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落了簾子, 顧揚靈冷眼看向玉流波:“收拾打理畢竟需要時辰,你預備這個樣子到何時?”
玉流波翹起唇角:“不勞你費心, 我這裏耐得住勞累。”
淡薄如蟬翼的天光透過窗格落在了床前的羅漢床上, 蘇氏坐在上面, 惴惴不安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是溫室裏嬌養長大的柔軟花蕾,見過最可怖的事情,便是那一次毒殺顧氏, 此時見得玉氏一臉狼狽, 偶爾一笑眉眼間盡是冰冷的煞氣,不由得心下亂跳, 想要離去, 卻忌諱着那玉氏離門處太近。
顧揚靈瞥了她一眼, 略一思索, 上前了幾步:“此間不甚安全,太太可要先一步離去?”
蘇氏瞧了她一眼,又去看那玉氏。
顧揚靈轉過身:“勞煩你往裏面挪挪。”
玉流波嘲諷一笑, 蔑視的眼神略過蘇氏, 當真往屋裏頭挪了幾步。
顧揚靈又轉過身對蘇氏說:“太太請。”
蘇氏被玉流波那一眼瞧得又怒又氣,卻又撐不起骨氣去咒罵那女人,只怕那女人被激怒再發了癫狂,沖過來害了自己。聽見顧揚靈喚她出去, 并不推辭,起身後便疾步匆匆而去。
簾子垂落,揚起一陣輕風。只聽得玉流波一聲冷笑, 臉上露出不屑來:“端着官家女的架子,不過是只膽小怯弱的老鼠,可憐我沒投個好胎,若不然,哪裏由得這種女人來壓迫我。”
顧揚靈不以為然,瞧得桌面上,膳食還冒着寥寥的熱氣,便走過去坐下,提起筷子,夾起一筷子的冬筍喂進口中,又盛了碗粥,慢慢喝着。
玉流波自昨夜便未曾進食,見得滿桌子的菜肴,不禁喉結輕動,咽了幾口唾液。
“給我盛碗粥。”玉流波不是個能耐得住性子的人,見得吃食在前,并不能忍得住誘惑。
顧揚靈從一邊拿起一個幹淨的青瓷小碗,盛了滿滿的一碗素粥,擱在桌邊兒,道:“溫溫的,喝起來剛剛好。”
玉流波擡起腿拿膝蓋頂了紅英一下,道:“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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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至桌前,玉流波一手拿着刀攬在紅英的脖頸前,一手端起碗大口大口喝了起來。
喝完了,“啧啧”兩聲:“往日只聽得那莺兒嚼舌根兒,說什麽你這裏的吃食比大竈上送去的精致美味許多。我當時不以為然,今日一嘗,不過一碗素粥罷了,卻也當真是與衆不同。”
把顧揚靈又仔細看了一回,又是嫉妒又是心酸:“二爺他待你,和我們果然是不一樣的。”
心裏一曬,顧揚靈心道,又有什麽不一樣,都是一樣的籠中雀,不過她這只雀更讨得他的歡喜罷了。依舊慢條斯理地吃着碗裏的粥,碟子裏的菜,擡起眼皮瞧得玉流波一眼,淡然道:“可還要?”
“自然。”玉流波把碗遞了過去。
不過剛剛咽下最後一口粥,外頭便傳來沉重而又急促淩亂的腳步聲。玉流波把碗往桌上一撂,眼睛望向了顧揚靈:“你應承我的,可莫要食言了。”
一言剛落,那簾子便被人撩開,薛二郎一身的煞氣,消瘦的面容上,有着顯而易見的焦灼和急迫。
見得屋裏頭顧揚靈安靜地坐在桌前用膳,雖然一旁的玉流波正挾持着紅英,然而薛二郎的一顆心卻是終于跌回了胸腔。
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幾步上前把顧揚靈攬在懷裏,用力摩挲了幾下,擡起頭來,桃花雙目裏,淩厲冰寒的眸光看得玉流波頻頻苦笑。
她是瞎了一雙眼,還是盲了一顆心,這般無情的郎君,她怎就會覺得,他的心裏頭,還是很看重自己的。
“姨奶奶?”玉流波低眸看向顧揚靈。
顧揚靈放下筷子,一只手按在薛二郎的手腕上,又仰起頭,看着他道:“我答應她了,把她屋裏頭的衣服首飾裝了籠箱歸還給她,還答應她,保下她的一條性命。”
聽得顧揚靈要保下玉氏的一條命,薛二郎立時雙目圓瞪,紅着眼瞳垂下眸子來,憤憤切齒道:“她殺了我們的孩子。”
顧揚靈臉色平靜地招招手,薛二郎附耳過去,只聽得輕盈淡漠的嗓音慢慢說道:“殺子之仇痛徹心扉,一刀殺了她豈非太便宜了。因此我給她喂了絕孕藥,也說過,叫二爺将她重新賣回勾欄去。就叫她在這塵世上活受罪,最終凄慘而死,才是我的最終目的。”說着輕拍着薛二郎的手背:”二爺你明白嗎?”
女人的手溫暖柔軟,緩緩撫平了薛二郎激蕩的情緒。他垂下眸子,似有所悟地看着懷裏的女人。
外頭有人輕聲道:“姨奶奶,籠箱已經收拾妥當。”
顧揚靈站起身,薛二郎往後稍退,立在她的身後,将手臂攬在她的腰際,一雙眼警惕而又充滿怨恨地看着玉流波。
玉流波瞟了一眼,心裏酸味沖天,然而此時此景,還哪裏容得下她再去蒙上一雙眼,做得那些子不着邊際的美夢。
“既是姨奶奶應了你,你且放了紅英,我這兒不會叫姨奶奶食言的。”
薛二郎的語氣還算平靜,然而玉流波卻再不信任他,道:“你發誓,以姨奶奶的性命做賭咒,我便信。”
薛二郎登時紫漲了臉皮,氣呼呼道:“你不要得寸進尺。”
玉流波眼一撇,看向了顧揚靈。
顧揚靈轉過頭,看着薛二郎:“二爺。”
薛二郎氣急敗壞,卻被顧揚靈一雙冷澈清透的眸子看得說不出一個“不”來。看得紅英一眼,想要說不過一個丫頭片子,真的死了也就死了,可想起顧揚靈素日對這丫頭的看重,一番話在舌頭尖上滾了滾,卻是不敢說出口來。
玉流波見着薛二郎的一雙眼睛裏,狠戾決絕不斷翻滾流動,不由得心生不安,叫了一聲:“姨奶奶!”
顧揚靈細眉微蹙,伸手拉住薛二郎的腕子:“二爺!”
薛二郎腔內幾番翻滾,最終舉起手,繃緊的唇瓣抿了又抿,終于道:“我以顧氏的性命做賭咒,保證玉氏的性命無礙,衣物首飾全歸還給她,若違此誓,就……”
又低頭看了看身前的女子,女子面容平靜,眸光如玉似水,正靜靜地看着他。大喘了一口氣,道:“就叫顧氏死無葬身之地。”說完重重地垂下手,喝道:“夠了吧!”
玉流波的目光在面前的兩人之間來回流轉,忽的一笑,道:“夠了。”
到了這時候,薛二郎方才注意到,玉流波一張臉上污漬斑斑,又瞧得她一身粗布棉衣,薛二郎的腦中靈光一閃,想起一件事來,道:“我有件事要問你。”說着微斂雙目,問道:“你告訴我,是哪個放了你?”
玉流波神秘輕笑:“這我可不知道,那人上下包得嚴實,天色又暗,我哪裏看得清楚。不過,那人和姨奶奶好似有深仇大恨,把個姨奶奶恨得不行呢!”
說着咯咯笑了起來:“有這麽個人暗地裏藏着,二爺可要留神了,不然哪一日姨奶奶被人害了性命,可是不得了呢!”
薛二郎哪裏肯信,質問道:“你果然不知?”
玉流波道:“我果然不知。”眼珠子一轉:“莫非二爺不信我,要食言不成?”
薛二郎不語,只一雙眼微微眯起,不善地看着玉流波。
玉流波便轉臉去看顧揚靈:“我當真不知,若是知道了,我與那人無親無故,便賣了他換些好處也是有的,何必故意隐藏。”
顧揚靈靜靜看着玉流波的一雙眼,莫名的,便相信她并未說假話。又看紅英一張雪白的臉,還有脖頸前透着寒光的刀刃和那一道已經凝固的血痕,于是道:“二爺,放了她走吧!”頓了頓,續道:“二爺,我向來說話算數,你可別叫我做了食言之人。”
薛二郎見得那清澈的水眸直勾勾望着自己,心頭一跳,臉皮一繃。那原本想要把玉流波留下,鞭打逼供的心思,也不知不覺中慢慢地消淡了。
一時事了,福興受命送了玉流波出府,嫣翠拉了紅英去廂房裏包紮傷口。
薛二郎立在門處,一手扶着門框,一面回望着裏屋裏頭,羅漢床上安穩獨坐的顧揚靈。
室內悄然無聲,纖如細線的光芒,透過窗格落在了女子黑如寒鴉的發髻上,鋪就了一層淡淡的清光。不知為何,薛二郎的心底突然就生出了強烈的不安來。
這個女人看似已經拜服在了他強而有力的掌控中,然而她的心思卻好似春日裏飄揚的柳絮,總會給他帶來許多惶恐不安的錯覺,只怕着下一瞬就叫她得了機會,她仍舊會頭也不回地立時就離他而去。
默了默,薛二郎緩緩道:“太太那裏你無需擔憂,我保證她不會再來找你的麻煩。除此外,近些日子你且小心着些,若是出門閑逛,定要多帶上幾個人寸步不離地跟着。等着我把家裏頭的那個暗樁子找出來,你就能松快了。”
顧揚靈點點頭。薛二郎又默默看了她一會兒,這才轉過身去撩門簾,卻聽身後傳來女子的呼喚:“二爺!”
轉過頭,女子的眼眸深深如潭,望着他,正在等待一個回答。
薛二郎頓時又想起了玉流波,牙齒不自覺地咬得“咯嘣”作響,頓了頓,恨恨道:“我不會傷害她的性命,然而她身邊的財物斷然不可留,這事兒,我會透信兒給城邊兒的小混混兒們,也不算違背了誓言。”
抿了抿唇,語氣愈發的惡狠狠起來:“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就依靈娘,叫她在這塵世裏好生活着,慢慢煎熬地活着吧!我會派人專門盯着她,也好叫她嘗一嘗,什麽叫做生不如死。”
聽得這話,顧揚靈垂下頭,慢慢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