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晚宴的風波沒有絲毫停息的跡象。惡意的謾罵聲像是落日上漲的海潮,一波接連一波,一波比一波更加洶湧巨大。

開始有人順着喬伊的信息資料找到了她的學校,借由采訪關注之名,守在宿舍和教學樓下等待她出現,試圖挖掘出更多的“真相”,然後将她徹底打進地獄。

喬伊躲在外面租的小公寓裏。這地方距離大學城不遠,她也不敢貿然出門,一日三餐全靠外賣解決。甚至外賣送到門口,她都要反複确認才敢悻悻開門。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幹什麽。

喬伊抱着小腿蜷在床角,纖細的脊背彎出一道柔軟而脆弱的弧,瘦小的身軀像一只無助的蝦米,削瘦的脊梁骨線條隐隐透出單薄的睡裙料子。

她腦袋擱在自己膝蓋上,盯着地板發呆,神情空洞。

剛才家裏來了電話。蘇娴和喬建中平時也有上網習慣,事情發酵到這個地步,他們很快就知道了她的事,語氣滿是擔心。

喬伊當時聲音就有些哽咽了,父母年紀大了,而且近年蘇娴身體不好,她還因為自己的事要家裏的老人替她操心,她覺得無顏以對。

喬伊努力調整語氣,不讓蘇娴聽出自己的異樣,安慰父母說自己沒事,很快就能解決的,便匆匆挂了電話。

她怕再遲挂一秒,自己就會哭出來。

挂電話前蘇娴還在說,沒事,大不了就回家,爸爸媽媽養她,不要在外面受委屈了。

可她都這麽大個人了,怎麽好意思老躲在父母背後。

喬伊爬下床,跑去浴室用涼水洗了把臉,強行讓自己打起精神。不管怎麽樣,她得先把實習解決,不然她連順利畢業都會成問題。

現在韓嫣放了話,沒有大公司敢用她,她只能把目标轉向一些稍微小點的公司。

之前她在一家藝術培訓機構做過兼職老師,經理一直對她很滿意,也明裏暗裏提過不少次讓她畢業就加入他們。當時喬伊有其他考慮,便婉言拒絕。現在的情況,那裏也許不失為一個選擇。

喬伊鼓起勇氣給原來負責的經理發消息,說自己改了主意,能不能到他們那裏試一試。語氣用詞很誠懇,她已經走投無路了,抱着一點僥幸心态,希望經理還不知道晚宴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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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提示發送成功。喬伊等了十分鐘,沒收到回複,又喪氣地倒回床上。

現在事情鬧得那麽大,還有誰不知道?各大公司都對她避之不及,哪有人敢用她?恐怕這位經理也不會例外。

心裏正絕望着,手機卻突然響了一下,她猛地跳起,跑過去抓手機。

那位經理給了她回複,說很高興收到她消息,知道她最近的事情,還給了她一些鼓勵,發了面試的時間和地址,讓她盡快帶上簡歷和作品過去。

喬伊頓時又覺得有了希望,眼裏亮晶晶的,唇角也不覺向上揚起。這個世界上果然還是好人比較多。

面試是下午四點,還有兩個小時,這邊去培訓機構有一段距離。

喬伊顧不上吃飯,簡單把自己收拾一番,化了個淡妝,讓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挑了套比較正式的套裙,帶上作品和簡歷出了門。

這家培訓機構不大,主要面向中高考的藝術生,是近幾年新起的,在市內也談不上資源優越。

不過地方雖小,勝在老師之間關系融洽,喬伊在這邊做過幾次帶班老師,合作還算愉快。

出了電梯便是前臺,助手在整理文檔資料。喬伊主動過去打招呼道:“你好,我是來面試的。”

助手詢問:“叫什麽名字?”

“喬伊。”喬伊說,“是王經理讓我來的。之前我在你們這裏做過兼職老師。”

助手了然地“哦”了聲:“記得你呢。”她說,“今天人有點多,你先去會議室等一下吧。”

喬伊跟在助手身後,經過面試的辦公室門口,外頭坐着幾男幾女,看樣子,也是和她一樣來面試的。

“那個……”

助手讓喬伊在會議室稍等。喬伊一路趕來,忘了買水,有些口幹舌燥,想問她能不能幫忙倒杯水,對方卻沒有理會,徑自關門離開。

喬伊只能坐在會議室玩手機打發時間。自事情發酵開始,她被各路陌生電話和消息接連不斷地轟炸,電量耗損飛快,沒一會兒機身便開始發燙,電量儲存顯示已不足百分之十。

出來時着急,又忘了把充電寶帶上。

她把手機放回包內,室內開了暖氣,有些悶熱。她将外套扣子解開一顆,靠進椅背緩緩透了口氣。

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透過豎條間隔的毛玻璃,看見不少面試者從辦公室內進去又出來。好幾個比她晚來的都進去了。

看起來也不像是面試進行得不順利的樣子。

喬伊看了眼壁上挂鐘,五點半,和他們約定的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始終無人通知。

她耐不住性子,走到前臺問:“請問還要等多久?為什麽有些明明比我晚到的都進去了?”

助手坐在電腦前,擡眸掃她一眼,目光又重新落回屏幕,手頭噼裏啪啦敲着鍵盤,漫不經心地回應:“你再等一會兒吧,馬上就輪到你了。”

喬伊微微皺眉,正要開口,助手像是感覺到,放緩了語氣說:“不好意思呀,今天人多,你理解一下。”

喬伊想着之前和他們合作過,又是她臨時給經理發的消息,算是插了隊,也不好再糾結下去,又耐着性子回到會議室繼續等。

一直到六點半,機構大多數的人都已經下班,助手才不慌不忙地走進來:“輪到你了,進去吧。”

喬伊幹坐着等了三個小時。她站起來,敲了敲久坐麻掉的小腿,深吸一口氣,仔細理好裙擺和衣領。

地方不大,面試官一共有三個,見喬伊進來,原本在說笑的,相互交換了下眼神。

喬伊把簡歷和作品遞過去,在他們對面的椅子坐下。三位都是生面孔,以前沒有見過,給她發消息的王經理也不在。

李賈看看她的簡歷,“你叫喬伊,對嗎?”

喬伊點頭。

李賈說:“王經理之前跟我們打過招呼,他今天下午臨時有事,所以沒能過來。”

“這樣啊……沒關系的。”聽到熟人的名字,喬伊緊繃的脊背稍稍松懈,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另一位負責面試的徐藝說:“你長得好面熟啊。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

陳炳上下打量喬伊一道,恍然大悟道:“哦!你就是這陣子在網上很火的‘油畫系仙女姐姐’對不對?”

晚宴的事無疑是喬伊現在最敏感的雷區。她尴尬地啓唇,想說些什麽把話題趕緊帶過去,被李賈笑着打斷:“別緊張,王經理跟我們說過你的情況,我們和外面那些人不一樣,一定會支持你的。”

喬伊勉強笑了笑,“謝謝。”

簡短的五分鐘自我介紹後,進入提問的環節。

徐藝問:“你覺得你的優勢是什麽?”

喬伊中規中矩地答道:“我在油畫方面有紮實的專業知識,可以轉化相應的工作能力……”

陳炳道:“聽說你之前有出國留學或者是畢業後開個人工作室的想法,為什麽臨時改變了主意?”

喬伊局促地抿抿唇。她以前确實更加傾向于出國學習或者是開自己的工作室,做老師并不是她的第一意願。只是現在的情況……

她還在組織語言,徐藝卻快一步說:“是和最近網上的事情有關嗎?”

被對方直接挑破心思,喬伊一下子亂了陣腳,放在膝頭的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不是的……我一直都有做老師的打算……”

徐藝問:“你覺得一名優秀的教師應該具備哪些素質?”

對方語氣職業而溫婉,聽上去并無不妥。可從他們将話題引到網絡風波那刻起,喬伊便開始覺得渾身不自在。

徐藝的笑容像一把釘子,把她牢牢釘在座椅,動彈不得。

喬伊來之前是做過功課的,初試問題大多套路,她按照準備好的标準答案回道:“我覺得身為一名教師應該以德立身,自尊自律,以自身良好高尚的情操和思想道德感染學生……”

她話未說完。徐藝笑容更大了:“為博眼球炒作僞造視頻,算是良好的情操和高尚的思想道德教育嗎?”

喬伊腦子一炸,不可置信地看她。

徐藝兩手一攤:“只是開個玩笑,別在意。”

李賈接話:“你最喜歡的藝人是哪位?”

喬伊死死攥着膝頭裙擺,指尖因為過于用力而泛出蒼白,她語氣僵硬:“這和我面試的職位有關系嗎?”

李賈微笑:“有的,通常我們可以從求職者喜歡的藝人類型,來衡量求職者的道德标準。比如說喜歡有污點藝人的,就堅決不能要。”

喬伊繃着臉看他,沒說話。

李賈說:“像我個人比較喜歡韓嫣那樣的,出道這麽多年,在行業裏一直幹幹淨淨沒有緋聞,又經常做慈善這樣的好藝人。”

聽見韓嫣這兩個字,喬伊徹底明白了,今天的面試徹頭徹尾就是個騙局。

王經理是故意把她騙到這裏來的。

喬伊咬着牙,保持着脊背挺直,仿佛在守護自己最後那一絲可憐脆弱的尊嚴。她死死地瞪着他們,臉色煞白。

陳炳看完喬伊帶來的作品案例,開口道:“不知道喬小姐是否介意現場展示一下你的專業技能。當然了,我并不是對喬小姐帶來的作品不滿意——”

“只是我有理由相信,一個通過造假視頻博取大衆關注的人,她的作品也有可能是請槍手替代,可信度比較低啊。”

他們已不再遮掩,臉上的嘲諷和戲弄破繭而出。

她像是一個滑稽的小醜,被人綁在座椅裏扒光衣服,塗上污蔑的色彩,把她的自尊心撕碎踩爛,吐上一口惡臭的唾沫,輪番接受觀衆的鞭撻嘲笑。她卻無力為自己辯解和抵抗。

喬伊霍然起身,整個人都在顫抖,咬牙一字一頓地說:“你們都是一夥的!”

李賈悠然道:“喬小姐,我就坦白跟你說了吧。韓小姐早就放了話,你的名聲現在全行都臭了,哪有人敢用你。也只有我們,還給你面試的機會。”

“這樣吧,只要你現場給我們表演畫一幅梅花,畫得滿意了,我們就聘用你,怎麽樣?”

喬伊擡手用力抹了把澀得發痛的眼睛,冷笑諷刺:“謝謝你們的好意,我就是餓死街頭,也不會進你們的公司。”

說完喬伊便奪門而出。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暴雨驟臨,天色早早便黑下,月亮被濃雲遮擋,世界像被潑了厚重的濃墨,晦暗無華。

離開暖氣充盈的屋子,冷風不留餘力地沖進人肺裏,刀一樣凜冽而疼痛地切割。

她只穿了件很薄的套裙和小外套,根本不足以抵擋夜晚的寒風。

可待在那裏面,人心的涼薄,讓她渾身血液都冷透了。

她用盡全身力氣,以最快速度沖出門外,逃離那個地獄一樣的地方,和那三張醜陋扭曲的嘴臉。

外頭的路在修繕,碎石水泥遍地都是。喬伊穿着高跟鞋,踉踉跄跄走得很不穩,鞋跟系帶勒得她腳脖子生疼。

這邊地方偏僻,平時過路的車輛就少,又是暴雨前夕的夜晚,馬路上的車更加少得可憐。

喬伊一口氣跑出好遠,漸漸身體的疲累将她拖垮,步伐慢下來。她沒吃飯就出門了,又被晾在會議室幹等了三個小時,這幾天事情發酵給她帶來的精神壓力,委屈排山倒海般壓來,身體裏裏外外疲憊不堪。

她喉嚨壓抑着,不讓自己發出一點兒聲音。大概是風太大的關系,吹得她眼睛發澀發紅。喬伊埋頭在包裏翻找手機,想用軟件叫車。可怎麽也找不到,手機被壓在雜物的最底層,她胡亂翻着,手沒抓穩,背包整個翻倒掉在地上。

物品煙花般散了一地。

手機啪嗒摔落,屏幕碎成蜘蛛網的模樣,與此同時,最後百分之一的電量耗盡,系統關機畫面短暫幾秒閃爍後,陷入一片毫無反應的黑。

喬伊怔了怔,整個人像被什麽迎面劈中,身體最後一絲力氣也沒有了。就連手機也欺負她。

她失魂落魄地蹲下身,将口紅、粉餅、鏡子、紙巾、零錢包,一樣一樣重新裝進包裏。動作遲緩而顫抖,像蹒跚佝偻的老太太,腦袋垂得很低,前額滑落的碎發遮住了她的神情。

直到最後一樣東西收拾好,她蹲在地上,久久沒有起身。她用力地抓了一下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喉嚨終于壓抑不住發出了一聲破碎的嗚咽。

眼淚溢出她的眼眶,在臉頰滾出一道透明的印痕,沿着下巴掉在地上。

啪嗒。

細小圓圓的一圈。

緊接着,一滴接一滴。

積累到極點的情緒像搖搖欲墜的積木,終于在這一刻分崩離析。

對方輕而易舉地毀掉了她引以為傲的專業和學歷,颠倒是非黑白;她以為願意幫她的熟人站在對方的陣營,一同玩弄戲耍她。她像一只脆弱無力的螞蟻,任由對方踩在腳底,踏扁,碾踩,蹂。躏。

她快支撐不住了,她不知道該找誰,有誰可以幫她。她像是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孤島中央,四處海水蔓延吞噬,漸漸淹過她的小腿,膝蓋,到腰際,胸口,逐漸逐漸的,即将淹沒她的呼吸和頭頂。

她快喘不過氣了。

幾聲雷鳴悶響後,紫色的閃電劈裂了天空,暴雨傾盆而下。

整座城市都像被籠罩在了一層灰色的,晦暗的布幕中。

寒風仿佛把雨水凝固,冰錐一樣重重砸落,侵蝕她身體最後一點餘溫。

她緊緊抱着自己的雙腿,身體蜷成脆弱的一小團,蒼白削瘦的肩膀微微顫抖,像風雨裏震顫即将墜落的蝴蝶。眼淚混合雨水無聲落下。

四周空無一人。

女孩子哭得聲嘶力竭,可憐又無助。

突然,有車燈劃破雨夜,筆直而刺目地闖入她的視野。

是她在黑暗之中,唯一的光源。

喬伊分不清是不是自己混沌的幻覺。她從膝蓋中擡頭,緊抿的嘴唇蒼白泛紫,通紅的眼裏滿是淚水。

黑色保時捷停在她跟前,車門打開,落出一雙手工精細的意大利尖頭皮鞋,昂貴的鱷紋紋路凸浮,金色logo被雨水打濕,泛着冷冷幽光。

鞋跟踏進水窪,漣漪層層。

這樣的皮革材質,仿佛只會出現在豪華的晚宴,踩在燈光與柔軟的紅毯之下,接受香槟美酒的熏陶,享受人們的崇拜與豔羨。

而不是走在偏僻街道,滿是坑窪泥濘的地裏。

路燈把男人的影子拉得斜長,女孩子單薄的身軀便落入他的身影之中。那人衣衫上有淺淡好聞的檀木香味,絲絲入扣,經久不散。

喬伊擡眸,對上那雙漆黑涼薄的桃花眼,也許是夜太黑,燈光太過昏暗,她竟有一瞬的錯覺,在那裏面看見了溫柔和憐惜。

他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前,蹲下,指尖撥開她前額濡濕淩亂的發,淡淡開口:“跟我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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