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天機策卷九
天墉給世人的印象便是冰冷而正統, 蘭曜上神之舉倒是讓人覺得他多了幾分人情味兒。
“天墉的人素來清正冷漠,他們的那位先祖蘭曜上神倒是個性情中人。”說這話時,溫畫正低着頭拿着一顆匕首削着一顆軟木。
她道:“我倒是更好奇他那位早逝的知己, 能著述《天機策》,想必是位通天徹地的人物, 可惜我無緣得見。”
正逢夕陽西下,暖色的陽光将她的側顏襯得愈發令人心動。
蕭清流懶懶依靠在她身邊, 一手把玩着她的長發, 順口道:“那位前輩麽,博覽群書,性喜安靜,好獵奇,是個妙人。”
“師父,你見過那位前輩?”溫畫擡起臉詫異得看着他。
蕭清流嗯了一聲道:“季微前輩她......”卻見溫畫眸色一變, 不由道:“畫兒, 怎麽了?”
“季微, 那位前輩叫季微麽?當年幫助霍雲姬他們分開封印鬼月姝的人就叫季微,”溫畫恍惚了一下, 不自覺地摩挲着指尖的木屑, 聲音也缥缈了起來:“我不知道我是怎麽複活的, 但肯定和這位季微前輩有關,她或許是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可惜她已經仙逝了。”
溫畫微微失神,差點叫匕首削了手指, 蕭清流眼疾手快奪過匕首,溫畫回過神來,笑了笑,拿過一支長針在木珠子上刻了一個蕭字,上面用一根紅繩串了起來,笑道:“師父,要不要我幫你戴上?”
蕭清流欣然将手伸過去。
溫畫将紅繩綁在他的手腕上,細心地打了一個結,雪白的指尖輕盈地如翩飛的白蝶,微垂的長睫輕輕翕動着在鼻翼處投下一小片淡然的陰影,歲月靜好,琴瑟在禦,蕭清流失神地望着她,喃喃道:“畫兒,等将來一切結束了,我們就隐世而居如何?”
溫畫擡眸望着他,眉眼一展,燦然如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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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花樓閣,遺世蜃樓。
近來因惜花樓幕後的掌控者宋翎神君的仙去,各地惜花樓都在暗中被人悄悄撤去。
青螺坊市,某茶舍二樓,有一座惜花樓,幾十名獵仙風塵仆仆,狼狽不堪地躲了進去。
當今仙界碧落正在肅清,惜花樓內的鍛靈獻靈已遭嚴令禁止,曾經借靈修靈者都被謝天官清查,置于獵仙,星野宗以雷霆之速撤了獵仙榜,更是在碧落下了獵仙通緝令,不論何人只要見到獵仙——殺無赦。
華飛塵如今的手段堪稱狠毒鐵腕,之前有一批逃亡獵仙被華飛塵發現蹤跡之後,這位華上君一人屠殺了上百名獵仙。
青螺坊市的惜花樓造法奇妙,因為和凡界重疊,反倒成了盲點,如今已成了這幾十名獵仙唯一的庇護之所。
惜花樓閣樓緊閉,領頭的灰衣獵仙敲了多次門後,才有個綠紋衣裳的小仙開了門縫警惕道:“你們是何人?”
灰衣獵仙抱了抱拳,神色疲倦而急切道:“仙僚,我們是獵仙,一路亡命過來,還望仙僚放我們進去住上一晚,歇上一歇,明日一早我們就走。”
那綠紋小仙将頭探出來将幾十名獵仙打量一番,見他們個個警戒又疲憊,倦怠又無神,全然沒有了從前的趾高氣昂,看來這段亡命生涯中他們過得十分辛苦。
綠紋小仙似乎動了恻隐之心,道:“讓你們進來也可以,只是這不是我說了算,要我們掌事放話才行。”
灰衣獵仙見又門路,眼神亮了亮,忙道:“請問貴掌事在何處?”
綠紋小仙想了想道:“你随我進來見她,其他人只能在外面等着。”
灰衣獵仙忙囑咐了同行,随綠紋小仙進了樓中。
惜花樓不複從前的繁華,樓中什麽人都沒有冷清至極,灰衣獵仙跟随那綠紋小仙穿廊過宇,來到一名黑衣人身後。
綠紋小仙悄然退下。
灰衣獵仙唯唯諾諾匍匐在地,良久聽見那黑衣人的腳步聲,他打起膽子擡頭一看那黑衣掌事竟是一名長相冷豔的女子,她鬓邊別着一朵小白花,盈盈欲墜。
灰衣獵仙眼神一亮,這女子他認識,雖說不知其姓名,但他知道她也是一名獵仙!
他忙道:“仙僚請救命!”
“你是獵仙?”女子問道,她的聲音令人不寒而栗。
“是。”
灰衣獵仙喏喏回答,偶爾瞥見女子的目光,如此冰冷,如此空洞,忽覺一股深刻的恐懼從脊背攀爬而上,滲入頭皮。
黑衣女子走到他面前,左手一揚,灰衣獵仙只覺眼前冷光一閃,劇痛還未襲身,已倒地死去。
一顆仙靈從他的體內飛出,嵌在了樓中的弦月壁上。
項懷瑜左手的鋼爪上一滴猩紅的血,靜靜地慢慢地滴落在地上,玄火星石“呲呲”爆裂出一圈火星将那滴血悄然熔化,不留一絲痕跡。
“你現在殺人越來越熟練了。”身後有個冷峻的聲音道。
來人一襲紫衣蘭紋仙袍,俊美雍容如天際朗月。
項懷瑜擡眸,見到來人,木然的瞳孔靜靜泛起一絲漣漪。
那人走到她面前,修長的手輕撫着她頰邊的發,唇邊挑起一絲與這張臉有些違和的輕佻笑意:“我現在是衛黎君的樣子,怎麽,像不像?”
項懷瑜雙眸緩緩一眨,不見任何情緒。
湛清覺得興味索然,走到她身邊的椅子上坐下,道:“阿瑜,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
綠紋小仙走過來,看了眼地上灰衣獵仙的屍首,哆嗦着對項懷瑜道:“掌事,這樣殺人不好吧。”
項懷瑜清豔的臉上劃過一絲驚心動魄的殺氣,綠紋小仙毛骨悚然,慌忙告退。
綠紋小仙原本聽從宋翎之命,暗中搜羅碧落仙靈獻給他用,如今宋翎忽然出事,其他幾座惜花樓無一不是遭遇了星野宗的血洗,只有這座惜花樓被突然出現的項懷瑜保了下來。
項懷瑜是宋翎曾經任命的惜花樓掌事,綠紋小仙自然聽命于她,他只是一介散仙,位卑言輕,只想茍且度日,不想捅更大的簍子。
綠紋小仙偷偷觑了眼老神在在的“衛黎君”,急的快哭了,這位衛黎君前幾天逃出訓誡宮,如今天墉長老會正四處派人追查他。
如今正是風聲鶴唳的時候,這二人行事如此張揚,若是将天墉的人引過來他就沒命了。
惜花樓門戶大開,那幾十名獵仙頓覺有了生路蜂擁往樓中擠,綠紋小仙心中竟有些不忍,這些人只怕還不知這樓內才是真正的修羅場。
獵仙們一路慶幸着自己的劫後餘生,不意在樓中遇見那位紫衣冷峻的衛黎君,正滿腹狐疑時,忽見衛黎君揚眉微笑,那笑意優雅冷酷,笑意未散,他說:“阿瑜,可以動手了。”
黑衣女子鋼爪烈如疾風,招招斃命,這群疲于奔命的獵仙根本無暇還手,死于她的鋼爪之下!
淩厲腥甜的血液飛濺惜花樓,染血的仙靈顆顆自動嵌在了弦月壁上。
“衛黎君”低眉拂袖,淡淡道:“繼續殺。”
對前方情況毫不知情的獵仙剛踏入這內閣之中,便遭遇一黑衣女子鋼爪攻心,殺氣彌重,屍身累累,殷紅的血從內閣一路蔓延而出,觸目驚心,那是血海中飄搖的地獄。
項懷瑜踏過那滿地的屍首,漆黑的裙擺拂過地上的血泊,她俏麗的臉上,額上,都被濺上了血,白皙的手背上血痕斑駁,血水又順着鋼爪滴落在地上。
她低着頭看着地上的血,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塵封了一切的感情,只流瀉着殺意。
湛清走到她面前,伸出手幫她拭去臉上的血水,溫柔地如情人,碧玉短笛橫在唇邊,笛音之後,他望着她的眼睛道:“阿瑜,天墉的人就要來了,我們回不了頭了。”
天際飄來天墉蘭氏獨有的紫霧祥雲,精準無比地降臨在這座惜花樓中。
湛清看着窗外,心想這場屠殺終将天墉蘭氏的人引來了。
青螺坊市之上殺氣驚人,血腥氣太過凝重,其中竟然夾雜着天墉子弟才有的仙氣。
墨柯長老頓覺不祥,若他感應不錯的話那是蘭握瑾的氣息。
此子如今重罪在身,萬萬不可再有什麽其他事端了。
墨柯長老帶領二十名天墉弟子來到惜花樓時,只見一直無跡可尋的項懷瑜正站在累累屍骨血海之中,她滿身是血,毫無疑問是她殺了這群獵仙。
方才那陣引得他們注意的殺氣想必來自于她。
獵仙死有餘辜,只是項懷瑜這手法太過于殘忍了些。
而衛黎君蘭握瑾竟然就在她身邊。
墨柯心下一松,面上還是嚴肅道:“衛黎君,你擅自闖出訓誡宮,還打傷了幾名天墉弟子,你可知罪!”
“蘭握瑾”走到他面前,道:“我知罪。”
旁處一個身影飛奔到項懷瑜面前驚喜道:“懷瑜姐姐,我終于找到你了,懷瑜姐姐,天墉的人都說你是天墉的叛徒,我才不相信呢!他們都胡說八道!”
“懷瑜姐姐,這群獵仙都是你殺的麽?唉,他們何必姐姐親自動手?簡直髒了姐姐的手!”
少年面容稚嫩,眸中神采飛揚,此刻拿出手帕幫項懷瑜擦掉手上的血污,見項懷瑜面容冷漠,不由道:“懷瑜姐姐,你怎麽不理我,我是小彬啊。”
“小彬?”項懷瑜重複着這個名字。
小彬開心地點頭:“在天墉總是當你跟屁蟲的那個韓志彬,姐姐不記得我了?”
項懷瑜緩緩擡起左手,冰冷的目光看進小彬的眼底,左手倏地收緊,揚起,狠狠劃下,小彬臉上的笑意逐漸消失,稚嫩的臉上滿是不可置信:“懷瑜姐姐,你......”他沒說完身子無力地向後倒去,倒進了那群獵仙屍體之中。
“志彬!”其他幾名天墉弟子駭然驚呼。
項懷瑜竟然殺了韓志彬。
墨柯驚怒之下大喝道:“孽子!你在做......”誰料,身後紫色電光一閃,墨柯低頭見到自己的胸口處被插進一柄紫色的長劍,劍身倒旋,狠狠将他的身子釘在了弦月壁上。
“你!”一口鮮血含混在口中,墨柯渾身痙攣,目眦盡裂,死死瞪着“蘭握瑾”,劇痛之下,他的手顫抖着想去拔劍,然而最後力洩而盡,無法瞑目。
剩下幾名天墉弟子根本無法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故。
“蘭握瑾”走到墨柯面前,拔劍,擦劍,舉止是衛黎君一貫的優雅沉靜,誰能想到他方才殺了待他如師長的天墉十長老!
“這幾個人也殺了罷。”他微微側目,聲音浸透着驚心動魄的狠辣與陰毒。
“衛黎君!你們弑殺同袍長老,罪行滔天,觸犯天墉族規,長老會不會放過你們的!”
那十幾名天墉弟子匆忙之間退出內閣與項懷瑜對峙。
項懷瑜目露血煞,血雨飛灑,凄迷地仿佛萬劫不複。
只剩下最後一名天墉弟子了,“蘭握瑾”狹長的眸微微眯起,忽然笑了:“罷了,阿瑜,不要殺他,讓他走,總要有人通風報信。”
項懷瑜垂下左手,攏在袖中的一只手幾不可見地輕顫着。
那名天墉弟子原本抱着必死的決心,如今深知自己絕不是衛黎君和項懷瑜的對手,他必須趕緊回去報告族長以及長老會,天墉城需要清理門戶了。
待那天墉弟子的身影消失,湛清帶着項懷瑜踏過滿地的屍體走出了惜花樓,竟往天墉城而去。
寂靜的惜花樓內,流光徐徐的弦月壁上泛起一道道玄光,将樓內的仙靈一一吸附而去,鎖進了弦月壁中的錦盒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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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紋小仙趴在角落裏瑟瑟發抖只希望自己可以躲過一劫。
溫畫和蕭清流趕到時,已經為時太晚。
這座曾經繁華熱鬧的惜花樓如今已成了一座煉獄。
血海沉屍中,殺氣未散,迎面矗立雲霄的弦月壁之下,墨柯長老的屍體就那樣靜默地靠牆而坐,死不瞑目。
他的神情定格成一個詭異的神色——痛苦,憤怒,以及難以置信!
蕭清流走上前,探了探墨柯長老的脈息,嘆息着搖頭道:“覆水難收。”
他幾度想要幫墨柯長老将眼皮阖上,可試了多次仍舊徒勞。
“讓我來吧。”一個聲音道。
蕭清流看了眼身後的人,默默讓開了位置。
一身紅衣,改頭換面的蘭握瑾一步一步艱難地走向那坐在弦月壁下的屍體,直到離那屍體僅剩三步遠的距離,他沉膝跪下,任由地上的血污浸透衣袍。
“長老......”他啞聲着。
溫畫和蕭清流無聲地站在他身後。
無人知道,此刻戴着一張生人面具蘭握瑾究竟用怎樣一副神情去面對死不瞑目的師長,他的脊梁仍舊筆直地挺着,仿佛從小到大耳濡目染的涵養令他不論什麽情緒都能隐藏地天衣無縫。
然而此刻的他,仿佛背有無形的千斤巨擔,沉重地毫不留情地壓垮他。
跪了良久,蘭握瑾清冷的聲音在血腥的風中飄散:“長老,我會幫你報仇的,你安息吧。”
手顫抖着伸過去拂過墨柯的臉,拂過那雙已然渾濁的眼,挪開時,他已然閉上了雙目。
蘭握瑾一手撐地緩緩起身,卻見那堆屍骨之中有個稚嫩年輕的面孔。
“志彬......”他道,身形狠狠一晃,從小志彬最喜歡跟在他和阿瑜的身後,跑前跑後,是個甩都甩不掉的跟班。
然而他現在卻成了一具屍體,本該清亮的眼已經死死閉着再也不會睜開。
他胸口上的致命傷是五道鋒利的爪印,每個爪印的尖端都有燒傷的痕跡。
那是......
內閣之外,幾點紫色的衣角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近乎踉跄着走了過去,卻見那間屋子裏陳列着另外十幾名天墉弟子的屍體。
他們身上的致命傷無一不是那兇狠淩厲的爪印。
近乎窒息的絕望在蘭握瑾沉靜的眸子裏掀起滔天巨浪,他無法再保持冷靜,那是他最後的底線,他不能接受,不能......
緊繃着維持他站着的那根弦似乎頃刻間崩潰,他踉跄一下幾乎要仰面倒下去,一只手穩穩地扶住了他。
溫畫在戰場見慣了這般的場面,但她明白真正擊垮蘭握瑾的是什麽。
她道:“你不能在現在倒下,你所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相......”
蕭清流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帶着深淵之下的冷風,吹散人最後一絲希望:“那就是真相。”
蕭清流身後跟着那名失魂落魄的綠紋小仙。
小仙恍惚地走到溫畫面前,驚魂未定道:“參見,參見溫畫神君。”
“這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綠紋小仙趴在地上,瑟縮道:“衛黎君和項姑娘殺了五十六名獵仙,借此引來了天墉城的墨柯長老,然後,然後,他們殺了墨柯長老,以及那些天墉弟子......”
聞得真相,蘭握瑾眼底那絲崩斷的弦如沉入黝黑的井水,消失不見。
只是他周身的仙氣如狂風般掃蕩席卷至整座惜花樓,如一條純白至淨的巨龍攀援着樓中的玉石天柱游移而上,呼嘯之下盡數散盡,被弦月壁中的仙靈吸納而去。
蕭清流臉色一沉,手抓住蘭握瑾的肩膀将他仍舊灌輸體外的仙氣打了回去,他喝道:“你瘋了,在自散修為?”
剛才一舉幾乎毀掉他半身仙力,蘭握瑾頹然後退了幾步,面色慘然,他啞聲道:“阿瑜,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切因他而起,當初若非他執意悔婚,又怎會有今日種種?
然,世間一切,因果循環,他終是嘗到苦果,他不能讓阿瑜萬劫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