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疑點【二更】
123 天烏沉沉的, 又下起了雨來,仿佛在悲泣一般。
夏家派人來給搭了個簡單的靈堂, 因為這月府西院實在太過窄小, 只能就簡。
沒有人吊喪,一個人都沒有,只有月連笙一人獨自跪守着靈堂,夏溫言沒有回夏府,一直在旁陪着她,因為實在放心不下,哪怕他覺得很是吃力。
靈堂設下的次日,這簡單的小小靈堂才踏進來一名吊喪人。
不是月仁華一家, 而竟是夏哲遠!
夏哲遠親自來給亡故的鄒氏上香, 月仁華一家這時候才匆匆趕來, 道是怕月連笙又發瘋,所以讓她冷靜了一日, 這時候才過來上香。
夏哲遠與其客套了兩句便什麽都沒有再說,亦沒有勸夏溫言回府好好歇着, 反是拍拍他的肩, 讓他照顧好他的媳婦兒。
三日後, 鄒氏與月連綿要入土為安。
棺蓋合上的時候, 月連笙擋着棺蓋許久都不舍讓人将棺蓋合上,末了還是夏溫言擁着她寬撫了她好一會兒, 她才紅着眼眶不舍地收回手。
棺蓋終是合上了, 月連笙的淚再次決堤。
雨水下了整整兩日兩夜, 昨夜才停,沒有風,整個青州都是濕漉漉的,山上的泥土亦然。
棺木穩穩地放進亦然挖好的坑裏,濕漉漉的泥土堆成了半高的墳冢,幫忙下葬的人走了許久許久,月連笙卻還是跪在墳冢前,久久不願意離開。
“娘,連笙不孝,女兒都沒能見您最後一面,來生,連笙還是要做娘的女兒,還是要做娘的囡囡。”月連笙說着,朝地上用力磕下一記響頭。
濕漉漉的泥地髒污了她的額,她一點都不在乎。
“連綿,阿姐說過要讓你上學堂的,阿姐都還沒有兌現對你的承諾,別怪阿姐好不好?下輩子連綿再和阿姐做姐弟好不好?那時候阿姐一定會好好陪着你,哪兒也不去。”月連笙喉間哽咽,又朝墳冢磕了一記響頭。
“娘,連綿,連笙不能再陪着你們了,溫言身子不好,他這三日都一直強撐着陪着我,現下該我陪着他了,我不能再讓溫言因為我而昏睡不醒了。”月連笙磕下第三個響頭,“日後若是有空閑,我一定會來看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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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完響頭,月連笙這才慢慢站起身,可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甚至連一口都沒有好好吃的緣故,站起身後的她忽然一陣目眩,身子歪斜,險些栽倒在地。
幸而夏溫言站得離她近,也幸而他動作足夠快,攬住了她的肩,她才不至于栽倒在地。
夏溫言看着月連笙瘦了一圈的臉,心疼不已,“你累壞了,該好好吃一頓飯再好好睡一覺了,不然你娘和連綿的在天之靈也不會安心的。”
月連笙瘦了,夏溫言自己的臉色又何嘗好看,月連笙傷心愧疚又感激,“溫言,對不起,謝謝你。”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也讓你受累了。
謝謝你,謝謝你幫我料理了娘和連綿的後事,謝謝你在我最悲傷最無助的時候陪着我。
“你是我的妻子。”夏溫言眉眼及聲音裏充滿了溫柔。
夫妻之間,本就是相互陪伴的。
而且,他是男人,是夫,是妻子的天,從今往後,他更是她唯一的親人,他必須陪着她幫着她。
所以,根本不需要道歉,更不需要道謝。
月連笙終是與夏溫言離開了墳冢,一步三回頭,依依不舍。
就在這時,前邊不遠處的矮灌木裏探出一個小小的腦袋來。
是一個看起來只比月連綿小一點兒的女娃娃。
月連笙認得這個女娃娃。
是月連綿的小玩伴,晨晨,就住在窄街隔壁街巷裏。
女娃兒身旁沒有人,只有她自己。
她自己怎麽跑到了這山上來?
月連笙瞧見她,趕緊走上前,溫柔愛憐地問道:“晨晨你怎麽自己跑到這山上來了?你爹娘呢?”
“連笙姐姐,我,我想看看連綿,我還想和連綿玩兒……”晨晨說着就紅了眼眶,哇的就哭出了聲來,“可是我阿爹說連綿以後都要住在那個土堆裏,再也不能和我一塊兒玩了……”
“我阿爹不讓我來看連綿,可是我想連綿啊,我就偷偷跟着來了。”晨晨邊說邊抹眼淚,哭得好不傷心的模樣。
月連笙此時也紅了眼眶,只是她沒有再哭,因為她不想再讓夏溫言為她擔心。
只見她擡起手為晨晨擦了擦眼淚,“連綿知道了你這麽想他他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是你阿爹說的沒錯,連綿以後都要住在那個土堆裏,再也不能和晨晨一塊兒玩耍了,晨晨現在可能還不懂,待晨晨長大些了就能懂了。”
若是可以,她也想像晨晨一樣,什麽都不懂,這樣一來,哭過便過了,根本不知什麽是悲痛。
誰知晨晨竟是道:“連綿是死了對嗎?我阿娘說的,只有死了的人才會住在那土堆裏。”
月連笙眸子裏滿是悲傷。
她沒有說話,在鄒氏與月連綿的墳冢前,她如何都說不出口“死”這個字眼。
哪怕事實就在眼前。
“這是我阿爹的錯嗎?”晨晨忽然問道。
“這怎麽會是你阿爹的錯呢?”月連笙摸摸晨晨的腦袋,感傷道,“這是……這是連綿的命不好。”
月連笙說着,忍不住又抹了一把眼角。
“可是我阿娘說,都是我阿爹帶着連綿去抓魚卻沒有好好看着他,讓他自己跑到一旁去抓魚去,然後連綿才會死的……”晨晨看見月連笙抹眼淚,又跟着哭了起來,“我想早點兒來看連綿的,可是我阿娘不讓……”
晨晨話才說完,便見着月連笙匆匆站起身,一副急急忙忙就要往山下沖跑去的模樣,驚得她眼淚頓時旋在了眼眶裏沒有落下來。
夏溫言見狀,當即吩咐竹子道:“竹子,将這女娃兒帶上。”
說完,他急匆匆地去追月連笙,竹子想要扶他,可看着那昂着滿臉是淚的小臉的晨晨,他只好将晨晨抱起來才跟上去。
“連笙,連笙!咳咳……咳咳咳——”走得急,夏溫言的呼吸便開始變得急促,緊着劇烈咳嗽起來。
跑在前邊的月連笙猛然停住腳步,繼而轉過身來跑回到夏溫言身旁,邊扶住他邊緊張地問:“溫言你還好嗎?是不是很吃力很難過?我,我先送你回家去好不好?”
“那你呢?”夏溫言沒有回答月連笙的問題,而是反問她道。
“我……”月連笙咬咬唇,“我要去——”
“我陪你一塊兒去。”不待月連笙把話說完,夏溫言打斷了她。
他知道她想要去哪兒。
可不論她去哪兒,他都會陪着她。
如此時候,若連他都不在她身邊,她會如何?
“可是——”
“我陪你一塊兒去。”夏溫言再一次打斷了月連笙的話,甚至重複了一遍自己方才已經說過的話,“我沒事的,我撐得住。”
他也知道她在顧慮什麽。
她顧慮的是他的身子,她怕累着他害了他。
可這般的他,何嘗又不是在拖累她?
看着夏溫言堅定的眼神,月連綿抿抿唇,緊着抓住夏溫言冰涼的雙手,放到自己嘴上用力哈了幾口氣,以給他溫暖,道:“溫言,我會照顧好你的,我會的。”
他陪着她,那她便照顧好他。
“嗯。”夏溫言神色溫柔地點點頭。
月連笙緊握着他的手,與他一起往山下方向走。
她心中着急,卻也一點兒都沒有忘記顧及身旁的夏溫言,她一點兒不敢走快,生怕夏溫言跟不上吃不消。
她這般匆匆要去做的事,是去找晨晨的爹。
她知道連綿初二那兒早晨是和晨晨還有晨晨爹一塊兒去河邊抓的魚,連綿和娘出事之後不曾見過晨晨爹露過面,她只道是晨晨爹心中自責無顏來看連綿最後一眼。
可為什麽他連晨晨都不讓來見連綿最後一面反是晨晨自己偷偷跑來的?
可直到方才她才知,連綿出事的時候,不是和晨晨爹還有晨晨在一塊兒,而是自己跑到了另一處!
這就是說……就是說,連綿溺水而亡的時候,根本就沒人看見!
月連笙心中忽然閃過一個很可怕的想法。
晨晨家就在窄街隔壁街巷,那是一條比窄街還要窄,住的人家比窄街還要多的街巷。
晨晨家就在這條街巷的盡頭。
小小的院子,灰撲撲的兩間屋房,晨晨領着月連笙到家裏來的時候,她爹正在編魚簍,見着月連笙,他頓時露出驚惶之色,慌得手上的竹篾劃開了手指,頓時鮮血直流。
若不是心中有事,又怎會如此驚惶?
“阿爹你的手出血了!”晨晨見狀,趕緊跑上前抓住了她爹的手。
晨晨家并非靠打魚為生,打魚不過是他們家貼濟生活的一種方式,沒有活兒幹的時候,她爹都會領着她去河邊抓魚。
“陳叔,你可還識得我?我是連綿的阿姐,我有些事兒想問問你。”月連笙盡量讓自己冷靜。
然她的話音才落,晨晨爹便慌亂地擺擺手,急道:“別問我!我什麽都沒做!也什麽都不知道!”
“陳叔你冷靜點。”月連笙慢慢走上前,“我不是懷疑你什麽,我只是想要知道連綿出事那天究竟發生了什麽,求求你,告訴我吧,求求你!”
說到最後,月連笙的語氣已然變為懇求,連綿雖已入土,可她作為他的阿姐,她不能讓他走得這麽不明不白,她不能讓他與娘連入土都不能為安,絕不能!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晨晨爹的臉色變得痛苦,“當時連綿那孩子說要到一旁些處去看看有沒有大魚,我當時忙着叉魚沒理會他,而且那條河邊平日裏我也常帶他和晨晨去,河邊的水很淺,一點兒都不危險,去年夏天我還帶着他在河裏凫水呢,可我叉好魚領着晨晨去找連綿那孩子的時候……”
“卻發現他躺在河水裏,大睜着眼,已經沒了鼻息……”晨晨爹說着,擡起手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臉,整個人都因自責而在顫抖,“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要是我沒有帶他去河邊抓魚,要是我當時沒有顧着叉魚而不攔着他,要是我過去得早一些的話……連綿那個好孩子就不會,就不會……”
“這全都是我的錯啊!所以我沒臉去見他和你娘最後一面啊!我不敢去啊!”
“這幾日夜裏,我都會夢到你娘抱着他一頭撞在河邊大石頭上的一幕,我——”晨晨爹愈說愈躬下腰身,竟是朝月連笙直直跪了下來,将本是捂住臉的雙手死死抱着頭,哭出了聲來,“我根本沒臉去見你啊連笙!”
月連笙沒有激動,亦沒有崩潰,相反,她竟是很冷靜。
她靜默着,根本讓人猜不出她心中在想着什麽。
過了良久,才見得她伸出雙手将晨晨爹扶了起來,冷靜道:“晨晨爹,這不是你的錯,你別太自責了。”
晨晨死死抓着她爹的手,稚嫩的臉上滿是不安,因為她從來沒見過她爹這般模樣,她有些慌。
晨晨爹什麽都說不出來。
“陳叔,你可以帶我去連綿出事的河邊看看嗎?”月連笙忽然問道。
晨晨爹震驚地擡頭。
那樣只會讓人傷心的地方,從來不會有人想要去看一看的。
連笙這姑娘……是瘋了嗎!?
月連笙眼裏只有堅決。
她必須去那河邊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