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說,凡人出門,柴米油鹽醬醋茶。

江鴿子出門,豬狗牛羊,大紅花。

初春的冷雨,打在牛角巷的青石板路面上。

眼睛看到的,是巷子口兩棵古老巨槐下,雨霧缭繞小長街,人從裏面出來,帶着着三二分仙氣兒。

耳朵裏聽到的,是路口打牛奶的銅鈴聲,結夥上班的自行車鈴铛聲,附近工廠大喇叭播報新聞聲,洋傘支開的彭彭聲,還有兒童穿着小雨靴踩水的嬉鬧聲,高跟鞋兒踏在石板路的咔噠聲……

後,不知道哪位老先生打開了洋匣子,古老的戲劇絲弦遠遠近近,熱熱鬧鬧的這老三巷的一天,便慢慢揭開了幕布。

一座舊城,總有時光眷戀舍不得抹去的痕跡。

而常輝郡的老三巷,就是這城中人,無論最後走到世界的哪個角落,一說故鄉,就能想起來的故鄉。

它足夠老,也擁有足夠多的故事。

牛角頭,牛角尾,牛角街巷合起來,就叫老三巷。

據府志記載,五百年前,城中有鄉紳集資在此地挖了一座蓮池,建了一所書院,蓋了一座文廟,砌了一個魁星塔。

從那時候起,這裏變成了周遭百裏之內,讀書人向往的聖地。

五百年滄桑,書生意氣。有年輕人聚集的地方,總不缺故事。

那些讀書人走了又來,而最後停留在此地的,卻是那些南來北往的商人們。

商人在此成家立業,從此,便有了這無門檻的三條老巷,以及極具商家特色的,古代建築群落。

老三巷寬度七米,臨街的屋子大多沒大門,沒門檻,沒院牆,而為了服務顧客,商鋪門口往往還有遮陽避雨的兩米半的長屋檐子,拴馬喂料的遷入牆縫的老鐵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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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人不騎馬,開始騎車,開車了,這老鐵環兒與老街,就成了歷史遺跡,總有那城中來的洋氣先生,脖子上挂着照相機,對着老家老戶,老門老環兒一頓咔嚓。

大概八九點的功夫,打頭牛街老戲臺子擡眼一看,三巷入口熱鬧擁擠,人不知道打哪兒來的,總之悄悄的它就滿當了。

蹬三輪賣鄉下土産的,推獨輪車賣掃帚簸箕的,三五成群擠在一起釘鞋掌的,打芝麻醬賣小菜兒的……

邁步往老巷子一挪,這一路,飯鋪,發廊,磁帶屋,毛衣店,雜貨鋪……那真是應有盡有,還很時興。

約上午九點多的時候,住在牛角尾巷三十四號的江鴿子才慢慢的卸下門口的兩扇老門板,開始了他一天混吃等死的懶散生活。

與別的老街坊不同,人家開正堂最少也要卸下六塊門板。

而江鴿子是個惰蟲兒,他最多開兩扇,開了門扇,他也不在堂屋裏折騰,他就是挂起竹簾,拖出幾條板凳來,再把三個圓桌面大的簸籮擺上去。

這簸籮剛擺上,閑話就從正對門的二樓傳了過來。

“呦,鴿子起來了?”

江鴿子一擡頭,卻是對門的段老太太,他笑着點點頭應了一聲兒:“哎!起來了,段奶奶您忙活呢?”

這位,今年才将将十八歲,可是言行舉止,卻溫和圓融,像足了四五十歲,有相當社會經歷的成年人。

他做事體面,從不失禮,算得上是難得的周到。

“嗨呦!我的媽!這都幾點了?還不起?我跟你說呀,打我嫁給你大爺那年起,就沒睡過懶覺兒,我哪有那個福分呦,這一天兒天兒的,這都幾十年了,沒辦法呢,欠了人家老段家的了麽……”

老太太按照慣例開始了從自己十八一朵花起始的年份唠叨,足足說了好幾分鐘之後,她才想起一件大新聞來。

于是,便又扒在木質的雕花老窗上,提高了嗓子招呼到:“鴿子啊!”

江鴿子只好放下手裏的條凳,好脾氣的回身又看向她:“哎!段奶奶您說!”

“鴿子,你知道麽?油條漲價了!”老太太伸出胖乎乎的三個指頭,一臉氣憤就像發生了國家大事兒一般大聲說到:“漲了三文,你說說,前幾年才五文,這才幾年防不住的就到了十文,他們說,下個月要十三文,你哥一個月在碼頭才拿多少?這幾年也不知道怎麽了?成天兒漲價,漲價!我煩那個啥……啥黨?”

江鴿子愣了一下,他對這個事情向來不關注,甚至方圓十裏地,他都不會邁出圈子。

甭說什麽黨,就是本郡的郡長叫什麽名字他都不知道,他就知道街道辦事處來發耗子藥的那個小眼鏡,叫劉辦事員。

這是已知最大的官了。

老段奶奶隔壁的窗戶被忽推開,裏面慢慢支出一個腦袋,那人用帶着憋笑的聲音說:“奶,人家是全民進步黨!”

老段奶奶一擺手,一臉的恍然大悟到:“啊~對!就是這個進步……真真是進你媽的腿兒,打他們贏了這倆月,滿世界的就一直漲價!

他們給誰進步呢?物價?他奶奶的腿兒,缺德喪良心的,老百姓才賺幾個?見天兒漲價沒個完了……我煩他們!鴿子你說對吧?”

能說不對麽?

江鴿子只能點點頭,表示意見相同,咱們是自己人的态度。

“老三,老四還說他們好?好你奶奶個涼鴨子,等熬過這幾年的,熬過去誰再敢提進步,腿兒不給他們打折了,還選票,選他奶奶的祖墳塌墳頂兒……甭說全家的選票,半票都沒有……”

那小子一臉憋屈的看着自己奶奶,郁悶的張張嘴,想解釋來着,後……到底是放棄了。

這位,是老段奶奶的大長孫子,叫段翁連,他今年二十一歲,已經在家頭懸梁,錐刺股的攻讀了整整兩年,并發誓無論如何都要考個官辦的高等大學,他這才願意進去攻讀。

這話聽上去倒是好聽,恩,也就是好聽了。

一條街到頭兒,段翁連這樣不上不下的考學子有的是,說白了,那是手裏沒有鈔票,私立的大學如今多少錢?

年收三十貫是仁義學校,他老子才賺多少?

段啓文十五公裏之外的臨海碼頭上,開車吊大包,辛苦死了一年也就是三十貫。

他家裏兄弟六個,再喜歡讀書,那也是供不起他偉大的理想的。

好在,段家小康,吃穿無憂,供得起他三五年吃閑飯的理想,這就不錯了。

段奶奶一臉憤然,吐沫星子橫飛,雖然她老段家一個月也不一定買一次油條,然而只要漲價……這就必然觸及老太太的底線。

不,也許這一條巷子的老太太的底線都會被踩踏了。

老太太三五段話,江鴿子家隔壁就立刻蹦出倆老太太,一個抱着孫女兒,一個用繩子牽着孫子,怕孩崽子亂跑,還得用腿兒絆着那淘小子。

那小子掙紮着,臉上漲紅的也沒掙紮出他奶奶的那根栓狗的繩兒……

抱娃這位奶奶仰着脖,就迎合上了:“老奶奶哎!您不知道吧?于氏奶廠的通知了,下月牛奶一斤張一文呢!!”

“哎呦!這不對吧,這姓于的做買賣咋就做回去了,他祖爺爺活着那會國家內亂打仗都沒漲價,怎麽現在漲?”

“那誰知道呢?缺德玩意兒,這才掙幾個啊?這一天天的,不是這個漲,就是那個漲……”

“再漲啊,都別活了!!十文兩包的上等耗子藥,全家官老爺家大門口吃藥去得了……”

“成呀,到時候喊上我們,咱姐幾個一起去……”

得,她們這一開始,就沒江鴿子什麽事兒了。

被丢下的江鴿子無奈的搖頭笑笑,其實老太太哪兒是找他抱怨。人老太太就是實在找不到人了,才拿他做魚鈎的。

這不,剛兩句就釣出兩個小夥伴來,這一唠,沒個一兩個小時不算完的。

春雨還在下着。

有老太太冒雨聊天,也有三五少婦舉着帶花邊垂幔的油紙傘四處溜達,她們穿着繡花的兩節兒襖裙,踏着翹頭防雨的皮履子從門前婀娜走過……

偶爾看到挂在襪店門口的新款襪子,便雨傘一收,十分坦蕩的坐在店門口,伸出白生生的纖足在那邊試穿起來。

江鴿子就又恍惚了。

這裏是哪兒啊?

似乎熟悉,又那麽陌生!

它亂的不成體統,卻有自己絕對的規矩以及規律。

你可以觸摸到他們,她們,它們,這就是現實,如今的現實。

好半天兒,他才将目光轉移,看向自己足前……

足前,是個年不過四五歲,胖胳膊肥腿兒,還頭梳沖天辮兒,身穿紅肚兜兒的小娃。

他叫小柱子,是巷口裁縫李大嫂的兒子。

李大嫂的丈夫被草原敵寇殺死,成了李寡婦,再然後,城中霍氏武館裏的霍舍師傅暗戀她,常給她寫情書,表心跡,每天還送她一朵大紅花求歡?

等等,等等?這不是說現代社會麽?

敵寇是什麽意思?

草原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

就是江鴿子如今的意思。

簡單的形容來說就是,此人非本鄉本土,本時間段,本時空之人。

有關于他的故事簡而言之,就是有一天他死了,又活了,老天爺用力過猛,他就活在了一個一分為二的新世界。

所以,他也不是他,這裏不是家,過去不是他的過去,現在,誰管現在是誰的現在,總之他的世界徹底崩壞了。

他從現世走向異世,行囊裏還放着一個游戲世界,這就是江鴿子如今的人生。

小柱子常駐江鴿子家門口,雖然他的表情在笑,卻非人類那般,情感發自心聲。

游戲NPC麽大多就是這個樣子的,到了異界也沒見這些游戲角色,發育出更大的智慧。

小柱子的臺詞無聲的,只腦袋頂慢慢升起一個對話窗,窗裏浮現着千篇一律的游戲臺詞:“大哥哥,大哥哥,我迷路了……我要找我娘……嗚嗚……”

翻頁。

“嗚嗚……送回我家,我就把我的這條魚送給你……”

“好的!”

江鴿子嘴角微微的勾了一下,順手取過他腦袋頂上的那條大鯉魚揣進游戲包袱,一只手拖着這個肥小子開始了自己千篇一律的,繞着家後巷元寶河兩岸,看似遛彎的慢跑……刷任務的一天行程。

他與小豆子這番交流,身體,語言是有行為動作的。

而且他也沒遮掩。

可是現實的人,至多看到他發呆,別的那就看不到了。

先将胖小子送到巷子口大槐樹下,在槐樹下站着的李寡婦會千恩萬謝的教他基礎縫紉術,由于江鴿子基礎縫紉術滿級了,他現在刷一次任務,可以得到兩匹布,粗布。

也可以在李大嫂的随身商店裏,花上十個銅錢或者更多的銅錢,可交易到粗布,棉布,花布,甚至一般的有色綢緞。

新手村就是這個待遇,有錢你也花不出去。

将兩匹布收到包袱裏向北走,會看到一位疲憊的大将軍,他說,外敵就要侵入,然而他的戰甲卻破了。

得了,給将軍補戰甲吧。

補完,将軍會把他家傳的什麽楊家拳,楊家刀等等一系列基礎武學教給你。

由于江鴿子這些武學已經學完,他現在每次能得到鋼鐵材質鑄造的拳套之類的随機武器獎品,也不固定,有時是大刀,有時候還發金錢镖。

也可以花上十個銅子兒,或者更多的錢在将軍這裏買到藍色品質的好武器。

等到将軍一任務完成,還有将軍二任務。他說,我的刀鏽了,要抵禦外敵,你給我修修吧……

所以?将軍,您以前都幹啥了?

回身還得去山下面的涼亭找王鐵匠學習打鐵術……

王鐵匠說:我打鐵沒木炭了。

山下放羊娃說:我的羊狼叼了。

齊先生說:天地有正氣,勇士你可學?

霍師傅說:小先生,此處有私信一封,紅花一朵,可表我情,少俠能否幫我送至李寡婦家,有重謝……

邊境小城二十五個NPC,新手村一套任務做下來,江鴿子可以學會連同生活技等二十五個技能,其中武學技能大約十 種,剩下的皆為生活技能。

一套任務做下來,他要弄死一群狼,二十只牛,三十只雞,四十只鹿……還有兩只女鬼……一條眼鏡王蛇。

任務完結,他能得五十斤牛肉幹,基礎鋼鐵打造武器随機一種,窄面兒布匹兩匹,銀子五兩,銅錢五百,新鮮的兔肉,雞肉,鹿肉,牛肉,羊肉,豬肉若幹,木炭五百斤,新人帳篷一頂,內氣清新丹一瓶,解毒丹一瓶……

現代社會,有事兒找郡府警署,沒有當兵的理想,學這身武學幹嘛?拿這麽些非法武器幹啥?

忙來忙去,也就是将軍府的管家湯包子給的任務酬勞實惠,刷一次給的五十斤牛肉幹有點用處。

這牛肉幹很好吃,五香味。

江鴿子是見過更大的世面,有過更多的錢的人,當然,他也有過十分圓滿幸福的一生。

可如今他孤獨一人,沒家庭,沒親戚,他賺的錢財只進不消耗,活的那是相當孤單寂寞冷。

前世總有奢望,一路奮鬥算計,轉眼半生忙碌化為虛無,而今從新開始,卻沒了目标了。

整整四年了,他還在消化這個莫名其妙的世界。

而今,他身處東大陸,邦聯制國家九州,這裏既不是華夏,也不是地球,它叫蓋亞,江鴿子覺着,它該是地球的雙胞胎姐妹來的。

在這裏,社會背景是有皇室,有貴族,有世家,有壟斷,也有資本主義社會裏的各種黨派在每天玩着不間斷的政治大秀。

你覺着你到了一個現代社會,可是這老街終于一些老禮,老規矩,還有滿大街的繡花襖裙告訴你,這裏古色古香。

等你覺着複古了,走出街口,迎面的卻是9路公交車站,來往的車子,有燒汽油的是汽油,燒磐能的磐能車,在家裏用的電點燈,有錢的人家買電視機,沒錢的人家聽南洋匣子,哦,就是收音機。

說開放,傳統禮法有之,說封建,九州九國,歷代女王都不知道出了多少,老百姓是自由民,有選舉權,甚至這裏絕對的男女平等,有的地方比地球做的還要好。

光是為了适應這個陌生的社會,江鴿子就沉默寡言了整整四年。

再說說現在。

重重複複,一天二十四小時,就連夢裏都不得清閑,大白天還要花出最少兩到五個小時做一系列的繁瑣任務。

臺詞是固定的,人也是固定的,NPC是沒有情感的,一個游戲玩了整整四年還沒出新手村,人物等級才三十,江鴿子的精神麻木又寂寞,日子寡淡的也是夠夠的了。

從元寶河邊上遛彎回家,已經中午十二點半。

江鴿子回到屋裏,就着從将軍府後院順來的黑漆,鑲細螺花的大木桶,放水洗了個澡,又靠着從店小二那裏學會的整理術飛快的收拾了屋子,用從楊廚子那裏學會的烹饪術,做了一頓還算可口的家常小炒,吃完之後,他才慢吞吞的走到家門口擺貨。

人在世上行走,總要有個來錢兒的行當,江鴿子就是賣牛肉幹兒的。

他家這個檔口,也不是常開,每三天擺一次,一次至多賣一百五十斤牛肉幹,如果逢年過節了,就單獨多刷幾次牛肉幹任務,應個景,表示自己十分重視過年。

一簸籮牛肉幹,一簸籮牛肉條,一簸籮牛肉幹丁,味道都是五香,全部四十文一斤。

這玩意湯包子給的很随機,有時候給圓的,有時候給長條的,也不知道當初游戲設計員是不是閑的有點子蛋疼。

擺完貨,江鴿子又在簸籮後面的門板上吊了幾十個棉布縫制,有一斤的,二斤的,五斤的,十斤的布袋子。

他懶的一次一次給人稱量,就用基礎裁縫術,刷了好多仿古的袋子,上面還做了些藝術小拼花。

說來好笑,他這個牛肉幹包裝曾經在老三巷風靡一時,小孩子去幼兒園,老太太賣菜什麽的,胳膊上,肩膀上,都會挂一個牛肉幹布袋子。

左右鄰居,要你個包裝袋子怎麽了?真沒怎麽,人家來家裏求,給也就給了。

江鴿子做人還成,老街坊呢,也不會太過分,通常至多要一次,沒有第二次這一說。

而且江鴿子也不缺粗布袋子,他手腳利落,縫制一個袋子,甭管大小,就是幾秒的功夫。

基礎縫紉術滿了,能達到什麽程度?

什麽程度?就是一個女子,七八歲開始學做女工,在始終保持身體健康的情況下,眼不花,腰不疼的做到九十九歲那種熟練樣子。

至于傳說當中更大的出息,比如成為縫紉大宗師?那是沒有了,這輩子別想了。

新手村還沒出,第二張地圖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那些布袋子買牛肉幹就送,一斤的裝滿是一斤一兩,十斤的袋子裝滿是十一斤。

如今鮮牛肉三十五文一斤,牛肉幹才四十文,還買一斤送一兩,還外加個漂亮的青花布袋子,就是江鴿子的仁義。

江鴿子的生意十分好,才剛擺好貨物,沒多久,街坊熟客就紛紛上門,你一斤,我十斤的來光顧。

客人來了,也都是十分自覺的,自選了布袋子,自己上手抓了,用吃奶的力氣往裏添,填滿了,就把預備好的鈔票塞進一個挂在門口的木頭箱子裏。

江鴿子也不管別人是不是讨了便宜,他只是半躺在堂屋的竹椅子上繼續補覺。

并且,他手裏還拿着一本街口租來的,兩文錢看一天的《九州女将軍大傳》在認真閱讀……不,自我催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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