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老三巷的大搬遷總算是來臨了。
在夏日中旬。
最早搬走的, 不是那些青壯,也不是有房的戶口, 卻是這巷子裏比較傳奇的人物, 五姑奶奶。
五姑奶奶其實是個男人,他(她)今年七十有三,卻一生熱愛粉嫩裝扮,塗脂抹粉,着裙插花, 言行舉止妩媚柔順。
旁人覺着他刺眼睛, 他也不愛常出門。
前幾日大半夜的,這位~老太太端着一簸籮幹馍馍上了門, 坐了好半天兒,他才說, 他賣了房子了,要去養老院住着,家裏什麽都搬空了,就一樣東西沒人幫他擡, 就來求杆子爺了。
她的壽材。
壽材需要有血緣的親戚去擡,五姑奶奶無兒無女,親戚看不起他, 也不跟他來往,何況他如今也沒死, 這就不能求着方外人動他的壽材。
這就只能求到江鴿子門上了。
江鴿子倒是覺着沒有什麽的, 這就是個得了性別錯亂症的老人, 他認為自己是個女人,也按照女人的方式很坦蕩的活了一輩子。
原本五姑奶奶家挺有錢,條件很好,還有一大院房子,有個刺繡店。
按照九州的規矩,男女,男男,女女,各種結契的方式多了去了,他要是能舍棄愛紅的習性,說不得也能找個湊合的。
可五姑奶奶偏偏不,他就是要擦着桃花紅的臉蛋,穿着粉嫩的裙子絲襪,再配上他發育的十分旺盛的有胡茬子的下巴,去像女人一般找伴兒活着。
一生幾十年,他總是想要一段真摯感情,又始終保持着一份兒天真,如此,便總是被人騙着,哄着,幾乎敗光了家業。
也沒人愛他這個少數人。
最後,他就剩下這套老宅,人老了,也愛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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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房子錢交到養老院,費用交到八十八歲,五姑奶奶覺着,自己到了這個歲數就足夠了,多一天他都不活。
江鴿子答應的挺痛快,這不,今兒一大早,他就換了便利的衣裳,拿着麻繩出了門。
這一出門,卻看到何明川他們也在。
對門段家十六歲以上的孩子也都來了。
江鴿子覺着用不着那麽些人,就打發了他們去街邊問問,還有孤寡的,家裏勞力少的若需要幫襯,就登記下來。
也不是江鴿子是個有多大愛心的人,他就一個簡樸的想法,我有老人丢在地球,這會子我多幫幾家,積的德行多了,明兒,這種善就回報給我的老人吧。
何明川他們弓腰塌背,像三只大蝦米一般的站着。
見江鴿子出來了,鄧長農有些不好意思的說:“杆子爺……我們,來幫襯幾天,這街裏的阿爺,阿奶,都對我們挺好的。”
江鴿子笑笑,往脖子上挂起了他的新相機,點點頭說:“那成吧,一起走。”
就這樣,他們四人晃晃悠悠的到了牛角頭巷子。
五姑奶奶今兒起的很早,他換了豔紅的繡花襖子,還盤了頭,圖了粉,還插了鮮嫩的花兒。
對着鏡子,他倒是覺着自己個兒挺美的。
卻不想,他這個樣子,倒是把養老院護工,還有援助律師都吓了一跳。
東大陸這邊法律還是比較不錯的,從老三巷開始搬遷,民衆權益保護協會就派了援助律師常駐在此地。
五姑奶奶這房子是賣給了李氏,今兒李氏的搬遷組,也派了工具車,派了工人來幫忙。
五姑奶奶打扮好了,就站在家門口一臉巴望的等着。
她東西不多,都整理到了棺材裏,那棺材蓋子一合,就是個大容器。
然後,誰也不知道五姑奶奶到底往裏面塞了什麽東西。
大概八點多的時候,江鴿子帶着殘疾組遠遠的來了,也遠遠的也看到五姑奶奶。
老街挺長,屋外的老槐的花發着淡淡的香氣,五姑奶奶支着脖子,穿着襖裙那麽站着,一眼看上去,江鴿子竟莫名覺着,這老太太的心裏,肯定特別的美。
他老遠就招呼起來,聲音嘶啞而盡量溫婉着,軟聲軟語,全是依賴的說:“鴿子,您來了。”
江鴿子笑眯眯的走過來點點頭說:“哎,姑奶奶準備好了!呦!您這身打扮可真美。”
五姑奶奶捏着衣擺羞澀的笑笑:“恩,這襖子是我……自己繡的,這是……翹枝梅……我現在都看不到了,也繡不好了……”
江鴿子認真的低腰欣賞,然後他确定的贊美:“恩……好看!”
五姑奶奶眼睛都笑的眯了起來。
江鴿子小心翼翼的問她:“那……您在想想,還有落下的沒有?”
五姑奶奶點點頭,又搖搖頭。
他拿着小手絹的手不舍的捏了幾把,又茫然的左右看看,最後到底還是無奈的垂下說:“沒……沒了吧?”
江鴿子舉起面前的相機,笑着說:“那,我給您拍兩張,明兒洗大了,給您鑲個框子,再給您送養老院去。”
五姑奶奶頓時雙眼發光,他連連點頭,伸出手撲打了幾下襖裙,還擺了個挺美的姿态:“那……那多不好意思啊!”
何明川他們想笑,江鴿子瞪了他們一眼。
就這樣,江鴿子拿着相機,對着各種姿态的五姑奶奶一頓咔嚓。
不得不說,五姑奶奶是個好模特。
你能想到的姿态,人家都擺出來了。
等到拍完照片要走了,五姑奶奶才摸着家裏的八扇門說:“我太爺爺,太太爺爺,都是這屋子出生的……”
老人舍不得。
站在一邊的援助律師笑着走過來說:“您老以後清閑了,還能回來看看,等到這邊整頓了,肯定會比現在好看多了。”
五姑奶奶嗔了他一眼,有些傷感的說:“再好……也不是我家了。”
說完,五姑奶奶給自己帶上有花邊的紅手套,對江鴿子說:“鴿子。”
“哎!!”
“那咱走吧!”
江鴿子點點頭,拿着麻繩進了屋,他這一進屋,便有些驚到了。
無它,五姑奶奶這口棺材,那真是可以稱得上是金光燦爛,奢侈華麗,好看到頂點了。
這一看就是上等老桐木的實在料子,棺材呈朱色,周身用金粉繪花,從頭到腳底的大朵兒牡丹,中間兒還有只大鳳凰。
如今早就沒了逾越的罪過,庶民家裏就是雕了五爪龍,皇室也不能随便放屁的。
畢竟時代不一樣了。
江鴿子伸手推了一下,便約莫出這棺材怕是有小七八百斤,再加上五姑奶奶也不知道往這裏塞了什麽玩意兒,合起來,這東西大概就得有個千斤了。
江鴿子拍拍棺材前面,真心實意的贊嘆說到:“五奶奶,您這壽材體面,這絕對是老三巷獨一份兒了。”
五姑奶奶也是滿面驕傲的拍拍說:“可不,一輩子了,到老我也得把自己整的體體面面的走着。”
江鴿子點點頭,接着一弓腰,将麻繩四處兜了幾個外圈,正當中栓出兩個背帶兒。
這壽材,只能擡着跟着地氣走。
是規矩。
看江鴿子忙活,何明川他們,還有外面的那些搬家的力工便進來幫忙。
人家原本準備了木杆子,待這些人進了屋子一看,便都驚了。
江鴿子此時,已經将足有千斤的一個大壽材背了起來,五姑奶奶站在一邊膽戰心驚的伸着雙手接着問:“能……能行吧?別……別給我摔了!”
江鴿子哈哈笑着:“能行!放心吧,我摔了,也不敢把您老的壽材摔了,走吧……您前面帶着路,我跟着您,咱倆~走着?”
五姑奶奶上下打量他,好半天兒,她最後回頭看看這老屋子,終于她不舍的嘆了一口氣說:“那……就走吧。”
就這樣,老巷子裏,一個打着紅花傘,穿着粉裙,粉鞋兒的老人前面走着,“她”後面還跟着一個背着大壽材的江鴿子。
這景色算不上美,還有點恐怖片的聲勢。
老街坊們都家門口站着,先是滿眼的驚異,最後竟都有些心酸起來。
一輩子了,想誰先走,也沒想到是五姑奶奶。
平時吧,大家也不跟她來往,覺着她腦子有問題。
可如今,這老人要走了,他們才想起來,一輩子了,人家誰也沒傷害過,就随着自己的心思,安安靜靜的活在這條老巷子裏。
如今想起來,嘿!這算是風景一般的奇人呢。
還……還有些舍不得,竟然隐約有些小內疚起來。
再往後一看,呦,這不是咱們杆子爺麽?
真是……好力氣!
也真是有面子了,誰家紅白喜事辦着,鴿子去了不得上席。
這倒好,人家來給五姑奶奶背壽材了,這說明啥?
着說明人家五姑奶奶沒問題!
想到這裏,便有老太太眼睛含淚的站在門口主動跟五姑奶奶打招呼,施禮。
“姑奶奶,您這是~哪兒去呀?”
五姑奶奶吓一跳,很少有人跟她說話,更不論,這是主動跟她打招呼呢。
她停下腳步,看看人,不認識。
便問:“你是?誰呀?”
老太太擦擦眼角:“呦,您不認識我,我是青花她三閨女。”
五姑奶奶辨認了一下,就笑了:“哎呦,你都長這麽大了?你媽早年還往我家送過繡活兒,她手挺巧的,她還好吧?”
老太太表情一呆,順嘴禿嚕出一句:“勞您惦記!我媽,她老人家早死了!!”
五姑奶奶臉上一窘。
這位擦了眼淚,回家拿了一個紅封出來,塞進五姑奶奶懷裏說:“姑奶奶,給您老添個壽數,您老拿去買點心吃,您老別怪罪我,往年過節,我也沒跟您拜禮去。”
五姑奶奶有些驚訝的捏着紅封,好半天兒,她才嘴唇顫抖着說:“不怪,不怪的……不是你的錯……”
可她也不認是自己個兒的錯。
就這樣,從有人給第一個紅封開始,這老巷子便熱鬧起來,挨家挨戶的,人們都給了。
五姑奶奶許是一輩子沒有被這樣簇擁過,她挺幸福的該住腳住腳,該說兩句,就說兩句。
江鴿子脾氣好,就十幾米遠處跟着,街坊們也把自己當成晚輩,往江鴿子手裏塞紅封兒。
太陽火辣辣的照着,江鴿子表情平靜的依舊背着,按照規矩,壽材一起,就不能往地下放。
搬家那些力工拿着背杆跟着,問了好些次,您累麽,不然倒倒肩膀?
江鴿子一概拒絕,他得背着,就像給自己的老人添福一樣,他得給他地球的老人,存足足的福分,積存多多的德行。
從老街到養老院,大概五六公裏的距離。
五姑奶奶花了兩個小時才出了老街,得了一大堆紅封,哭了無數場。
裝扮都亂了。
後來,他們一起來到老街口的9路車站前面等紅燈。
大街口。
這對組合自然是顯眼的,見過走壽材的,卻沒見過這樣的粉紅組合。
說來也巧,等紅燈的時候,街邊緩緩停下一個車隊。
有一輛銀色的,十分大氣端莊的磐能車緩緩停在了江鴿子右邊。
後來那車後面的車窗緩緩的下了玻璃。
有人在車裏招呼了一聲:“呦!好力氣呀!”
江鴿子緩緩扭頭,卻看到了熟人。
也不算是熟人吧。
在車裏說話的是笑眯眯的周松淳,而俞東池坐在他對面,他隔着車窗看着江鴿子,也不知道自己該着驚訝呢,還是做平常打招呼那般的點點頭,當沒事兒發生?
出生至今,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奇人奇景。
俞東池覺着,世上怕是真的有緣分這一說的。
有的人總是存在感很強,他一旦出現,就能将周圍的一切化為虛無。
他還是這樣好看,充滿力度的好看。
從他身上,你看不出他該有的窘迫,他就這樣坦坦蕩蕩的與你對視着。
江鴿子對他們點點頭,他身後的壽材也上下起伏着,他笑着說:“呦,巧,等紅燈……呢?”
他也覺着自己此刻有些驚悚。
俞東池口裏幹巴巴的,也不知道應該用什麽語言來表達自己亂七八糟的情緒。
他張開嘴,看看江鴿子,再看看粉色的五奶奶,再看看那口奇大的壽材,終于他說:“巧,你……恩!也等紅燈呢?”
自己為什麽要說這樣沒潤色的話?
他該說什麽好呢?
“啊!”
江鴿子點點頭,接着整個人又完整的側回去,目視前方繼續等紅燈,完全沒有跟他繼續交流的丁點意思。
俞東池十分專注的看着。
後來綠燈亮了,他沒說要走,別人也不敢走。
一長排車就那樣卡在白線後面,堵了足足的三個紅燈。
五姑奶奶與江鴿子十分坦蕩的在街上行走,一直到他們上了街那頭,又拐了一個彎兒消失了。
俞東池才說:“走吧。”
周松淳笑着問他:“過段時間,找個機會,帶他來與您見見?這人……倒是挺有意思的。”
俞東池瞥了他一眼,搖搖頭。
他這樣的人,世上少有他求不到的東西,自然也有足夠幼稚的什麽都相信的熱烈時候。
人的成長總要摔跤的。
俞東池其實已經摔過了,二十出頭那會兒,他在北大陸讀書,并真摯的與人相愛,對方也還以真摯,愛的誠懇又甜蜜。
可是,那段情感維系了五年,最後以對方得了嚴重的精神疾病,又以自我了結告終。
臨死之前,那人寫了一封信給俞東池。
他說,阿池,感謝您愛我,可是,愛您太辛苦了……
同年盛夏,又一場葬禮,家裏一位堂兄故去,他阿父叫他代表全家去祭奠一下。
之後他回來,開始真正的審視自己,到底算是個什麽東西。
這次他終于明白了。
他家裏的環境好,教養好,一家子上千口人,素日見面都是親親熱熱,盡顯教養……
可那些教養後面,卻深埋着的卻是數世寒涼。
他家人比小說裏還冷酷的多得多。
其實,真正的欺淩不是羞辱,不是毆打,而是他們拒絕看到你,看不到,你也就不存在了。
俞東池見到江鴿子第一面開始就知道自己是喜歡這樣兒的。
可是,像是自己這樣的人,這樣的罪人,還配說情感?
算了吧!
此一生,他大概是再也不會去喜歡誰了。
五奶奶與江鴿子邁着紮實的步伐走着。
奢華的車隊與他們交錯。
兩行人……再也看不到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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