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八千裏路雲和月】 (1)
嶄世鸰特地從隆慶坊的藏書庫搬了幾本史記及法律全書,打算好好跟尊爵不凡的唐朝接上軌,才翻了幾頁嶄世鸰便覺得中文他X的博大精深。
過去在德國求學期間他拜讀過太史公司馬遷所寫的《史記》,當然是中德對照,嶄世鸰那時的中文還沒有好到不看德文翻譯就知道中文書籍的內容。雖然《史記》這類艱澀難懂的書也不是每個華人都看得懂。
翻着翻着,他在中國五千年龐大且璀璨的歷史洪流中,迷失方向了……
而且從秦朝開始就萌生層層難以言喻的哀傷惆悵。
絕對不是因為焚書坑儒或修築長城這等事,為何會如此悲傷的原因是——他看不懂。
二十九年,始皇東游。
三十年,無事。
三十一年十二月,始皇為微行鹹陽,與武士四人具,夜出逢盜蘭池,見窘,武士擊殺盜,關中大索二十日。米石千六百。
德文翻譯很詳細,二十九年始皇到東方巡游,三十年沒事,三十一年始皇微服出巡到鹹陽,并随身跟有四名武藝高超的武人,沒想到晚上去蘭池這個地方時遇到盜賊,并且不幸地被盜賊所困,所幸武士們奮勇殺敵才逃過一劫。但仍有幾名漏網之魚逃出武士的追殺,因此始皇命人搜索這些盜賊的下落。這一年一石9的米價是一千六百錢。
完全不知道為什麽要特地把三十年無事給寫出來,連同一石米要一千六百錢都特地注明,所幸嶄世鸰所讀的大學裏有一位對中國歷史很有研究的學者,他找了對方閑閑沒事做的空檔請教《史記》裏的問題,學者聽到他的煩惱後,華麗地給出答案:「特別把三十年無事寫出來,是因為三十年之後的每一年,秦國都很有事。你想想始皇他微服出巡之際還帶了四名武藝高超的人出門,結果半路遇到兇神惡煞的盜賊,就算盜賊身手如何不凡也不是皇家禦用保镖團的對手,但嬴政一群人居然會落于下風,這是為什麽?肯定是盜賊人數非常多,保镖再怎麽強大也是寡不敵衆。蘭池離秦朝皇都鹹陽近在咫尺,連這麽靠近皇都的地帶都有盜賊敢在衆目睽睽之下搶劫,何況是其他偏遠的地方。這代表秦國的民生已經出現很大的問題了,而問題的原因太史公也給出答案,一石米要價一千兩百錢。你可能對一石米要多少錢沒什麽概念,春秋時代一石米是六十二錢半,西漢時代是一石差不多幾十錢,但在秦朝這裏可是一石一千兩百錢,這是多麽恐怖的價位。」
了解了。這就是中國人寫史書的造詣,短短幾行字就交代前因後果。大學時代就領教中文多麽言簡意赅的嶄世鸰很辛苦地把《史記》看完,原以為這輩子可以不用再跟文言文奮鬥的執行長,此時此刻面對的是數十本的文言文史書……
才翻開第一頁剛要面對秦朝歷史,就被「九年,彗星見,或竟天。攻魏垣、蒲陽。四月,上宿雍。己酉,王冠,帶劍」打擊到徹底失去信心,這句話到底有誰看得懂?
悶悶地把書擱在一旁,嶄世鸰沒有為此打退堂鼓,而是打算去找姚崇幫他指點一番。一個轉身,遠房親戚這才發覺外表十五歲但實際年齡是一百五十歲的楚王李隆基,正好整以暇地站在門邊欣賞沒錢沒身分的鄉巴佬,被中國悠久深厚的文學素養攻擊得體無完膚、受挫遇難的模樣。
「你看起來似乎很郁悶。」李隆基走了過來,随手翻翻桌上的典籍,接着露出索然無味的表情将書本放回原位,「我聽姚崇說你從安西一帶過來,在那地方生活可真不容易,太宗時代吐番歸屬于大唐,高宗在位期間致力于拓展疆土,高句麗、黑水一帶都是我李家的土地,但天後接掌之後我國的疆域日漸萎縮,過去太宗高宗努力征服的地帶一個緊接一個脫離掌握,現在安西和安北都快有獨立的政權。」
「我認為與其花心思收複這些地方,倒不如采友邦政策,讓這些地方自立門戶,借由外交保持互助往來,倘若對方太過蠻橫霸道,就展示武力讓他們敬而遠之。」嶄世鸰淡淡說着,「歷史上很多帝王都喜歡到處征戰,他們認為四處建立帝國威信是十分重要的事,但光是一個中國就有這麽多種族與各地方言,不同的風俗民情與民族性,這都是管理及統合上必須面臨的問題。你采用高壓統治必定會引起人民反彈,使用懷柔政策又會有效果不彰的隐憂,因此在沒有完善的策略之前,最好不要冒然侵門踏戶征服別人,否則你就要做好征服一個、損失一個的心理準備。」
「……」李隆基怔怔地聽完嶄世鸰這番話,良久,這名嚴格來說還頗年輕的吸血鬼(至少與三、四百年這個數字相比算是年輕)發表了感想,「你的觀點我認同,但我來這裏不是為了和你讨論征戰與統治這件事,往後再來細談吧,說到這個你對長安的東市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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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去過。」
「你不是一來長安就立即尋龍點穴?」
「那個啊,是随便想出來的理由。」
「……我想也是,可我以為你是謹慎思量過才搬出這個說詞,沒想到竟然是随便編造而出……」似乎覺得朝廷大臣和天後都被嶄世鸰随便唬出來的尋龍點穴騙得一愣一愣這事實在太蠢,李隆基的臉色頓時黯淡幾分,「算了,既然沒去過東市,我帶你到處走走吧。」
「逛街這等事應該用不着楚王代勞。」而且旁邊跟着一個觊觎王位的皇子,要做民意調查多麽不方便啊,嶄世鸰一聽就覺得不妥。
「确實用不着,不過隆慶坊沒有人的審美眼光比我還出色。」邊說,李隆基邊拉着嶄世鸰往外頭走。
「什麽審美眼光?」摸不清楚李隆基用意的嶄世鸰疑惑地跟着走出去。
「我就老實告訴你。」停下腳步,李隆基回過頭對一頭霧水的鄉巴佬開誠布公,「你這身衣服八成是姚崇給的,也很有可能是九齡,反正這兩人或者是隆慶坊的每一個人,他們的穿着和打扮都——醜爆了。」
後面那三個字相當咬牙切齒。
而鄉巴佬嶄世鸰現在的表情一言以蔽之就是:囧。
腦筋斷線了數十秒後,恢複理智的他忍不住回顧之前所讀的歷史,也是也是,就算是在原本世界裏的唐朝,英明睿智的唐玄宗可是多才多藝的皇帝,創作了翔雲飛鶴之勢的《霓裳羽衣曲》,還精通琵琶、擅長書法,是個才華洋溢的藝術家。既然是藝術家,對美感有所堅持好像也不為過,但是,這種違和感和初次印象中截然不同的認知、李隆基橫跨多種貓科動物的屬性,讓嶄世鸰不得不作出下一個結論——
反差萌!
西元二○○六年出現的名詞,活躍于動漫界,主要是形容人物有兩種以上矛盾的性質,例如外表嚴肅無比卻喜歡無嘴貓、個子嬌小但力氣相當大。在日常生活中要找到擁有這種萌點的人十分困難,想不到居然讓他在皇親國戚皆是吸血鬼的唐朝裏,遇到乍看之下是只黑豹可實際上是只貓的李隆基……盡管他對反差萌沒有什麽向往,可意外覺得眼前這名外表詐欺的少年可愛多了。
「即然這樣,那就讓我見識見識你的美感有多獨特。」然後順便暗地展開民意調查,就這麽辦。打好如意算盤的嶄世鸰于是心滿意足地跟李隆基一同去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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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東市。
踏出隆慶坊沒幾步,鄉巴佬嶄世鸰終于明白為何李隆基會挑東市而不是西市。
原因是,東市根本就在李隆基家隔壁(無誤)。
有種走沒幾步就是傳統市場的感覺,但唐朝的傳統市場遠比二十一世紀的攤販市集高端大氣上檔次太多。琳琅滿目的布料、蔬果、生活用品、瓷器,各式各樣的商店、客棧茶樓目不暇接,若不是李隆基拉着嶄世鸰的衣服,筆直往目的地走,恐怕鄉下人應該會左顧右看然後撞到樹木。
「我現在更加确定你是從安西這個鄉下地方來的土包子了,拜托你別一直東張西望的,好好走路行嗎?」李隆基撇了旁邊發現新世界的嶄世鸰一眼,發現人家壓根兒沒在聽他說話,默默嘆了一口氣之後繼續往前走。
「剛剛就聞到一股好香的味道,這是什麽?」一大早就去廚房嗑了兩碗馎饦的嶄世鸰聞到這股香氣,竟又開始餓了,有點像面包店會有的甜香,但又香而不膩,似乎還混雜着一些紅豆味,難不成是紅豆餅嗎?
「紅豆燒餅。燒餅、蒸餅、煎餅合稱東市三餅,最出名的就是吳家桂花蒸餅、和紀紅豆燒餅、明坊黃金煎餅,九齡是吳家蒸餅的老顧客,每天都要吃上三個桂花蒸餅才有力氣工作。」
還真熟,不過東市就在隆慶坊附近,閑着沒事幹就能逛逛市集挺方便的。嶄世鸰暗自想着,但也很有可能是楚王經常走訪東西市來确認目前的民生,受過太史公《史記》的熏陶,他了解一石米要多少錢成為衡量人民物資生活的基準,畢竟中國古代民以食為天,若想知道李隆基是否了解平民生活水平,直接問他米價或許是最快的。
「對了,你知道現在一石米要多少錢嗎?」
「一石?」李隆基露出訝異的表情,「一石可是個大數目,除非是大戶人家,否則都是用鬥去計算。」
「……等等我好像疏忽一件事了。」嶄世鸰有些悲憤地扶額,「最痛恨中國漫長歷史改朝換代就是新的制度、新的單位,我之前怎麽沒有想到秦漢時期的度量衡計算到隋唐時代已經不管用了,該死的這不是逼我重新計算嗎?所以一石等于多少鬥?」
一點也無法了解鄉下人在悲憤什麽的李隆基回道:「十鬥是一石。」
當下嶄世鸰徹底明白為何秦始皇嬴政會統一六國的度量衡還有文字及貨幣,肯定是因為六國的文字及度量衡還有金錢買賣各色各樣,這點實在太煩太煩太煩了,「那麽現在的一石跟秦漢時期的一石有什麽差別?」
雖然不知道嶄世鸰為何要這麽問,但李隆基還是快速地回答了:「大唐一石的重量幾乎是秦漢時期的兩倍。」
「你們這邊的秦朝曾出現一石要一千兩百錢的破事嗎?」
「這邊?」不太理解為何鄉下人要用「這邊」如此意義不明的詞,難道還有其他秦朝嗎?可外貌詐欺的皇子殿下沒有想太多,老老實實地說出:「一千兩百錢确實在秦朝末年持續了好一段時間,那時始皇嬴政陷入了無以複加的瘋狂狀态,沒有人可以接近他,除了寵臣李斯。那是個相當黑暗不安的歷史,有機會我再告訴你吧。」
「史書上應該有記載吧?」
李隆基聞言,露出了一抹高深莫測的笑意,「史書這種東西是由勝利者決定裏面可以有什麽內容,它不完全是虛假的,但有些實話可能不會寫在上頭。」
「了解。」嶄世鸰心有戚戚焉地點頭。
他在瞬間想起離開半導體公司後,這個企業是怎麽對外說明他辭職的理由,猶如喪家之犬的他與瀕臨末路的萊恩哈特實在是個失敗者,他已經無權也無力去幹涉半導體公司如何扭曲事實,但是那份被羞辱與挫敗的感覺時時刻刻提醒着他切莫粗心大意,盡管這些事都離此時的他太遙遠了。
「所以一鬥的行情價是?」
「太宗時一鬥米三錢,高宗末年時巴州發生饑荒重創了農業收成,因此一鬥是三、四百前左右,現在的米價大約維持一百錢有找。」李隆基淡淡說着。
雖然很不明顯,但楚王提到巴州發生饑荒時,似乎花了零點幾秒的時間思考要怎麽給出合理的說詞,這或許有兩個原因,一是巴州發生饑荒有隐情。二是,巴州發生的不是饑荒。但究竟是哪一種,可能得耐心等候李隆基有朝一日給出答案,嶄世鸰不認為姚崇或者張九齡明白箇中原因,這八成是皇室貴族極力隐藏的秘密。
可話說回來,現在一鬥是一百錢有找……好吧就當作它是一百錢好了,十鬥是一石,那麽一石大概要一千錢,唐朝一石的重量是秦漢的兩倍,換算下來應該還在合理範圍內。
嶄世鸰擡頭看着東市周圍人來人往的模樣,有遠從西域來的商隊,與擡着華轎上街逛逛的大家閨秀或名門子弟,打從他身邊經過的人,十之八九都帶着滿足與勤奮的表情,這樣看來,長安的生活滿意度大概有百分之八十左右。
「我記得現在首都在洛陽對吧,那邊的生活如何?」嶄世鸰問着。
「洛陽有南北市進行主要貿易活動,許多舶來品可以在北市買到,除此之外大唐最大的皇家糧倉就在洛陽的皇城裏,因此洛陽的米價比長安還稍微便宜一些。」
「聽起來挺不錯的,可有件事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天後為何要選在洛陽建都?長安在各朝各代努力下發展至今已相當完善,這可是歷史悠久的重要古城,她怎麽會想轉移陣地?」
如此簡單的提問卻讓李隆基停下腳步。
「都是些尖銳的問題呢,同樣的,以後有機會我再告訴你。撇開這些不談,我們已經到了,你看。」李隆基擡頭往上看,嶄世鸰也跟着望過去,見到行雲流水一氣呵成的四字:百花撩亂!
可喜可賀,嶄世鸰看得懂這四字,來唐朝這麽久第一次覺得中文也是如此平易近人……才沒有。百花撩亂他是看懂了,但問題是這家店到底是幹什麽的?
「不進來嗎?」已經一腳跨進去的李隆基納悶地看向還在外頭傻愣的鄉下人。
「別催,我這不就來了。」嶄世鸰外表鎮定但內心滿腹不解地跟随楚王進入外觀富麗堂皇、內在金碧輝煌的——布莊。一入眼就是各種染着瑰麗色澤的上好料子,店內還展示許多手工刺繡的精美樣式,确實看得他眼花撩亂。
「郎君真是許久不見,今天還帶了新面孔的客人呢呵呵。」貴客上門,布莊風韻猶存的老板娘婀娜優美地搖着纖細柳腰,身後帶着幾位送茶水點心的丫鬟前來拜見李隆基,「仔細端看是個玉樹臨風貌如潘安的美青年,莫非是郎君新寵的小官?」
從丫鬟那兒接過茶水來解解渴的嶄世鸰一聽,差點就把口中的甘蔗汁失禮地噴出來了。
附帶一提,基本上這時唐朝并沒什麽品茶文化,家家戶戶的茶水不是果汁就是奶制品,嶄世鸰被車撞來唐朝後,喝到的第一口茶大概是好幾年之後的事了……
「嗯、咳,借問一下,郎君之前有帶他寵愛的小官來嗎?」先前才聽姚崇說李隆基很有節操地沒搭上豢養小官的順風車,怎麽聽老板娘的言下之意是楚王三不五時就帶他的新歡來這裏晃晃,而且換新歡的速度比撕日歷還快?
「有啊,好幾個呢。」
老板娘邊說邊用「郎君花心在咱們這邊不是秘密」如此心照不宣的眼神看了看嶄世鸰。
其實為人不愛八卦,但在有八卦聽的情況下會跟着一起交流情報的嶄世鸰說:「願聞其詳。」
「啊啊我記得第一個見到的是個高高瘦瘦、眉宇間流露一股自然不凡文學氣質的青年。第二個是一名如花兒般的俊美男子,但講話特別難懂。第三個長相不差可嚴格說來就是個……大衆貨色。」
「明白了,不就是張九齡、宋璟跟姚崇?」嶄世鸰失落地嘆了一口氣,「虧我以為能探聽什麽政商名流私下淫靡堕落的生活,結果連一丁點娛樂花邊新聞也沒有,太無趣了。」
「你對我的操守這麽沒信心?」李隆基進布莊跟進自家廚房一樣,不用人家招呼就熟門熟路找個位子坐下來了。
「不是對你的操守沒信心,是對整個上流社會的操守沒信心,話說我們來此有什麽目的?」盡管嶄世鸰對布莊之行心裏有個底,不就是挑個耐看耐磨耐洗的料子,然後請工房師傅做件賞心悅目的衣服出來嗎?想不到李隆基的計劃沒有他預想的簡單。
「我說過整個隆慶坊沒人比我更具美感,就讓你見識一下當代最精湛的藝術。」李隆基從懷裏拿出幾張紙,很大方地展示在鄉下人與老板娘面前,「這次也請參考草稿制作,有勞了。」
嶄世鸰定睛一看,不是的吧,這厮居然還會繪制刺繡圖樣、指定染料顏色、設計衣服款式,到底是有沒有這麽——有才。
過去嶄世鸰曾見過幾位光鮮亮麗的藝人歌手創立品牌、并擔任品牌設計師,有的是挂名設計,有的是親自設計并交給工廠制作,但這些人其實不了解衣服、皮包或飾品的架構,因此時常發生完成品與設計稿有落差的狀況。可李隆基明顯與這些人截然不同,他完全了解染色的方式與服裝基本結構,再加上他獨到的美感,讓嶄世鸰看到草稿以後開始期待成品挂在衣架上的那一刻……
別問為什麽不是穿在鄉下人身上,只對金錢數字以及營業額成長曲線有概念的嶄世鸰,他的衣櫃只有黑白灰這三種顏色,因此一時之間他很難接受別種色系的服裝。
「如何?很感動吧,這是送你的。」對二十一世紀的未來人一點概念也沒有的李隆基,以為鄉下人看到這幾張草稿會露出看到新世界般的震懾喜悅,殊不知遠房親戚滿腦子都在研究這件衣服要挂哪兒好。
李隆基追問:「配色和樣式還喜歡嗎?」
「呃這個……」這個時候不得不讓嶄世鸰想起兩年前的事,財務長在他生日那天送了一條黑紫色相間的領帶,謝過人家的心意後他就把領帶仔細收在衣櫃裏,從此沒有再去動這個生日禮物。隔了一段時間財務長終于忍不住向他打聽領帶的下落,嶄世鸰只好一五一十地坦白自己只能接受黑白灰這三種顏色的衣服、生活用品以及家具。
聽完理由後財務長用「事業有成的男人一過三十歲就會變得枯燥乏味,看來這個傳聞是真的」的眼神看着他,頓時被如此刺眼的目光射殺得體無完膚的執行長,到最後只能很弱地吐出一句:「我保證總有一天會系上這條領帶,別再質疑我的生活沒樂趣了。」
然而事實上,他始終沒有用到那條領帶,當然現在更不可能系上它。
僅僅是因為自己莫名其妙的堅持而糟蹋別人的心意,嶄世鸰決定再也不要犯這樣的過錯,「喜、喜歡,欸……」
不等鄉下人說完,老板娘一把拉着他往裏頭走,「既然喜歡的話我們現在就來量身吧,相信工房的師傅們也迫不及待要大展身手完成郎君的委托了,來來,這裏走、這裏走。」
嶄世鸰趕緊用餘光瞄向坐在貴妃椅上好整以暇享用茶水點心的李隆基,只見楚王以「你就安心地去吧」這樣的笑容随便打發他,轉個頭繼續和布莊裏的小姐們聊天,十足十就是富家子弟忙着把妹沒空搭理鄉下人的畫面。
嶄世鸰突然有種自己被放生的感覺。
究竟今天能不能順利地展開民意調查?以及普通百姓對王族幾乎長生不死有什麽看法?這都是必須要深入了解、迫切厘清的……
欸?鄉下人陷入沉思時感覺到有人正對着他的腰部上下其手,真是可惡至極,竟然趁他毫無防備的時候如此大膽放肆,嶄世鸰一把抓住了觊觎男色的現行犯,擡頭一看,居然是百花撩亂布莊裏負責招待客人的妹子。
「大人您把咱的手給抓疼了,有事好好說,您松些力道行嗎?」姑娘噙着眼淚,一臉委屈地望着嶄世鸰,「咱只是想幫大人量個尺寸(只是大人身材好順便摸個幾把),不然衣服太松太緊還要修改,咱不忍心您再走這一趟(但是能再次看到青春的肉體咱絕對不介意),希望大人了解咱這邊也是聽命辦事的(咱如此腳踏實地刻苦耐勞工作,好不容易看到一個填菜降臨,小鮮肉嘛人人愛,咱也想稍微獎勵自己)。」
括弧的部分是姑娘用極為小聲的音量說說,可嶄世鸰全部聽得清清楚楚……不不,這麽近的距離如果聽不見應該去看醫生,因此穿越到唐朝的鄉下人,再次感受到華麗開放的長安風氣是怎麽一回事……就是光天化日之下,一名皮相不錯、身板兒優秀的有為青年被一群姑娘家給騷擾了的這麽一回事。
小鮮肉嶄世鸰被姑娘這麽含淚哭訴下去,連生氣的餘力都沒有,只好任由這班妹子繼續胡作非為。
可鄉下人不是省油的燈,既然都貢獻青春的肉體,要點回饋補償應該不為過吧,此時此刻就是民意調查的好時機,事不宜遲嶄世鸰立刻問了。
「事實上我遠從安西而來,第一次到這麽繁榮富庶的長安真是大開眼界,郎君相當照顧……生意失敗窮途潦倒的我,貴布莊與郎君的關系似乎不錯,是否能向各位請教郎君的喜好?我想盡其所能地報答他。」說到生意失敗窮途潦倒時,嶄世鸰不得不感謝積極抹黑他的姚崇,沒有經商手腕這個說詞真是好用。
「大人想要報答郎君的話,那麽也請好好輔佐他成為大唐最英明的君主吧,咱們都很期待郎君登上王位的那天。」姑娘邊量身邊偷摸邊回答。
看來布莊上上下下都知道李隆基的身分,并且滿心盼望這名外貌詐欺的皇子能早日拿到王權,但區區一個布莊不代表所有人的想法,因此這部分還得進一步确認才行。嶄世鸰花了零點一秒思考後,繼續問着:「在下絕對會竭盡全力,不過這麽說來郎君的民望似乎很高。」
「不僅是長安,就連交州、潮州、涼州許多地方都非常支持郎君。」
幸好、幸好嶄世鸰在昨天晚上就逼着姚崇将大唐目前的疆域仔仔細細地畫給他看10。因此他對潮州和涼州是有基本概念的。
「算算天後也執政兩百五十三年了。」貿然詢問長安居民普遍對天後有什麽想法太過失禮,鄉下人決定拐個彎套套這些姑娘們。
「啊啊實不相瞞,大家都覺得天後在位太久太久了,她一當上皇帝就鼓勵衆人告密,所有人不論什麽身分都可以進行告密,而且告密內容不論真僞都不會受到責罰,至于那些被告密的人則會接受酷吏的審問,要是遇到來俊臣這種逆賊,大概會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因此許多人都被逼着認罪。那段時期大家都過得很辛苦,每個人無時無刻都祈禱着天降異象,這麽一來就可以脫離天後的統治。」
「告密嗎……」君主想要人民與大臣對她說實話,卻沒有小心規劃及謹慎行事,致使人民漸漸不再信任她。盡管開啓告密風氣是難得一見的魄力,但錯誤的政策方針使得天下蒼生對女帝王心生不滿與怨怼。
嶄世鸰出社會後經常翻閱義大利著名政治家馬基維利的《君王論》,裏頭就寫着:朝廷中比比皆是擅于阿谀奉承的人,防範谄媚只有一個方法,讓臣民明白對君主說真話不會得罪君主。但要注意,如果使人肆無忌憚起來就得不到普遍的尊重,因此要掌握一個原則——是君主要停,而不是臣民說給他聽。
「郎君的母親德妃也是被人誣告遭天後殺害,那時郎君才七歲而已,咱們布莊原本就和德妃交好,因此郎君的幼年幾乎是在咱們這裏度過,他就和德妃一樣,喜歡贈送自己重要的人親手設計的布料和衣服。」
量好身的同時也把嶄世鸰吃幹抹淨的衆妹子拍了拍鄉下人的肩,「十五天後就完成了,咱們百花撩亂布莊的華麗手藝一定會讓大人大開眼界,也請好好期待吧!」
「多謝了。」沒想到只是量身卻差點折磨死他,被一群饑渴的姑娘家檢查身體可不是什麽夢寐以求的豔遇,所幸嶄世鸰已經習慣公司裏的男男女女不時投射而來的熱烈眼神與意義深長的微笑,小姐們的摸搓揉捏對他而言其實也是小菜一碟。
要去前廳時嶄世鸰突然想到什麽回頭一問,「總有一天郎君會成為大唐的帝王,可能一百年後他依舊是個深謀遠慮的執政者,但那個時候諸位應該已經不在了。」
「是這樣沒錯,不過咱的後代都會心滿意足地侍奉郎君,不管是一百年、兩百年,甚至是一千年。」姑娘胸有成竹地回答。
一千年啊真是太有信心了。嶄世鸰笑了笑,去前廳時見到正在跟小孩玩雙陸的李隆基。
「哎哎又輸了,哥哥已經連贏這麽多次了,就讓我扳回一城嘛。」
哥哥?這貨的年紀都能當你曾祖父了。嶄世鸰望着桌上的雙陸棋盤,兩人的實力根本天與地、雲與泥,雖然李隆基已經盡可能放水,但這名孩子完全不是一百五十歲的對手。
「會玩雙陸嗎?」李隆基看着鄉下人問着。
「知道游戲規則,可目前為止沒跟人玩過。」
「那麽世卿,陪我玩一局吧。」李隆基将棋子歸位,示意嶄世鸰坐在他對面。
「要是我贏了,等等就去吃紅豆燒餅。」經過市集時聞到的那陣香氣一直回蕩在鄉下人的腦海深處,顯然東市就在自家隔壁的李隆基已經習以為常,對他來說紅豆燒餅就是東市三餅,沒了。但對自小就生活在德國的嶄世鸰而言,正港的中式料理居然是穿越唐朝才吃到,說什麽都要先嗑三個燒餅再說。
「可以,不過若是我贏了,世卿得對我坦承你的身分來歷。」李隆基淡淡說着。
……好家夥,他是什麽時候發現的?算了現在不是追究這件事的時候,得想辦法離紅豆燒餅近一些才可以(其實現在也不是想紅豆燒餅的時候)。
嶄世鸰不動聲色地與楚王進行游戲,若是想在雙陸棋局對弈裏取得勝利,除了運氣要夠好以外,計謀和策略也很重要。擔任銀行經理的大哥是棋藝高手,舉凡西洋棋、象棋、圍棋都表現出色,他至今還記得大哥在高中時期曾參加國際西洋棋比賽,擊敗來自世界各地的選手後取得冠軍,那時父親無動于衷地說了「與其把心思花在這種小地方上,倒不如學學你弟弟如何經商」,大哥不是個軟柿子,同樣不甘示弱地回應「父親真的很喜歡挑撥我們兄弟的感情,我很慶幸有把心思花在西洋棋這種小地方上,不然遲早會變得跟您一樣無趣」。
事實上兄弟三人在出社會以前感情還不錯,出社會紛紛離家以後就越來越少聯系,上次見到面是大哥回德國參加男友母親的喪禮。那是三年前的事。
「你是第一個跟我下棋還可以想別的事的人。」李隆基只手撐着頭略略不悅說着:「不要因為吃不到紅豆燒餅就自暴自棄,給我認真下完棋。」
嶄世鸰收回心思,瞄了一眼棋盤,基本上目前的局勢完全無法讓他分心想一些五四三的事,倘若沒有在五局內起死回生的話,就真的離紅豆燒餅越來越遠。
「剛剛是試探你的實力,現在是動真格的了。」別傻了,真的是試探的話才不會來到一個要死不活的局面,五局啊五局,沒有逆轉勝成功的話就與紅豆燒餅絕緣。嶄世鸰深吸一口氣,決定把大哥教導他的攻略伎倆徹底拿出來運用。
十五分鐘過後——
「真是個難纏的對手。」擦了擦臉上的細汗,嶄世鸰已經很久沒這麽屏氣凝神全心全意賭在這盤棋上了。
「你也不遑多讓。」李隆基依然神色自若地整理棋子。
「我就直接說了吧。」嶄世鸰伸出手,大大比出「五」這個數字,「我要吃五個!」
「沒想到居然有人雙陸贏了隆基哥哥,太厲害,實在太厲害了,那我也要吃五個!」在旁邊看戲的孩子跟着瞎起哄。
「等等,你稱呼他為隆基哥哥,所以你是……」鄉下人這才認真端詳這孩子的模樣,是個唇紅齒白冰雪聰明的小男孩,長得精致漂亮就像是個陶瓷娃娃。
「啊~初次見面你好啊,我是李家的麽子,今年九……」
「我知道,九十歲。」而且嶄世鸰在說這句話時還擺出「想唬我沒那麽容易,哥是不會再上當第二次」的神情。
「欸,隆基哥哥,你都對他招了嗎?」麽子整張臉立刻寫滿了落寞兩個字,「虧人家聽聞隆慶坊來了一個很好拐的外地人,特地從荊州來長安的說……」
從荊州來長安?他穿越到唐朝不過是這幾天的事兒,這小鬼怎麽那麽快就得知?還遠從荊州來長安,少說都要花上三四天的時間吧?嶄世鸰越想越覺得詭異,只好問了天真無邪的正太,「借問一下,你是怎麽來的?」
「當然是走過來的啊,從荊州到長安只要三個時辰就到了喔。」
鄉下人一聽覺得事情并不單純,以地理環境來說的話,長安到洛陽有三百六十公裏左右,騎馬趕路也要花上兩三天,何況是比洛陽還遠的荊州。這時有個問題也跟着浮上臺面,武則天為了調查隆慶坊魇魅的真相,竟然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