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孫昊的話立時就觸動了, 顧揚靈深藏在腦海深處,再不願回憶起的那些慘痛的記憶。
顧揚靈深吸了一口氣, 腦子裏, 那日血流成河, 後頭又被一把大火燒得甚也不剩的顧家小宅院,慢慢地浮現出了它往日的模樣。
顧揚靈心如刀割,痛如刀絞, 渾身不自禁地打着哆嗦。眼前不斷有至親們血流滿面的屍身飛速閃過, 顧揚靈迅速喘得幾口氣,強自穩住心神, 握緊了拳頭, 慢慢抿緊雙唇, 緩緩問道:“那你都打聽出了什麽?”
孫昊觑着顧揚靈的神色, 面容上便有些忐忑不安。直覺裏,孫昊覺得還是不說比較好。
然而顧揚靈卻是忽的壓低了聲音,暗啞着嗓子, 哆嗦道:“說啊, 你都打聽出了什麽來?”一雙素來清淡無波的眼泛着紅血絲,瞧起來倒是有些可怖。
孫昊吓了一跳,忙急急說道:“說是顧家早就被滅門了,我去官府打聽, 說是過路的山賊幹的,人海茫茫,線索又少, 官府的人說,這案子早就成了懸案,也甭想再查出些什麽線索了。”
“但他們告訴我,說是當時還有個女娃幸免于難,被夫家派人接走了。夫家還挺有錢的,姓薛,是榮陽縣的大戶。我便又來了榮陽縣。”
說到這,孫昊忽的頓了下,随即皺起眉頭,不悅道:“薛家財大氣粗,很是好打聽。然而我去門房上問,守門的老頭子卻告訴我,他們家有個二奶奶,還有個三奶奶,一個姓闵,一個姓安,說我問的姓顧的,是二爺的貴妾,并非是正妻。”
“可是我來的時候我娘告訴我,說是顧家去的信裏頭提過,姐姐是被許給薛家的二郎,以後是要做正室的。我還以為找錯了。可在榮陽縣又轉了好幾圈,姓薛的大戶人家沒幾個,家裏頭也沒有新嫁娘是姓顧的。”
“無奈之下我便又來了薛家的門房處,給了他們些銀子,打聽姓顧的那個貴妾。這才知道,這個貴妾就是我要找的姐姐。薛家不但沒有依着原本的婚約娶姐姐為妻,還叫姐姐忍氣吞聲的做了妾室。”
說到最後咬牙切齒地握拳頭,孫昊俊朗的臉上怒火沖沖,看着顧揚靈道:“我爹是個武夫,我也跟着學了些腿腳功夫,就趁着夜色偷偷兒翻進了薛府,四下亂竄,想着許是運道好,能找到你。可這薛府挺大的,我找了兩日也沒找到,又怕被人發覺,畏手畏腳的只能瞎逛。”
“偏巧聽到有個婆子說,家裏頭的太太要帶着二奶奶和顧姨奶奶去為三奶奶上香,我就跟着馬車去了。不曾想,姐姐的處境如此艱難,做了妾室便罷了,竟還有人處心積慮的要害了你的性命。”
孫昊說完,晶亮黝黑的眼睛盯着顧揚靈:“姐姐,其實那日在懸崖邊兒我就有心帶姐姐走,可是我和姐姐未曾謀面,也不曾相認,有心解釋給姐姐聽,可薛家二爺去得及時,我沒有足夠的時間來說給姐姐聽。又怕強行帶了姐姐走,反而讓姐姐生出懼怕來。如今咱們姐弟相認,姐姐,你要不要和我一起離開薛府,雲州離這裏挺遠的,去了那裏,誰也不認得你,到時候叫娘好好給你挑戶人家,咱們去做正頭妻室,不要做妾室好不好?”
說完尤嫌不足,恨恨道:“我看薛家就沒幾個好人,姐姐在這裏,不是這個害你,就是那個要害你。我才來得幾天,姐姐前後就遭了兩次難。不是我搭救及時,姐姐早就沒了性命。還有姐姐的那個男人,只憑着他把姐姐貶妻為妾,就曉得不是好東西。姐姐還呆在這裏作甚?還是跟我走吧!”
顧揚靈的一顆心好似壺裏燒開的水,不停地冒着熱氣兒。她渾身上下都在隐隐輕顫,包括那層薄薄的眼皮子。
強自穩住心神,顧揚靈道:“我自是不願意作妾的,薛府我也是不願意呆的,跟你走我當然也願意。只是顧家的人死得慘,我這兒偏巧也有了仇人的消息,我要先去報仇。”
孫昊聽了立時睜大了眼:“當真?”說着磨掌擦拳,眼睛盯住了顧揚靈恨聲道:“姐姐快說給我聽,我是男子,自應該頂門立戶,便是報仇也該我來報。姐姐放心,只要有了仇家的消息,便是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們,殺了他們。”說着,沙包一樣的拳頭重重地捶在腿上,眼裏頭分明燃燒着熊熊的兩團火焰。
顧揚靈的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
這麽多年了,這麽多年了……顧揚靈的身子終于顫抖了起來,她不再忍耐,不再憋屈着,任憑淚珠子跟斷了線的珠串一般,撲簌簌地往下落,将她的衣襟打濕,又滑入她的口唇,苦澀苦澀的。
想她孤單一個人在這薛府裏頭,空守着一腔仇恨,卻只能困守在這小小的東院兒裏,不能得償所願地出去尋找仇人,過得多麽憋屈不如意。
薛二郎待她是好,可他的心也是冷硬的,能為了薛家的前程,就狠了心叫她作妾,還怎能叫她去毫無顧忌地信他依靠他。
後頭更是為了困住她,就在周圍安插了許多的眼線,牢牢地看住了她。将她困成個籠中雀,連她想查個父親以往認得的好友,都要小心翼翼地背着人,依靠一個丫頭去查。
也因此,她以為,便是告知他顧家滅門藏有內情,他也不會幫她複仇雪恨的。在他的心裏,他只想要她,只要她安安分分呆在他的身邊,其他的,他是不會去管的。
她是恨,她是怨,可說來講去,她不過一個內宅婦人,一沒通天本事,二又沒個有力的助力。周圍只有一個嫣翠,還有一個紅英,還都是賣身薛家,一個孤苦無依和自己一樣沒有親人,一個倒是有親眷,可又都是薛家家生子,便是有心相幫,也是能力有限。
想通了這個,她就知道,她能依靠的,只有血脈相連的骨肉血親。竟沒想到,她那麽快就有了身孕,她心有所期,只期盼着能是個男孩子,以後長大了能助她雪恨,卻不料又被他領回家的女人下毒手給弄沒了。
凡世紅塵裏,她一個人苦苦地掙紮,無人可信,無人可依,難得有一日,還能聽得這樣的話來。她早已不再奢求的守望相助,就這樣從天而降,一下子就落到了她的懷裏。
見得水滴似的的眼淚從顧揚靈的眼睛裏不斷垂落,孫昊有些手粗無措,在繡墩上擰來擰去,一張俊臉也憋得通紅。他該說些什麽呢,看到姐姐流眼淚,他的心好難過。
嫣翠守在門處給屋裏頭的兩個人望風,斷斷續續也聽了不少。知道這是姨奶奶的兄弟,她比顧揚靈還歡喜。然而聽得顧揚靈想要跟着那少年走,嫣翠的心卻好似掉進了水井裏,浮浮沉沉,沒個平靜。
屋裏頭,顧揚靈已經慢慢平緩了情緒,正拿出絹子擦淚,随即朝孫昊笑了笑:“你莫要笑話我,我只是眼窩子淺罷了。”
孫昊卻慢慢鎮定下來,眼底有輕軟的憐惜漸漸湧出:“姐姐是一個人被欺負得狠了,這才聽得我說了句軟話兒就不自禁地流淚。”頓了頓,懊惱道:“要是我能早些來就好了,姐姐必定會少受許多的罪。”
顧揚靈唇角含笑,心裏那麽一想,卻又忍不住掉起了眼淚來。可不是,要是再早上一年,她哪裏還用委委屈屈地做了薛二郎的妾室。
孫昊見得姐姐又哭了,唬得再不敢多話,等着顧揚靈這裏稍稍平靜,看着孫昊道:“夜已深了,你且先回去,便是要走,也不是說走就能走的。等着我安排妥當,就叫嫣翠在庭院的石榴樹上挂上一盞紅燈籠。你瞧見燈籠,再來找我。”
孫昊點點頭,忽的想起一事兒,道:“那仇家呢?”
顧揚靈含笑望着他:“你莫急,如今顧家就只剩下你這麽一個男丁了,自是要你頂門立戶的,這事兒說來話長,你先回去,随後咱們尋了時機,我再細細說給你聽。”
孫昊便乖巧地點了點頭,起身的時候突地摸了摸腦袋,含羞帶澀地望了顧揚靈一眼,從懷裏掏出一個泥娃娃來。
“娘說你最愛這個,我跟着師傅學了沒幾天,做得不好,姐姐莫要嫌棄。”說完,把泥娃娃往顧揚靈懷裏一塞,人便轉身去了。
等着嫣翠轉回,就見得燭光下,顧揚靈手裏握着一個彩色泥娃娃又是哭又是笑的。走過去挨着顧揚靈坐下,抽出絹子給她擦淚。
“曉得姨奶奶今個兒開心,可眼淚掉多了仔細眼疼,莫要再哭了。”
顧揚靈便淚眼含笑地轉過來看她,舉了舉手中的泥娃娃:“你見過這樣的娃娃嗎?”
嫣翠仔細看了兩眼,搖搖頭:“倒是少見。”
顧揚靈道:“我幼年時候有好些這樣的娃娃,現在想想,那時家裏頭逢着過年,母親便會拿來新娃娃給我。我還記得我當時問我母親,這娃娃哪裏來的,母親告訴我,是很遠的雲州,有戶親戚托人送來的。現在想來,那親戚就是他們吧!”
嫣翠道:“如此說來,那少年郎當真是姨奶奶的兄弟了?”
顧揚靈道:“當真是我的兄弟。”說着把泥娃娃放在身側,偏過身來握住嫣翠的手:“你可曉得,我這心裏有多暢快。他說了,便是尋到天涯海角,只要有仇人的消息,就要去給顧家的人報仇雪恨。”
說着忍不住哽咽道:“若不是記挂着那些賊人還沒得了報應,早先被二爺輕薄的時候,我就忍不住要尋了短見。等着做了妾,更是一波接着一波的事兒。這府裏頭争寵吃醋的戲碼,我真真兒是受夠了。如今我弟弟來了,他說要帶我離開,嫣翠,我這心裏實在是想走得很。”
嫣翠聽得也流了淚,道:“只是憑着那小子張口閉口一番話,姨奶奶信了他要跟他走,人心隔肚皮,萬一是個壞人呢!”
顧揚靈道:“不會。”說着把泥娃娃和那玉環都拿給嫣翠看。
“這玉環我原本也有一個,可惜那些賊人一把火燒了宅子,玉環也跟着不見了蹤跡。但我記得,我的玉環上面刻着一個昊字。我問過母親,母親說這是一個重要人的名諱,偏巧那小子的名諱正是昊。你再看我手裏的這個,是他給我的,上面是個靈字,便是我的名諱!我母親說了,那個重要人是我的親人。嫣翠,我又有親人了。”說着,便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嫣翠提起絹子給顧揚靈擦了眼淚,顧揚靈抽了抽鼻子,舉起手裏的泥娃娃,含淚笑道:“還有這泥娃娃,雖然手藝爛得不行,可我一瞧就知道,和以往我得的那些是一個地方出的。一環對着一環,再沒有纰漏了。再者,若非是心心念念誠心惦記着,這般千裏迢迢的,便是斷了音訊又怎樣,何必叫個十五歲的少年郎,辛辛苦苦走了那麽遠的路來打聽消息。”
“後頭為了尋我的下落,他這段日子沒少的來回奔波,若非至親,又有誰肯這般勞心費力。若非他一直盯着我,兩次遭遇險境,哪裏那麽巧都被他及時救了性命。知道我處境艱難,受了委屈,二話不說,便要帶我離開。我知道,他必定是我的弟弟,才會這麽心疼我。”
一番話,說得嫣翠再沒了疑慮。只是想着姨奶奶要走,她便頓生一種茫然無措的感覺來。
她孤零零被賣進了薛家,許是有緣分,碰上了姨奶奶。兩人雖是主仆,可在這深宅大院裏,卻是相依相靠,一同熬了這麽多的日子。在她心裏,姨奶奶便是她唯一的親人,若是姨奶奶走了,她該怎麽辦?
嫣翠便怯生生問道:“那我呢?姨奶奶走了,可要把我也一同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