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封先生,董事長在裏面等您。”秘書禮貌颔首,為男人拉開辦公室門。

穿過寬敞的會客廳往深處走,黑色皮鞋踩進純白柔軟的羊絨地毯,塌陷進去一小塊,吸去聲音。

封彥在裏面那扇門前停下,屈指輕叩。

“進來。”門內人聲沉厚,聽起來有些歲數了。

封弋靠坐在床頭,接過護工遞來的水杯吃藥。家庭醫生為他更換空掉的點滴。

他擺手道:“你們先出去吧。”

屋內的人應聲退出,只留下他們爺孫兩人。

封彥解開一顆西服扣子,在床旁沙發坐下,詢問:“您今天感覺身體好些了嗎?”

“還是老樣子,暫時死不了。”封弋嘆了口氣,叫他來是有正事要談,“市面上那麽多公司,你為什麽非得收購宋氏,你宋世伯他——”

“宋氏有人才實力、穩定的海外客戶、銀行關系,照理來說發展不可估量。但連續五年來,宋氏盈利增長不到總資産值的百分之一,也就是說好好的一間公司,因為領導人缺乏野心和目光,放由它自生自滅。”封彥說,“商業決策上,我不認為收購宋氏的計劃有什麽不妥之處。”

“從商業決策的角度來說,或許你的做法是對的。”封弋試圖說服他,“但你有沒有考慮過,我和你宋世伯在風向成立之初就認識了,當年你宋世伯幫過我不少,你這樣做,會毀掉兩家多年建立起來的情誼。”

封彥道:“您這些年私下也過讓了不少生意給宋氏,否則宋氏連每年這百分之一的盈利增長都做不到。商業的目的是盈利,您老做虧本買賣就沒意思了是不是?”

封弋搖頭,“你宋世伯自然也明白自己商業上的眼光不如年輕人,但他這麽多年一直守着宋氏,無非是為了他的孩子,希望他們有一天能幡然醒悟,回來接手他一生的心血。”

封彥有半刻沉默,接而道:“您也很清楚,宋世伯高齡得子,自幼把孩子寵壞了。他那孩子在海外的行事作風,并非是能成為CEO的人才。”

封弋和他說不明白:“你做事太狠……有時生意不光要考慮利益,還得考慮人情。”

封彥說:“撇開宋家和封家關系不談,以宋氏今時今日的處境,即使風向不收購,将來也會被其他公司收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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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哪家公司收購,也不能是我們風向!”

“收購宋氏的計劃勢在必行,不會為任何人讓步,還請您轉告宋世伯,讓他不要多做無謂的事。”封彥起身,将身前西服扣子扣好,微微颔首道,“您好好休息,集團的事您就別操心了。遲些我還有會議要開,晚上再來看您。”

封弋又是一聲嘆息。這孩子……無論學業還是回國接手公司事務,都處理得極為優秀理性,從未讓人操過心。但封弋擔心,他的理性既是他經營決策上絕對的優處,又會是他将來一不留神便會傷及自身的利刃。

知道攔不住他,而自己年事已高,又卧病在床,公司事務也到了不得不漸漸放手的地步,封弋雖然無可奈何,但也無法多說什麽。

他拉開床邊抽屜,拿出一份文件,遞過去。

“我叫你來,還有另外一件事……”

“剛被老爺子訓了?”車上,陸沉問。

傍晚時分,天際被霞光染遍。像橘色顏料倒進透明清澈的松節油裏,質地靈動輕薄,剔透瑰麗。

馬路兩側的樹蔭快速飛退,光影明明滅滅,映在男人暗色的瞳孔,猶如風中搖曳的燭。

“老爺子年事已高,心地太善,加上近年他身體不好,需要靜養,不适宜多操心集團事務。以後不必要的事情,讓秘書不要向他彙報。”封彥說。

“宋氏的收購計劃昨天才拟定,還沒有對外公布,估計是宋家那頭收到了消息,私下去找了老爺子。”

封彥淡淡“嗯”了聲,不可置否。他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擡起,又落回膝上墊放的黑色文件夾膠面,一下下地輕點,若有所思。

他當然知道宋家那邊打的是友情牌,但宋氏的收購案已成定局,不會再變,宋家做再多的事也是無謂。他現在心思不在這件事上。

剛剛老爺子交給他的是一份親筆書寫的遺囑,遺囑人是姜泓,當年風向的創始人之一,今天上午在家中因病去世。

遺囑內容主要為姜泓生前的財産分配,繼承人是他唯一的小孫女。另一份是親筆書寫的退股協議書。

封彥指尖微微屈起,甲面刮過遺囑指定繼承人的名字,紙張粗糙的質感透過皮膚傳遞進感官,像有東西裹住心髒緩慢摩挲,牽起一絲異樣的蕩動。

上面印着他曾經熟悉的,已經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十五年的名字。

“我要你幫我找個人。”封彥說。

“誰?”

“姜涵。”

“……姜涵?”陸沉看了眼文件,不解道,“姜家那個小孫女……不是聽說她早在十五年前就死在了一場意外事故裏?”

車窗外落日沉寂,萬丈紅光轉瞬如入鞘收斂,化為無邊夜色。男人眸中的光也随之淡去,直到城市萬家燈光再次亮起,映入他漆黑如潭的眼底。

他曾經也和所有人一樣,以為她死在了十五年前的那場事故裏。

“當年的事後,她被姜泓送去了朋友家中收養……也許改了名字。我也是剛聽老爺子說,具體信息還不清楚。”

“行吧,我去查。”

轎車駛過文化廣場,傍晚行人匆匆,無意逗留,裏面安靜空曠,只有噴泉無聲灑落水花,三兩白鴿振翅而飛。

他忽然覺得車內狹小的空間讓人有些煩悶。

“在這裏停一下,我想下去走走。”封彥說。

下周要舉辦文化藝術節,許多布景還在搭建,往裏走,滿目都是搭了一半的棚子鐵架和舞臺,地上電線雜亂,桌椅橫擺。

女孩子身影小小的,像是一尾靈活的小魚,在将暗未暗的暮色裏游動,手中持着上色的板刷,在白牆輕輕一劃,帶出一片流暢濃厚的湖藍。

身前工作用的帆布裙染上了各種顏料,髒兮兮的,額間也鋪了一層細細的薄汗。

“終于畫好了。”喬伊擡手擦擦額頭,如釋重負地籲出一口氣。

封彥看清那幅畫的一瞬,眸光微微滞住。

他不留神踩到棚頂搭建遺落的木材,腳下嘎吱一聲,廣場的寂靜被猝不及防地打破,喬伊一驚,回過頭來。

男人很高,視線齊平之處,恰能看見他領口溫潤齊整的溫莎結,一段白皙修長的頸脖,下颌線條利落冷傲。

暗藍條紋的領帶沒入黑色馬甲,腰窄而肩寬,西裝外套有隐暗華貴的金屬光澤,身姿挺拔,氣宇不俗。

喬伊一愣。

男人卻沒看她,朝前走了一步。夜風微徐,牽來幾許男人身上的淡香,海洋混合着檀木的香氛,清涼卻隐秘。

他目光越過她的肩膀,落在那面剛完工的壁畫上。

“畫反了。”他說。

“啊……?”喬伊沒反應過來。

男人這才低眸瞧她一眼,不帶任何情緒,眸光深如月色下的海,平淡而安靜。

視線只是一瞬間擦過,很快便收回,重新聚焦在面前的畫。

“你畫的是《海色》。”他說。

這是個肯定句,說明這人知道YAN,并且是個懂畫的。

男人語氣淡然,聽起來仿佛只是偶然經過想要鑒賞一番她的作品。但不知道為什麽,喬伊總覺得接下來他說的不是好話,心下有種班門弄斧的虛,抿抿唇,沒什麽底氣地道:“……對。”

“這是下潛時候的海洋,海水透光層的深度根據海水質量的具體情況也會産生變化。”封彥指了指畫中由淺至深的那片色彩,說,“靠近河口的海灣,海水相對渾濁。但這幅畫中上層藍色用色輕薄,顯然是在海水清澈的熱帶海洋。”

喬伊沒聽明白:“可海裏的光線不是應該随着海水深度而逐漸變暗嗎?”

“熱帶海洋海水清澈,透光性強,的确應該是逐漸變暗。”封彥說,“所以不會出現如此跳躍的藍色。”

他點了點畫中某處,“這裏,藍色的飽和度太高,湖藍色和群青色的混合比例不對,和上層用色有明顯斷層。”

喬伊只覺得臉燒得滾燙,莫名羞窘起來。他這一通說得仿佛有幾分道理,可誰願意承認自己技術不佳,判斷力好像也有點問題,練習那麽久,居然畫反了偶像的成名作?

喬伊嘴硬道:“你、你怎麽能确定我畫反了?原畫的上層和底層明明用的也是深色。如果你說我用色過深,那怎麽解釋原畫裏那片跳躍的藍色?”

封彥極淡地笑了下,“海水由淺藍至深藍逐層遞變,而最上層的陰影,其實是船。”

喬伊微微張唇,錯愕。

居然是船?

她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畫,确實越看越覺得那片藍色過于跳躍,越看越不對勁,居然要被他的話給繞進去了。

喬伊垂死掙紮:“你又不是YAN,你怎麽知道人家畫的是船?萬一YAN想表達的是夜空呢?”

封彥:“夜晚的海洋還有如此清晰的透光度,想象力挺豐富。”

喬伊:“……”

喬伊內心充滿了挫敗。

她像一條被人從海底撈上來的魚,毫不留情地扔在沙灘上,迎着烈日垂死掙紮地撲騰了幾下,宣告反抗失敗,終于認命接受自己要被曬成幹扁鹹魚的事實。

喬伊內心無力,沮喪道:“那怎麽辦?我畫了一個下午的……要是一般的畫我大不了把它直接反過來放,現在我總不能讓風向老總明天把牆壁撬了,反過來裝吧?”

女孩子模樣灰頭喪氣的,忙碌了一整天,額發也有些淩亂,幾绺發絲順着面頰弧度懸在耳側,臉蛋兒只有巴掌大小,五官精巧,有種天真的稚氣。

她拉聳着肩膀腦袋,身材纖細,像棵營養不良向地生長的豆芽菜。

封彥向來不是愛管閑事的人,也對指教小孩子沒有興趣,今天算是奇跡般破了例。

“有別的方法。”

他擡手,用指腹揉勻了躍層處過于明顯的藍色過渡帶,然後五指一展,對她道:“畫筆給我。”

男人的嗓音沉淡如夜,有讓人過耳難忘的磁性。又像久釀的香醇葡萄酒,芬芳魅惑,會讓人産生一種天然的服從。

喬伊有幾秒走神,直到看見男人因捕捉到她呆愣的神色而輕不可覺地挑了下眉,她才如夢初醒般匆匆遞去畫筆。

他指尖攫住木質畫筆的另一端,露在袖口外的一截腕骨性感分明,指節颀長,膚色很白,仿佛漆了一層蒼白的釉。

畫技熟稔流暢,看得出功底很深。

喬伊不禁看過去,是個十分年輕英俊的男人,五官有種歐洲人的立體和深邃感。路燈光層鋪落,有幾星幾點剪碎在他漆黑的瞳裏。

若不是他微微斂起的眸中有幾分打從骨子裏流露的疏淡和遠離,那麽他一切的談吐和舉止都禮貌得無可挑剔。

男人手中動作停了,察覺到她目光,側目與她稍稍一碰。偷看被發現,喬伊做賊心虛似地別開腦袋,耳尖微微發熱。

喬伊打着哈哈,強行把話題扯開:“你畫好了嗎?”

封彥也不在意,将畫筆遞回,“好了。”

畫中那片過于深濃的藍,經他寥寥幾筆,變成了風雨欲來的夜空,海面漆黑暗湧,與原先光芒下清透的海洋又是另一番不同的風景。

喬伊錯愕:“居然還能這麽改……我怎麽沒想到呢。你好厲害!”

封彥禮貌性彎了彎眸子,笑意不達眼底,這樣淺白稚氣的誇獎于他而言并不受用,不過是象征性地回應。

陸沉在旁低聲提醒道:“晚上約了拔隆達談貝沙島的事,時間差不多了。”

封彥點頭。

喬伊還沉浸在震驚和敬佩中,見他準備離開,匆忙喊住他:“你要走了?要不你留個聯系方式吧,回頭我請你吃飯,感謝你幫我改畫。”

封彥腳步頓住,“不用。”

喬伊總覺得不好意思,說:“那怎麽行,你至少告訴我你叫什麽?”

封彥無暇和她多說,打算伸手拿名片,指間動了動,有些粘稠的觸感。

剛才他處理過渡帶的時候,手上的顏料還沒清理。

喬伊匆忙低頭翻找,一下子沒找到紙巾,想起之前超市買東西送的一條手帕,被她随手塞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裏。

她遞過去,“你用這個吧。”

四四方方的白色手帕,邊角一圈粉色繡線,十分女孩子的款式,上頭還印着一只傻乎乎的小黃鴨。

和男人高貴冷豔的氣質明顯不符。

男人沒動,挺拔身姿與夜色融為一體,目光平靜地打量那只小黃鴨,似乎覺得那是什麽令人匪夷所思的生物。

喬伊拿手抹了把鼻子,卻忘了自己手上也有顏料,這一抹,半張臉都被上了缤紛的色,像只五彩斑斓的小花貓。

她絲毫沒留意自己滑稽的模樣,見對方沒打算接,着急催促道:“你到底要不要用嘛!”

女孩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大概是趁周末出來兼職的大學生。眼中有幾分與陌生人相處時不慣的羞怯,直直地看他,五官秀美,透着股清淡的倔相。

封彥目光短暫審視,而後伸手,接過那方手帕道:“謝謝。”

“不客氣……”

喬伊覺得他實在太冷了,盡管禮貌周全,卻拒人于千裏。

封彥将手上的顏料擦去,想将手帕還給對方,手剛擡至半空,轉念想到上面的顏料污髒,于是又收回。

安靜幾秒,他問:“你叫什麽名字?”

喬伊稍稍一愣,擡頭,“啊?”

“你的名字。”她似乎反應力也比較遲鈍。封彥耐性重複道。

“哦哦,我的名字。”喬伊也不知自己在緊張什麽,手指下意識絞着身前的帆布裙,答道,“我叫喬伊。”

怕他不清楚,她又補充道,“喬就是小喬的喬,伊就是在你心裏有個伊的伊。”

在你心裏有個伊的伊……

喬伊剛說出口就想扇自己嘴巴。

什麽啊,她幹嗎要在一個陌生男人面前作這種解釋……

她窘迫着,小心翼翼地擡眸打量男人神色。對方好像并沒有在意,眸光羽毛般輕掃過她的臉,淡道:“喬伊。我記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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