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剎那浮生(三)
剛下飛機便被從遠處飛來的一股冷風吹得打了個寒戰,方清言擡了擡眸,遠處的山頭白雪皚皚,天低雲淡,似乎伸手就可以觸碰到天空。
她裹了裹衣領,跟着這次一同來錄制節目的工作人員走了出去。
阿裏被稱為“萬山始祖”,喜馬拉雅山脈,岡底斯山脈,均發源于此。
像是地球的中心,生命的源頭,神聖不可侵犯。
這是方清言下飛機後呼吸到這個地區第一口新鮮空氣時的想法。
裴笙因為家裏發生了點事在拉薩轉機的時候就匆忙回去了,人們都說戀愛會讓人犯蠢,方清言覺得就算是結婚後也不見得會聰明回來。
有時候讨厭一個人并不需要過多的理由,一句話,一個動作,甚至一個眼神就足以。直到今天方清言想起裴笙的老公腦中就會情不自禁浮現出初次見面時他的眼神,一邊握着手一邊深深地将她望着,眸中似乎有光,讓人不由自主地覺得厭惡。
這是她抓到的第幾次婚外情?小四?小五?算了,畢竟是人家的家事。方清言将羽絨服的帽子拉下來擋住眼睛,靠在後座上假寐,突如其來的高原反應讓她并沒有什麽心情去看沿途的風景。
他們的目的地文布南村位于當惹雍錯湖畔,海拔4600米,是個與世隔絕的聖湖湖畔的小山村,那裏有西藏高原神秘的古老宗教——苯教,卻也是著名的“無人區”,生活在那裏的人們世代守護在當惹雍錯的湖畔,冷寂而又執着。
因為文布南村并沒有能提供他們這一行人居住的地方,節目組将落腳點定在文布鄉,下車後氣溫卻意外地暖了起來,因為并不是黃金時期,來這裏的游客并不多,節目組很快找到了一家招待所。
一番整頓後時間已悄悄接近傍晚,夜幕低垂,他們這一群裏最小的姑娘突然說想去看夜晚的當惹雍錯湖,其他人立刻附議,方清言因為高原反應還沒緩過去便獨自留了下來,換了身輕便的衣服,裹了條披肩,到樓下的茶館裏閑坐。
茶館三面向陽,桌椅很是幹淨整齊,與窗外飽經風霜的高原景色形成鮮明的對比,像是在這歷史風沙中滾滾紅塵裏與世隔絕的一片淨土。她找了個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五彩經幡在暮色中輕輕晃動,遠處的石頭房像是在風雪中屹立的英雄,訴說着那些被淹沒在歲月洪荒裏的守候。
茶館裏不是很安靜,中間那一桌有幾個藏族人在玩牌,口中是她聽不懂的語言,不過看得出來他們的興致很是高漲。
她打開他們留給她的資料,是關于那位藏族阿莫拉的一些舊事,卻也是他們此番來西藏的意圖。
阿莫拉在藏語中是老奶奶的意思,他們此番要去見的那位阿莫拉今年已是八十五歲的高齡,事情的起因是阿莫拉的孫女在網上找到了欄目組,希望他們能幫忙找一個人。
阿莫拉年輕的時候曾有一支軍隊到這裏來過,剛好遇到大雪封路,他們便在這裏留了下來直到第二年冰雪融化才離開,而在這不長不短的四個月裏,年輕時的阿莫拉和軍隊裏的一位士兵戀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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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阿莫拉只有十六歲,正是個情窦初開的年紀,軍隊在這裏駐紮時缺少食糧,他們只能幫村民們幹農活以換來一些糧食,阿莫拉家裏沒有男丁,父親年事已高,那年冬天家裏家外幾乎所有的事都是同一個士兵做的。士兵的名字那個自稱阿莫拉孫女的人說自己也不知道,只知道他們都叫他成子。
成子給阿莫拉家幹了四個月的活,阿莫拉也給成子做了四個月的飯,即使彼此語言不通也無法阻擋愛情在兩個年輕人的心中滋生蔓延。正如那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第五個月太陽在空中升起的時候,是成子離開的日子。
誰也不知道成子離開前說了什麽,自從成子離開後阿莫拉就整天去當惹雍錯湖坐着,一邊唱着古老的歌謠一邊等着成子回來。
然而成子終究是沒有回來,有人說告訴她新中國成立了,成子跑去了臺灣,不會回來了。
阿莫拉沒有信,依舊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等待着。
姑娘總會老去,誓言總會枯萎,阿莫拉的父親去世後她不得不按照親戚的安排嫁給了本地的一個男人。
也許這就是生活罷,也許阿莫拉也未想過相遇的那一剎那就決定了自己這一生都将在等待中度過。
孫女說阿莫拉始終沒有忘記那個叫成子的男人,她希望自己能通過這個節目找到他,因為他是奶奶在這個世上唯一的眷戀。
其實再找到又有什麽意義呢?不過是将這六十多年來的念想揉碎,再給自己更深的傷害罷了。
方清言合上書,喝了口甜茶,反而覺得有些苦澀,她放下茶杯,揉了揉發澀的眼睛。
再擡眼時卻見茶館的門口似乎站了一個人,身形颀長,擋住從門外照進來的暮色。
茶館裏突然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剛進來的那個人,低聲細語。他似乎帶着光,能将其他人的注意力不自覺地放在他的身上。
方清言摘下頭上的披肩,站了起身。
男人似乎也看到了她,摘下帽子向這邊走了過來。
“他們說你沒去湖邊,我就猜到你會在這。”男人說着笑了笑,嘴角露出好看的梨渦。
“宋承?你怎麽來了?”方清言微張着嘴,臉上寫滿了詫異。
宋承坐了下來,将帽子放在桌上,對端着甜茶的服務員說了聲謝謝,擡頭對方清言說:“和你一樣,來工作。”
他抿了口甜茶,目光落在她面前壓在一疊資料上的那本書上——《格薩爾王傳》。
方清言坐了下來,以宋承在C市的名氣,不對說應該是是在攝影界的名氣,邀請他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奇怪的是他竟然會接受這樣的邀請。
“沒想到你會對這種節目感興趣。”方清言看着他說。
宋承擡起目光,微微抿起嘴角,“彼此彼此。”
方清言笑了笑,低頭抿了口茶,将笑容藏在杯中。
喝完茶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他們并肩走出茶館,其他人還沒有回來,方清言打算出去走走,恰好宋承也有同樣的想法。這家寺院招待所通往外界只有一條狹長的通道,并且完全沒有燈光,宋承借着手機微薄的光亮輕車熟路地走在前面,方清言跟着後面,突然不知道踩到了什麽,腳下不穩,險些摔倒。
“怎麽了?”宋承回過頭來看着她。
方清言搖了搖頭,剛想說沒關系右手突然被握住,“走吧。”他說。
宋承繼續在前面走着,方清言愣愣地跟着後面,思緒像是被被風吹起的落葉,迎着風撲面而來,她想起了小時候在福利院,她因為自小就古怪的性格被一群人罵是怪物,那時的阿南也是這樣拉着她的手,對她說“走吧”。
她擡頭看向他的耳後,那塊傷疤在昏暗的燈光中那樣顯眼。
招待所外是一片寬廣的平地,天氣很好,雖然很冷夜幕中卻依舊有無數的星子在眨眼。
他們在屋外漫無目的地走着,前面不遠處是一面湖,并不知道叫什麽名字,雖然沒有當惹雍錯湖那樣美得攝人心魂,卻也清澈得像是上天的恩賜。
走到湖泊的盡頭時,宋承指着遠處的點點燈光告訴她,那裏就是文布南村。
遠處的燈光很微弱,卻如星子般璀璨。
方清言此時忽然有種見到了書上描寫的故鄉的感覺,即使她并不知道什麽才是故鄉。
現在她想,大概故鄉就是,面前總有一盞燈是為自己而留。
他們在湖邊找了塊幹淨的地方坐下,風輕輕在腳邊吹過,頭上是浩瀚無邊的星空,方清言覺得此時要是有酒的話再好不過了。
剛這樣想着宋承忽然從包裏拿了瓶東西遞給她,“喝口暖暖吧。”
方清言擰開瓶蓋,酒精的味道撲面而來,不是很濃,夾着木草的清香。她喝了一口,綿柔的感覺纏繞在舌尖,她轉眸問宋承:“青稞酒?”
“嗯,今天去了文布南村那裏的一個大姐給的。”宋承說着笑了笑,滿天的星子如嵌在眸中。
方清言愣了幾秒,在他發覺前收回目光,“我以為你還在法國。”
宋承沉默許久,突然問道:“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好久不見。
的确是好久不見了。
半晌,方清言才回答:“如果活着就是過得好的意思,那我過得還算不錯。”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聞琴和南瓜汪的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