂了?”

她是林姨娘的親生女兒,可細論起來,卻是這個打小看着林姨娘長大,後頭又跟了來一直貼身伺候林姨娘的崔婆子,更懂林姨娘的心。

崔婆子果然聽懂了,一臉的怨憤不平,道:“姨娘這是恨吶,那劉氏看着是個心軟和善的,整日裏端着菩薩下凡的架勢,可心狠着呢!那藥姨娘不知有錯,可她卻是早幾年便知道的,卻不告訴姨娘知道,就眼睜睜看着姨娘年年月月的吃,又看着姨娘把那藥給了姑娘。害一個還不夠,兩個都叫她害了,當真是心眼子壞透了。”

崔婆子一臉憤憤,說得吐沫星子亂濺,闵嬌娥卻是一呆:“你說母親早幾年就知道這事?并不是那賣藥的姑子事發,鬧了出來,才捅到了咱們家?”

“可不是。”崔婆子恨恨道:“姨娘生姑娘的時候傷了身子,調養幾年仍舊不得有孕,這才四下裏張羅,才碰上了那個黑心眼的道姑,信了那道姑的話,年年都買了那藥回來吃。我也是前幾日才掃聽出來,那道姑原和太太有舊,是太太的一個熟人。”

“這麽說,姨娘吃藥的事,是母親故意設的計,害的姨娘?”

崔婆子搖搖頭:“那倒不是,聽說那壞了心肝的姑子原本是哪家裏的正房,被小妾壞了身子,不能生孩子,就有些瘋癫了。也不知怎就流落到了咱們這兒,在庵裏挂了號,私底下卻兜售各種藥丸子。聽說她那兒的規矩,若去的是正房妻室,絕子藥就是絕子藥,滋補藥就是滋補藥,若是小妾去了,她就把絕子藥說成滋補藥,滋補藥說成絕子藥,真真兒是個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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